第三章《裂翼》(四)
顾惜朝一愣,随即苦涩笑问:“你想听真话么?“
戚少商执著道:“我相信,你今夜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是真话。”
“好罢。那时我刚出鱼池子,心绪很乱,整日恍惚。忘记了鳞哥的教诲,接受了九幽关于人种等级的谬论。所以……”顾惜朝无望地看着戚少商渐渐chong血的眼睛,强迫自己说下去:“我按照九幽的命令,灭了神威镖局和毁诺城。”
沉默。
戚少商猛然推开顾惜朝,寒光一闪,逆水寒已半剑出鞘,抵在顾惜朝咽喉。一名剑客,只有在犹豫是否杀死敌人时,才会半剑出鞘。
“这两个门派,全是侠义之人!高风亮是我的挚友,息红玉是我一位故人的妹妹。听到他们噩耗,我悲痛欲绝,四处打探他们死因,终于探出是个青衣少年所为。”戚少商眼中,愤怒,仇恨,悲哀,失望。他说道:“见到你以后,我联想到那个杀手。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世上青衣少年有很多,那么冷酷残忍的杀手,不会是你。顾惜朝,我是那样信任你,袒护你,连卷哥都说我太纵容你!可你却用事实证明,我戚少商瞎了眼!”
“那是认识你以前我做的错事!认识你以后,我从没……”顾惜朝想起了什么,一时语塞。
戚少商冷笑一声,寒声问:“那两个寨中兄弟,也是你杀的,对么?”手上收紧,剑刃割破顾惜朝颈上ji肤,血顺着剑刃往鞘里淌。
“对。”顾惜朝忽然孩子气地笑了:“反正我已告诉你九幽的计划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戚少商,把剑全拔出鞘吧。为你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吧。杀了我,让我去陪鳞哥。”
顾惜朝浅浅笑着,闭上眼睛等待戚少商下手。
戚少商的手在抖,几乎握不住逆水寒。这双握剑的手向来是坚定的,如今,却在颤抖。
颈间的剑刃,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让一个大侠如此踌躇,感情真实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最终,一声清响,逆水寒全部入鞘。
顾惜朝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戚少商。
戚少商垂头定定看了看手中未拔出鞘的逆水寒,再抬头看顾惜朝。面无表情,令顾惜朝不寒而栗。
烛光紧张地跳跃,像想逃离烛身。
帐外,一弯冷月无声划过夜空。
“啪!!!”
戚少商扬手打在顾惜朝左颊,又狠又重,把他的头打歪到右边,嘴角、鼻孔一下子全涌出血来,接着便是脸上火辣辣的滋味。
戚少商的手,疼到麻木的程度。他见到顾惜朝脸上肿起的掌印,心里也不好受,却仍咬着牙揪起瘫倒的顾惜朝,狠下心来挥起巴掌。
不要怪我狠心,这是你自找的。我下不了手杀你,只能这样惩罚你,来表达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正道人士对你的谴责。
“啪!!!”
又是一记耳光,重重掴在右颊。头偏到一边,眼前发黑,双耳狂鸣。血溅得四处都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连头都转不动。
戚少商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几乎不忍心去看倒在地上的顾惜朝。
一定很疼吧。你知道么,亲手打你,我心上比你身上,还要疼。我对你的感情,像对小夕一样,把你当成亲弟弟。我为你好,在乎你,关心你,所以才会在你犯错时不留情地打你。我打过小夕,因为他偷东西。至今我还记得当时下手打他时的心痛。而你,比小夕顽劣百倍。你杀了那么无辜善良的人,还用谎言一直蒙蔽。枉我那么努力地信任你!
戚少商拉他从地上坐起,摁住他,不让他逃开。
“啪!啪!”
戚少商又扇下两记耳光。这次打得不重,只是轻轻抽打,但这两巴掌打在原本肿胀的脸上,仍是十分疼痛。
顾惜朝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断吐出嘴里的血沫。艰难睁开眼睛,见戚少商又伸手过来,吓得哀叫一声,向后躲去。
他被戚少商捉住,绝望地闭眼待打,而这次落在脸上的,不是火烫的第五巴掌,二是坚实的大手柔情的抚mo。
顾惜朝一开始是恼恨的。打一巴掌给块糖,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但当他抬头想瞪戚少商时,见到戚少商又心疼又怜惜又无奈的复杂神情时,却再也生不起气来。
微闭双眼,静静感受戚少商的手的摩挲。脸上火辣辣的屈辱烙印也渐渐清爽起来。
“为什么打我。”顾惜朝闭着眼睛问。他的确不知道戚少商为什么不杀他而打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挨四下,还有轻有重。
“杀不了你,只能打。”戚少商叹息,轻轻把他搂入怀中,小心地抚他脸颊,道:“前两下是毁诺城和神威镖局的,后两下是两个寨中兄弟的。我告诉你,今天你向我坦白的这些事,不要再对任何人说。换了别人,你早就一剑劈了。我刚才打过你,就算是报过仇了。从现在起,你身上再无血债。毁诺城和神威镖局不再是你灭的,两个兄弟不再是你杀的,一定要记住。一旦有人得知你犯过这些错,你就完了。一百条命也不够别人砍的。”
顾惜朝迷蒙地仰望他,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警告你。”戚少商严肃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跟着我和卷哥,不可再生邪念。不能再错杀一人。”他拿起逆水寒,凝重道:“如果你再做错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最后几字冷若冰霜,顾惜朝听了,心里多少有些难过,低了头不说话。
戚少商拍拍他的脑袋,道:“我不希望有那一天。所以,不要逼我。”
“大当家。”顾惜朝突然抬头问:“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把我当成了小夕。”
戚少商怔了怔,黯然伤神道:“这算一个原因。你和他的容貌相仿,年龄也一样。七年前我没让他快乐,七年后见到了你,就情不自jin想对你好,当作对他的补偿。”
顾惜朝苦笑一声:“如果我不是他的样子,你就会杀了我了,对么。”
“不。”戚少商道:“你还是个孩子。犯了错应该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虽然你杀过不该杀的人,但只要你洗心革面,加入保卫国家的队伍,挽救百姓生命,功过是可以相抵的。况且,我也有过十四岁,我很了解十四岁时心绪的燥动不定,很多时间里都怀着一种莫名痛楚,自虐般地思考一些奇怪纷扰的东西,本身不成熟却又自以为成熟,结果是活活折磨自己。”
戚少商把顾惜朝抱在木椅上,道:“我给你弄点热水来,你洗洗身上再睡吧。”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耐心地烧水,掺水,调水温,认真仔细得不像个粗犷大侠。顾惜朝心中说不出是悲酸还是温暖。
“好了,可以洗了。”戚少商搅了搅暖洋洋的热水,招呼顾惜朝。
顾惜朝挪到桶边,看了看戚少商。解衣扣的手顿在那里,有些为难。
戚少商知道他不愿当着人的面tuo衣,会意道:“我这就走。”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住。
顾惜朝正诧异,戚少商却走了回来,深深看了看顾惜朝,微微叹气,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
“我这里有伤药。”顾惜朝解释。
戚少商不理会,把药瓶塞到他手中,道:“这药消肿比较快。”说完,抬手用指背刮刮他的脸颊,似想叮咛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四目相对,竟无言,只黯然。
戚少商眼中笼上一层淡淡忧伤。深情看顾惜朝一眼后,转身走出了大帐。
本不想给你伤药,让你多疼几天,牢记这次教训。但你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脸肿着肯定没法见人。罢了,你这样珍视尊严,我又怎忍心剥夺。
我究竟是对你狠不下心。
顾惜朝站在热水边,水汽萦绕弥漫,整个帐子都暖和起来。烛火和水汽互相挑dou,忽闪着眼睛。
他的长发垂下,遮住双眼。他捧着药瓶凝视,无意识地摸着自己肿了很高的脸。回想巴掌打下的情景,他不jin战栗。但想到戚少商考虑他的感受,赠他伤药,心里又是一暖。
或许,这就是亲人的意义。当你犯了过错时,外人会一味地指责你,或者不管不问,虚伪地说宽恕。而亲人,不会这样。他可能会先责备你,甚至惩罚你,但最终,他会拥抱哭泣的你,抚慰你心上伤痕,包容你,原谅你。像你犯错以前一样对你好。并且,不允许任何人再借这次的错误来攻击你,指责你,伤害你。
你拥有这样的亲人吗?如果有,那么,你是幸福的。
次日,戚少商与雷卷、七大寨主照常在议事大帐探讨战略。
“卷哥,固守边关的同时,我想也需要让各派加强防范。”戚少商道:“毁诺城和神威镖局突然遭灭门之灾,或许不是偶然。”
“最近江湖上传言有药人出没。”雷卷吐着烟圈:“九幽倒底要干什么。毁诺城有可能是九幽灭的。如果真是这样,九幽就真是通辽卖国了。”
戚少商正想接话,一名兄弟突然冲进大帐,大喊:“大当家,有人闯寨!兄弟们挡不住!”
雷卷与戚少商惊讶对望,几位寨主也面面相觑。
戚少商提起逆水寒向外走去,其余人也跟了出去。
来到空地,便见一红衫女子带十几个壮汉气势汹汹而来。待走近看,大伙儿都是一阵心惊。
女子正当二十岁妙龄,一身荷红装束,本是容颜极佳,但此刻长发散乱,双目嗜血,薄唇惨白,满脸怨毒。荷红裙袂上结了大片暗红血块,手中拎着朱红漆长鞭。黑发红衣风中乱舞,整个人如在血海里泡过,像个女鬼。
女子身后,是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虎背熊腰,手持粗重兵刃。诡异的是,他们个个目光呆滞,表情麻木,有的甚至涎水外溢。不像是有意识的人。
雷卷皱眉道:“药人。朱雀鞭。他们是鱼池子的人。”
寨中兄弟听了,无不震惊。今日居然见到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九幽门下!
戚少商上前一步,庄严道:“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女子的声音,喑哑飘渺如鬼魅——
“把顾惜朝交出来。”
众兄弟一片哗然,交头接耳。
戚少商用力一掷,逆水寒深插入地。他手扶剑柄,朗声道:“连云寨的人,不是外人想杀就杀的。”他已确定,这女子是来找顾惜朝寻仇的。
“我平了这里,不信找不出他,杀不死他。!”女子仇恨地向药人们命令道:“把他们杀光!”
“住手!”
蓦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如清凉飞瀑荡入山涧冲击玉石。
顾惜朝远立在女子身后。烈风拂得卷发飞扬,一袭青袍翻飞舒卷,飘然似若乘风归去。手持长剑,清雅中透出杀气。
没有人注意到他何时走到那里。
药人们听到他的命令,都停止动作,齐刷刷撤回。
“他能号令药人。他也是九幽的人。“雷卷又道。除了戚少商,其他人均又是大吃一惊。
“英子。鳞哥是我杀的。要报仇找我,不要再殃及更多的人。“顾惜朝说道。
“顾!惜!朝!我要你血债血偿!“英绿荷吼着,抡起朱雀鞭,空中划出一道红光——
朱雀鸣!
灵兽朱雀,司南方。振翎长鸣,增天姿。
顾惜朝剑拔出鞘,青光激射——
青龙吟!
朱雀图腾和青龙图腾相击,灰飞烟灭。
“他们是九幽座下青龙和朱雀。”雷卷波澜不惊地说,又令人们心一沉。
“杀了他!“英绿荷向药人大喝。十几个药人冲顾惜朝发起猛攻,英绿荷在外围不断地使出朱雀鸣进攻顾惜朝。
戚少商想上前援助,雷卷烟杆一横拦住了他。
“卷哥,他昨夜受了重伤,现在寡不敌众!”戚少商焦急道。
“少商,你该清醒了。鱼池子里没有人,只有妖魔。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雷卷语重心长道。
戚少商的目光,黯淡下去:“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做。”
雷卷远望前方酣斗的人们,缓缓道:“隔岸观火。”
药人们的攻击力和防御力都是超乎常人的。顾惜朝杀掉几个药人后,昨夜身上伤口重新绽开,血慢慢渗出,握剑的手臂有些僵硬。剩余的五个药人却仍精力充沛,五把厚刀齐架在顾惜朝剑上,狠狠向下压去。
青光渐微,顾惜朝好不容易格开了五个药人,朱雀鞭却闪耀红光迎面扫来!顾惜朝已无暇使用青龙吟,只得硬横一剑去挡朱雀鸣。
“铮”的一声,鞭抽在剑上,顾惜朝长剑险些被甩飞,震退几步,胸间一阵气血翻涌,喉头甜腥,吐了一口血。
戚少商再也看不下去,拔出逆水寒。
“戚少商!你不要执迷不悟!”雷卷很少如此呵叱。
“我没有执迷不悟。”戚少商提剑回首,冷冷道:“我只是在坚守人性而已。”
逆水寒过处,所向披靡。五个药人很快倒下。英绿荷也被震伤。
英绿荷挥鞭顽抗,戚少商无奈,正欲格杀,顾惜朝却横剑挡住,悲凉道:“不要杀她!”
戚少商只得收剑。
英绿荷也重伤呕血,倒在地上。顾惜朝将剑架在她颈上,凄然道:“鳞哥葬在哪里。”
英绿荷不回答,只是有些癫狂地笑。
“告诉我!”顾惜朝吼着,眼中笼上一层水雾。
“虚伪。”英绿荷抹抹嘴角的血,邪笑道:“就在他死的地方。怎么,你还要去刨他的坟?让他死都不得安宁?枉他七年来在你身上倾注那么多心血,到头来却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亲手杀了!你居然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偷袭他!不然你怎么可能杀过他!你无耻!”
她讲到怒处,不jin连连呕血。顾惜朝听她所说全然不是真实情景,缓缓道:“这些都是鲜于仇告诉你的吧。我只能说,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你快逃吧。”
英绿荷颤着站起来,忽然向连云寨所有人大声说:“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他是鱼池子的青龙护法!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踉跄地向回走去。
“抓住她。”雷卷对几位寨主道。
戚少商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恍恍惚惚的顾惜朝。再转头时,却见寨主们擒住了英绿荷。不jin叹息,心想这女子今日定是活不成了。九幽门下,人人得而诛之。
“小顾。”阮红袍走来,吞吐地说:“我们今回……帮不了你……”
话音未落,寒芒一闪,阮红袍只觉冷风扑面,颈间发凉。睁眼看去,自己竟被顾惜朝挟制,长剑架颈,动弹不得。
人群发出惊呼。
“顾惜朝!你干什么?!”戚少商喝道。
顾惜朝无视戚少商的气愤,毫不放松手上劲力,向雷卷威胁道:“放了她。不然我杀了阮红袍。”
他俊秀的脸上,只剩下亡命之徒的阴冷。见他这种表情,戚少商有点动摇自己对他的看法。
七年的地狱调教,摧残人身,扭曲人格,毁灭人性,太容易了。
而让一个半人半鬼的qin兽洗心革面,谈何容易。
雷卷闷头吸了一大口烟,长叹一声,向寨主们做了个放人的手势。
英绿荷见自己被放开,恍在梦中。怔忡望着顾惜朝,疑惑道:“为什么救我?”
顾惜朝眼中,终于露出感情。似无奈,似愧疚。他说——
“你是鳞哥唯一爱的女人。”
英绿荷愣了片刻,随即仰天狂笑,凄厉刺耳,纵声叫道——
“顾惜朝!你会后悔!你会后悔——”
荷红的长裙,飞扬的乱发,凄厉的狂笑,疯癫的背影。
“她已经走了,你放开红袍。”戚少商道。
“再等她走远些。”顾惜朝冷冰冰地说,不放松剑。
朔风呼啸而过,飞沙走石,尘土飞扬。
众人只得又等了一会儿。待地平线再也看不到荷红身影时,顾惜朝才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剑。
阮红袍心有余悸地逃开,看着顾惜朝苍白的脸,觉得好陌生。
所有人都看着顾惜朝。静悄悄的,只有烈风在悲鸣。
顾惜朝扔掉手中的剑。又掏出神哭小斧丢在地上。身上便再无任何兵器。直视前方,一步步向雷卷走去。
经过戚少商身旁时,戚少商攥住他冰冷的手,痛心低吼:“你真的就那么想死么!”
顾惜朝没有看他,更没有回答。礼貌地睁开他温热的手掌,不带一丝留恋地向前走去了。
牵着的手,松开,甩开。
七年前那个雪夜,我是那样苦苦挽留你手心的温暖。我跪着,哭着,喊着,你却再没有回头看我,哪怕一眼。七年后的今天,我要你也体验到抓不住所爱,眼睁睁看它毁灭的滋味。
戚少商忽然忆起顾惜朝的话——
生无欢,死又何惧。
究竟是怎样的苦难,让你绝望地认为生无欢,而死是唯一的解tuo。为什么你看不到光明,只看到黑暗。你只有十四岁,却是看破红尘般的落寞。生,就是希望,就是光明,怎会无欢。如果你活着,我保证,会尽我所能,像对亲弟弟一样对你,让你快乐,让你幸福。只是,为什么你宁愿去死,也不肯告诉我,你已绝望到如此地步?!
你知不知道,生命只有一次!
雷卷摊开右手,手掌上空,冰蓝色的光斑越汇越大。球形蓝光中,电光在闪烁。
“卷哥,不——”阮红袍想冲过去,却被戚少商牢牢拉住。她撞在他胸膛上,在他怀中惊慌喊:“那是电劫!是电劫!小顾会死的!”
戚少商紧紧抱住她,狠心道:“他想死,成全他便是!”
“大当家。”阮红袍突然安静下来,盯着他,寒声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戚少商不是这样的!”
戚少商痛苦地闭上眼睛。矛盾的思想冲击令他窒息。
上天,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信任那个孩子。他是个喋血的妖魔,他还会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杀他,他有再作恶的可能,可杀了他的话……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真理在我这边,但我发现,所有人都反对我的观点。那么,真理究竟属于谁。是别人错了,还是我错了?
雷卷一挥手,冰蓝光球劲速飞出——
电劫!
电花重重击在顾惜朝胸口,他硬撑着没有倒下,但头晕目眩,周身麻痹痉luan,大口大口地喷出血来。
“杀我之前,先听我说。”顾惜朝用袖口擦去嘴边的血,虚弱道:“九幽和辽人,是一伙的。九幽已经派人向武林各派发起全面进攻。江南霹雳堂,塞北连云寨是南北方两大派,九幽会调精兵来灭。雷堂主应赶回霹雳堂,安排作战。九幽的药人可达两万,战斗力十分惊人。这场武林浩劫在所难免。各派一定要加强防守。统领药人的,是白虎和朱雀护法。白虎是男子,武功阴柔,可用阳攻克。朱雀是刚才那个女子,武功较阳,可用阴攻克。至于九幽,他已练成魔功,无懈可击。如果他出马的话,就是上天要灭大宋了。”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情报。”雷卷不温不火的说:“但我们还是要杀你。因为你是九幽门下。”
“我从没幻想过能逃一死,让你们饶我。”顾惜朝愠道,仿佛雷卷所言亵渎了他的人格:“我知道,鱼池子的人,在你们正派正道眼中,都是该杀的,该宰的,跟畜生没区别。从背叛九幽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明白,我终究会穷途末路。我早做好了被你们抽筋剥皮的准备。”
“放心。”雷卷慢慢道:“念在你背叛九幽,为正道提供情报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转头向戚少商道:“少商,逆水寒本叫青龙剑,是属于青龙的。把逆水寒给他,让这条青龙用自己的青龙剑,自刎。”
戚少商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雷卷本以为他怕顾惜朝突袭,便道:“我已用电劫将他五脏六腑击成重伤,他即便有剑在手,也无力攻击了。”
戚少商知道雷卷一向冷酷,但这次,却分明感觉到雷卷冰漠的残忍。怅然去望顾惜朝,这个死到临头的孩子竟还是张扬孤傲的神情!一时间戚少商涌出莫名怨恨,也不知是恨雷卷,很顾惜朝,还是恨自己,咬了咬牙,一伸手将逆水寒递了过去。
“大当家……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阮红袍闭上眼睛,似是自语。
顾惜朝恍惚接过逆水寒,怀着敬意虔诚拔剑出鞘。
折射血光的剑,秋水般熠熠生辉。隐隐泛出青光,剑柄上雕着青龙图腾。顾惜朝崇敬地抚着霜寒的剑身,这剑便似从沉睡中苏醒,晕出一片梦幻的青光,仿佛想诉说一个埋藏千年不为人知的故事。
青龙剑,不要讲述了。我知道那个故事。那是一个名叫青龙的女子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背叛、关于爱的故事。
“二十年前,上一任青龙护法,就是用这把青龙剑,自刎赎罪。”雷卷道。
“难道只要做了青龙,最终都会自绝于青龙剑下。”顾惜朝抬头看雷卷,问道:“我死之后,你是不是会向世人宣布,九幽座下青龙,已畏罪自杀?”
“不。你不是畏罪。”雷卷道:“你和上一任青龙一样,自尽谢罪。”
“我有罪,但我不忏悔。”顾惜朝昂首道:“我宁愿被世人唾骂,也不向你们正道妥协。因为我现在才发觉,你们正派,也不过和九幽一样,没有人性!我不会自尽。让青龙剑的现任主人来杀我吧。”
顾惜朝环视人们,唇角挂着若隐若现的嘲讽的笑意。像在笑他们,又像在笑自己。
“我是九幽的人。”他缓缓地说着,将剑柄递向戚少商,坦然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我吧。”
剑尾长长的流苏在狂风中飞荡,凝在戚少商眼前,令他犹豫。
你怎么忍心让我杀你。我又怎么忍心下手杀你。
你这么这么狠。对别人,对我,对你自己,都这么狠。
雷卷厉声道:“戚少商,你杀不杀?!”
戚少商的头脑,霎时清晰起来。一个很明确的意识闪现,他坚定道——
“不。”
雷卷目光寒如冰箭。
“铮”的一身龙吟,蓝光刺眼,雷卷扬起逆水寒向顾惜朝当头斩落!
蓝光笼在顾惜朝脸上,美得冰冷,美得诡秘,美得妖邪。剑下,顾惜朝还是那样专注地凝视戚少商,嘴角带着凄艳的笑。
哥哥,让我再看你一眼。瞬息过后,你我便是阴阳两隔,再也无缘相见。
“不要!!!”
溅出的热血,不是顾惜朝的,而是,戚少商的。
坚实温暖的手,满是鲜血,却仍是固执地攥住削铁如泥的剑锋。剑深深砍入手中。血顺着剑刃流淌。
差之毫厘,右手便废了。
“卷哥。要杀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戚少商挡住顾惜朝,身影前所未有的高大。
“你真是!疯了!”雷卷怒将逆水寒拔出戚少商的手。
“不是我疯了。疯了的,是你们。”戚少商浑然不觉手上血如泉涌,继续道:“你们已经被险恶的江湖,折磨得不肯再相信任何美好了。一个少年,冒着被九幽五马分尸的危险,来到这里,告诉我们九幽和辽人的阴谋,帮助我们守护大宋江山,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不惜被乱箭射死。现在,他走投无路,绝望地等你们来杀,不反抗,不解释,不畏死,如果他真有什么阴谋,他不会这样甘心去死!他把心都掏给你们了,可你们去不屑于给他一点信任!连他生存的权利,你们都要残忍地剥夺!如果他对大宋不忠,他完全可以跟着九幽来杀我们,而不是这样背叛九幽,跟随我们,受着九幽和我们的双重攻击!你们有什么权力杀他?这样草菅人命,你们和九幽有什么区别?”
“妖言惑众。”雷卷冷冷说着,忽一甩手,甩出一团耀眼蓝光——
电劫!
戚少商正欲运力抵挡,冰蓝光球却突然转了方向,“轰”的一声击在顾惜朝胸口!
“呃啊——”
痛苦扭曲的凄厉惨叫,将黄沙大漠的心脏撕碎。
银色的电光,妖娆地绵延在顾惜朝身上、手上、脸上、发上。像毒蛇般游动,发出电光燃烧的声响。
“卷哥!你放开他!他的身体快炸开了!”阮红袍嘶哑喊着,扯着雷卷的衣襟:“你多少给他留个全尸!”
雷卷无动于衷,蓝电源源不断流向顾惜朝身体,威严道:“我给过他死个痛快的机会,是他自己不要。”
突然,宝剑寒光扑面而来,又狠又厉,雷卷只得放开顾惜朝抬手去挡。
“戚少商,你竟对我下杀手。”雷卷看着戚少商带着血丝的眼睛,语调有些悲凉。
“不下杀手,你不会放开小顾的。”阮红袍在一旁悲哀地说。
电光散尽,顷刻间,是什么遮了夕阳的光辉?
是血!是血!是飞溅的艳泪!是纷飞的艳泪!
青衣翻飞,身影飘忽地跌落下去。是折翅的蝴蝶。是凋零的百合。
不,不,不!那抹浅浅淡淡的笑意!那双空空蒙蒙的眼睛!
“惜朝!!!”戚少商像发狂的困兽一样冲过去,在他倒地之前,紧紧拥抱他。他已没有力气站立了,戚少商把他放在地上,跪下来搂住他。
顾惜朝不停地吐血。刚开始是大口大口地喷,后来血快吐尽了,只剩一缕血液无声地从嘴角流下。殷红的血淌过白xi精巧的下颔,就像血河荡涤着玉石。
戚少商看到,随着血越流越多,顾惜朝喘息越来越艰难,瞳孔放大,像海边搁浅的小鱼。
这样下去,会窒息而死。戚少商将手按在顾惜朝后背的心脏位置,输入内力为他调整心率。但电劫的威力是巨大的,电击严重损伤了他的内脏,他的呼吸越发困难。
看着顾惜朝渐渐失去血色的脸,感受着他极端痛苦的抽@搐,戚少商忽然托起他的头,用嘴唇贴住他的口,为他将空气鼓入。
顾惜朝七年来在鱼池子被鲜于仇的qin兽行径吓怕了,如今戚少商这样口对口地助他呼吸,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喘得更艰辛。
戚少商不知道他在鱼池子中受的凌辱,见他挣扎,焦灼道:“别乱动!用力吸!用力!”说着,强硬地缚住他扭动的身子,再次助他呼吸。
顾惜朝被他制住,剧烈喘息,正好吸入戚少商口中空气,胸中逐渐畅通起来。半睁眼睛,只见戚少商满目真诚关切,不由得感动,双臂无意识地抱住了他。
戚少商松开口,急问:“好点了吗?”
顾惜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倏忽,又是一团蓝光撞来!
卷哥,你今日非要赶尽杀绝么!
戚少商明知金属兵器不可挡电劫,但情急这下为救顾惜朝,只得出此下策。视死如归地挥起逆水寒,向蓝光砍下!
“咔”的一声巨响,蓝光被劈碎。逆水寒上电花飞窜,戚少商一下将剑深插入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无力地单膝跪倒。
“戚少商,你为他舍命,不值得!”雷卷见伤到戚少商,又是后悔又是悲愤。
“大当家。”顾惜朝微弱道:“放手吧。失了我一个,但你会得到所有人的心。”
戚少商皱眉看着他,似失望听他说这种丧气话。将他揪入怀中,低声道:“放开你,我就等于放开了人性。我不要被岁月磨平棱角,我不要像他们一样世故。我相信我的选择正确。我相信你是美好的。”
“我一点也不美好。鱼池子的人,是世上最肮脏的。你不要再这样骗自己。”顾惜朝浅笑着,修chang的手指拭去戚少商嘴边的血迹:“我知道你对我的好。你对我已违背了自己的原则,甚至良心。我死了,你也会轻松得多。你还是你,是九现神龙,是大侠,是完美无缺的大英雄。我会给你的完美染上污点,让人对你不齿。我死了,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你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考虑,对自己这样狠心!”戚少商悲痛地对他吼,“成全你师父,成全朱雀,成全我,成全大宋!你有哪一刻是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着!”
顾惜朝仿佛被刺了一下,情绪激越地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压抑了下去,仰首对戚少商淡笑道:“杀了我。”
“我不会成全你!”戚少商暴怒道:“只要我活着,就不准你死!”
沉默良久的雷卷,听了他们的对话,无奈摇头,语气平和道:“少商。你若执意留他,我也管不了。只是,你记住我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本性?”戚少商苦笑:“他在鱼池子七年,现在十四岁。他的本性,在七岁前就定了,改不了。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鱼池子里未必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他这么小,我们应该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戚少商今日这几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令人心服口服。坚持杀顾惜朝的人也觉理亏,便默不作声。大伙忆起平日里顾惜朝诸多好处,从心里也不太恨他了。
戚少商正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却听一个粗鲁的声音道:“大当家,就这样放过顾惜朝,兄弟们不服!"
说话的正是那叫穆鸠平的寨主。他武艺不高,脾气却不小,嫉恶如仇。见顾惜朝是九幽门下,便恨之入骨,现在又听戚少商轻易饶过顾惜朝,更是义愤填膺。
“他是九幽的护法,坏事一定做了不少!鱼池子里哪有干净人?!留他小命可以,但不能这么便宜他!兄弟们说,是不是啊?!”穆鸠平这一呼吁,众人又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戚少商深知若不对顾惜朝有所惩处,难以服众。穆鸠平等人的意思,也不过就是修理修理顾惜朝筋骨,但回头见这孩子脸色苍白,身子单薄飘摇,经电劫后只剩半条命,整个人像纸一样虚弱,便再也狠不下心肠。寨里兄弟个个结实,及时不用棍棒,光凭拳脚,也可将此时的顾惜朝活活打死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抢在穆鸠平提出粗暴要求之前,处置顾惜朝。
“来人!”戚少商命令道:“给顾惜朝上铐,关进地牢!”
镣铐和监jin算是最轻的刑罚了。穆鸠平显然不太过瘾,但大当家已经发话,不好再改,于是愤愤道:“大当家,要关就关他几年!”
戚少商哪里还理会穆鸠平,只是怅惘望着顾惜朝空濛的眼睛。
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醉人的眼睛。
迷蒙。朦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
镣铐拿来了。两名兄弟扯过顾惜朝的双手,撩起他垂下的青袍,将手铐套在他的腕上。他一直仰头望着远方,像想再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两声轻响,手铐脚镣都合拢了。他被押着向地牢走去。微低着头,长绵的卷发如帘般掩映脸庞,白xi沾血的脸在黑发的笼罩下,如夜空中的一轮血月。
与其说是在坐牢,不如说是在关jin闭。连云寨所谓的地牢,不过是地道中搭的木栏,而且只有一间。寨里兄弟很少犯事,而且大家中情义,会包容,犯了事也不至于囚jin谁。倒是那个大手大脚的穆鸠平,有一阵子总闯祸,大伙忍无可忍把他扔到这里呆过两天。
长久不用,灰尘很多,顾惜朝刚进去时咳得昏天黑地,牵动了内伤,又吐了几口血。
光线少得可怜,牢内伸手不见五指,让他像冬眠的动物一样,整日昏昏沉沉只想睡。并不是困,而是身心疲惫。电劫重创了他的内脏,他身体时刻绞痛。他根本无力为自己疗伤,内脏逐渐溃烂,只能静静等死。
他躺在草堆上,在黑暗中摸出那颗碧惑的解药。那是黄金鳞用生命换来的。
他突然很想念和黄金鳞在一起的日子。
失去了,才知道后悔,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
曾经是那么畏惧、那么怨恨黄金鳞,怕被他打,被他罚,可如今,永远摆tuo了他的束缚,自己却悲痛欲绝。
顾惜朝收起解药。他认为,解药以后可能会有更大的作用。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服下解药。因为这世上,只有这一颗碧惑解药。
就这样无谓的死去,太对不起黄金鳞了。
他突然对生产生一种强烈的欲wang,对自由有一种强烈的追求。
正热血沸腾,牢门忽被打开。借着淡光,看出面前着挺拔的人是戚少商。顾惜朝却视而不见,瞳孔中放大的,是敞开的牢门。
他突然挣扎站起向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