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征途》(三)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他剧烈发抖,无力地挣着那只手,闭着眼一遍遍地重复:“戚少商,戚少商,戚少商……”
“惜朝,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啊!”那个人拍打顾惜朝脸颊,焦灼地喊。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顾惜朝猛然一震,张大眼睛去看,只是支离破碎的目光集中不到这个人身上。
“惜朝,我没死,我把那个药人杀了。”戚少商努力地向他解释。
顾惜朝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到那个凶猛药人倒在血泊中。
刚才因为顾惜朝紧张得心神大乱,所以才没看清。戚少商方才反应过来危险时,钢刀已近头顶了。他来不及拔剑,便擒住药人手腕用力一顶,那药人便收不住力度,自己用剑割断了自己咽喉。普天之xia身手如此敏捷机智的,非九现神龙戚少商莫属。
“戚少商……”顾惜朝喃喃念着,迷蒙的眼睛阴晴不定。
是狂喜?是庆幸?是心有余悸?是怨恨?
“啪”的一记耳光抽在戚少商脸上,十分响亮。力道太猛,戚少商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珠。
戚少商抹抹嘴角,见流了血,愈发惊讶地望着顾惜朝。
蓦然,顾惜朝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感受到他紧紧的拥抱和起伏的胸口,戚少商慢慢明白了他的情意。
我懂,我全懂。当你以为我死了的时候,你绝望到崩溃的地步。你打我,是因为你恨,恨我使你的精神遭受了这么痛不欲生的打击。你抱着我哭,是因为你伤心而又欣喜,怕失去我,又庆幸我没有死。
顾惜朝不说话,只是哭。刚才的一切焦急、恐惧、绝望、悲痛,都化作了纷飞的泪水。不悲伤到极点,他是从不哭的。七年来他只放肆地大哭过两次,一次是今天,另一次就是黄金鳞死的时候。戚少商和黄金鳞,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们一旦出事,顾惜朝再坚强也无法忍住泪水。
戚少商不怎么会安慰人,拍着顾惜朝颤动的背,勉强笑道:“你打我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呐。”
顾惜朝一把推开他,用袖子狠狠抹干眼泪,恢复了平日里的倔强清高。若不是他眼圈还泛着红,而且还轻轻吸着鼻子,真难看出他哭过。
“好了……”戚少商用拇指温柔拭去顾惜朝脸上残留的泪痕,低声道:“现在这个大帐被包围了,有上百个药人。”
顾惜朝大吃一惊。戚少商明知被药人包围,居然还能有耐心等他哭完,这临阵不乱的气概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他们怎么不攻进来?”顾惜朝疑惑道。
“不晓得。或许在等命令?”戚少商迟疑道:“不管他们攻不攻,你都得躲起来。”说着,打开柜子就把他往里塞。
“戚少商!你有没有把我当男人?!”顾惜朝愤懑道:“大敌当前,你居然让我躲起来?!我是男人!我会武功!”
“我也是男人!而且是比你大七岁的男人!”戚少商毫不让步:“我有能力保护你!况且你现在高烧不退,和药人战斗无异于送死!”
“我可以战斗!我可以!”顾惜朝分辨道。
“你确定么?”戚少商说着,突然迅速出手,擒住他手腕,将他手臂反扭到背后,狠狠下压。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擒拿,顾惜朝却因发着高烧而浑身无力,奋力挣扎竟反抗不了。
“啊……”顾惜朝痛苦呻yin,戚少商便放了手。
“连化解擒拿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还逞什么能?”戚少商责问。
顾惜朝自知理亏,揉着肩膀垂首不语。
“乖乖给我进去!”戚少商提起顾惜朝把他丢进柜子里。顾惜朝仍想出来,戚少商推了他一下,厉声喝道:“不准出来!”
戚少商此刻的严肃,与黄金鳞生前极为相似。顾惜朝恍惚之际,戚少商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柜门。
顾惜朝只得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他。
戚少商抽出了逆水寒。秋水般的剑身熠熠生辉。
帐外忽然响起一声唿哨。听到这声号令,上百个虎背熊腰的药人划破大帐举剑冲进来!
戚少商挥起了逆水寒。
各种色光在帐中交相闪现。
砍。劈。刺。剁。
xue腥的画面,让人不愿亦不忍观看。
狂溅的鲜血喷射进柜子。血透过门缝溅进来,殷红点点。
顾惜朝怔怔看着疯狂屠杀的戚少商。在他的记忆中,戚少商永远都是一副阳光灿烂、和蔼可亲的样子,但此刻,戚少商眼中的喋血杀气,散发着前所未有的阴冷。
七年的江湖闯荡,已将戚少商从一个和善开朗的少年,磨成了一个不再敏感的嗜血男子。这是岁月的慈悲,还是岁月的残忍。
逆水寒所到之处,挥洒一片血光。药人们濒死的惨叫,刺着顾惜朝的鼓膜。他仰头背靠在柜壁上,闭上眼睛。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你。不管你屠杀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想看到。
但顾惜朝还是关切地睁开了眼睛去看他。毕竟他是自己心中唯一的慰藉了。
戚少商却渐渐不支了。在剩余的十几个药人的合攻下,他竟有些招架不住。
不应该这样啊。以戚少商的功力和耐力,再格杀上百药人也不成问题,怎么如今这样不济?
顾惜朝定睛一看,不由得心里一紧。戚少商的鲜血从胸膛右侧汩汩涌出,衣衫几乎已被血浸透。而那个伤口,不是药人捅的,而是——顾惜朝捅的!是那穿胸的剑伤绽开了!
一声龙吟,斧刃划破凛冽逆风,青光四射,神哭小斧炸裂柜子而出,削掉数个药人的脑袋!
“惜朝?!”戚少商的一声短喝,有惊异,有责备,但也有几分钦佩。
顾惜朝手执神哭小斧,完全无视扑来的凶悍药人,向戚少商挑眉微笑道:“再怎么发烧,我也是条青龙。”一语卜毕,又是一片青光,神哭小斧凛厉射出,剩余的几个药人纷纷被砍中倒地。
遍地横尸。妖娆的腥红在无限蔓延。
戚少商苦笑。摁住涌血伤口,道:“我说保护你,结果却成了你保护我。”
“如果你昨天没被我捅个透明窟窿,你绝对能杀了他们。”顾惜朝说着,有点内疚地微微颦起眉。
“哪有那么多如果。”戚少商温和地笑,安慰地拍拍顾惜朝肩膀。
“帐外还有人。”顾惜朝警觉道。
“我知道。”戚少商毫不吃惊地说。
顾惜朝却吃惊戚少商怎么知道有敌人还这么淡定。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戚少商晃了晃逆水寒。
顾惜朝哼了一声,擦擦手上血液,整理一下卷发,抚平衣皱,俯身拾起地上钢剑,径直向帐外走去。
戚少商忍痛按住胸膛上伤口,逆水寒一横,抵在顾惜朝咽喉,威严却恳切地低吼:“我不准你出去送死!”
顾惜朝竖起剑劈过逆水寒,两剑相架。渗血青光映在他脸上,冷艳、凄异。他缓缓道:“我更不准你出去送死。”话音刚落,一支袖箭穿透大帐向顾惜朝激射而来,戚少商一惊,抬剑格开,袖箭被撞飞,顾惜朝凌空抓住。
看到这袖箭的纹样,顾惜朝浑身一震,接着撩起帐帘猛冲出去。戚少商只得快步跟过去。
漫天白雪中,立着两个少年。
顾惜朝定定看着飞雪中的这两个少年,表情变幻不定。
两个少年看上去与顾惜朝年龄相仿,其中较小的一个容貌十分清秀俊俏,一袭白衣飘飘,黑且直的长发在烈风中舞动,手持长剑,玉立于雪原之上,像一尊唯美的白玉雕。
戚少商见了这白衣少年,不jin暗暗感慨:顾惜朝、鲜于仇、英绿荷,还有眼前这少年,甚至包括蒙着面具的九幽,都长得这么万里挑一的俊美,心术却又极端的阴邪,鱼池子怎么都是玉面妖魔?
戚少商哪里知道,九幽当初拐了上万人进鱼池子,长相平平的都被制成药人,只有容貌极其出众的才侥幸没有做药人,而做了护法、侍童或弟zi。
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少年却目光呆滞麻木,表情狰狞。涎水外淌,攥着一柄硬剑顺从跟在少年身后,看来是一个年少的药人。
顾惜朝苍白的shuang唇动了动。戚少商在他身侧,隐约听到他喃喃道——
“小虎子……”
好遥远的称呼。好久违的名字。
是的,这白衣少年就是乱虎。而这个年少的药人,就是乱虎的哥哥,乱步。
犹记得七年前初到鱼池子,乱虎怯怯地躲在乱步身后的可爱样子。可两年前的那场决斗,毁了那一切残存的美好。
乱步失去了灵魂。乱虎失落了灵魂。
乱虎美丽的脸只残留空白。
又一支袖箭迎面射来,顾惜朝横手接过,眼中没有仇恨,只有伤痛,掺一丝愧意。
戚少商知道来者不善,见白衣少年先动了手,便举剑欲战。
顾惜朝扬剑格住逆水寒,“铮”的一声,两剑相抵,他冲戚少商吼道:“不要杀他!”
戚少商不jin一愣。顾惜朝从来没有过这样威严的神情。
“我害得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顾惜朝慢慢放下剑,空空濛濛的眼睛望着乱虎,琅星般的双眼充盈着怜爱与歉愧。戚少商听到他柔情的声音,看到他柔和的表情,便不jin为之所动。
原来顾惜朝内心深处的守护,一直留给了乱虎。在他心中,乱虎是他的弟弟,是他的亲弟弟。乱步变成药人后,他把他一切的怜爱与温柔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乱虎,尽管乱虎对此无动于衷。
他是那样艰辛地爱着一个不爱他的孩子。无怨无悔。
“小虎子……”顾惜朝向前迈出一步,难以抵制激动的思绪,怜惜的神情就像哥哥对弟弟的疼爱宠溺,柔声说:“小虎子,离开鱼池子吧。我知道你在鱼池子过得很苦,来吧,和我在一起,我们重新开始。”
“开弓没有回头箭。”乱虎的声音,已是成熟却悲凉。他寒声笑问:“重新开始?怎么开始?九幽给我下了蛊毒,如果我这次不能把你和戚少商的人头,还有青龙剑呈送神君,我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顾惜朝仅有的一丝笑意也隐去了,只剩黯然神伤。
“当年你打败我哥时,想过有今天吗?”乱虎空白地冷笑:“你没料到你堂堂青龙护法会死在我这个无名小卒手上吧?”
“乱虎。”顾惜朝抬头,目光清澈,正色道:“九幽最想要的是青龙剑,其次是我的人头。至于戚少商,九幽是无所谓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乱虎阴冷笑道:“我没有把握杀戚少商。我只需要他交出青龙剑,然后砍下你的头去神君那儿交差。”
顾惜朝垂首不语。他清丽的青衫与微卷的发丝在茫茫白雪中如一幅绝美的落寞画卷。
沉默良久,乱虎凄绝之声再度响起:“顾惜朝,原来你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苍白的脸上,尽是嘲讽鄙夷。
顾惜朝置若罔闻。又隔了良久,他转向戚少商,仰头礼貌温和地问:“戚大侠,您可不可以将佩剑给我?”
戚少商虽见他神情并无异样,但还是狐疑问道:“你要干什么?”
顾惜朝仍笑得朦胧,慢慢说——
“用它自刎。”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该如何取舍。我不能,辜负爱我的人。我不能,背叛我爱的人。如果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我愿保全他们,自己踏上黄泉。
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爱的话。
戚少商猛然倒退一步,紧攥逆水寒,沉声道:“你可以成全他,但我不会成全你!”
“算我求你。把剑给我吧。”顾惜朝恳切道。
“你答应过我活下去跟命运赌一把!我答应过你不抛弃不放弃!我们说好的誓言,你怎么就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毁灭!”戚少商忍无可忍,冲动的感情颠覆了理智。
“我所立的一切誓言,都是用来违背的。”顾惜朝的笑,在戚少商看来,很陌生,很玩世不恭:“我爱乱虎胜过爱自己。我害了他哥哥,所以我把他当成弟弟,爱他,补偿他。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我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你怎么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你怎么又不论是非,只论感情!”戚少商怒吼:“他只是个冷酷的杀手,留着他只会祸国殃民!你居然要为他舍命?!”
顾惜朝避开戚少商深沉的目光,叹息道:“你不懂。你不会懂。”
“你最爱的人是他,我最爱的人是你,我怎么不懂?!”戚少商的声音有些喑哑。顾惜朝惊讶抬头,只见戚少商眼中氤氲一团雾气。有痛,有恨,也有爱。
顾惜朝浅浅地笑。
ji寞雪飘零。
乱虎执剑,眼露杀气,厉声道:“顾惜朝,今天,我们当中只能活一个!”
顾惜朝回首淡笑。如兰之清纯,如莲之优雅,如曼珠沙华之凄丽。他向乱虎笑道——
“那你就去死吧。”
戚少商和乱虎均是一愣。顾惜朝表面如此波澜不惊,心绪却如此变幻莫测!
戚少商哪里明白,是自己方才那个“爱”字,彻彻底底撼动了顾惜朝。
那是久别七年刻骨铭心的字。
“很好。”乱虎扬剑笑道:“顾惜朝,今日我们就作个了断!”一声唿哨,乱步顺从地跟随乱虎拉开进攻架势。
顾惜朝转身向戚少商道:“大当家,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恩怨,请你不要插手。如果我技不如人,被他们杀了,还请你放他们走,不要为难他们。”
不等戚少商答应,顾惜朝就俯身捧起一堆雪,深吸一口气,把雪猛地盖在脸上。
借冰雪彻骨的冷,来激醒自己高烧接近昏迷的意识?看着他脸上的雪混着血融成淡红的血水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戚少商只觉得一柄冰刀捅入自己心脏,一点点熔化。
乱步乱虎猛攻而来,卷起雪片纷飞。
顾惜朝长剑出鞘,青光乍现——
青龙吟!
乱虎武力已大有长进,化解之力猛增。乱步身为药人,攻击力和防御力也已超于常人。青龙吟威力再大,一击也击不倒他们,更何况顾惜朝此时重病未愈,力不如人。
雪原上,白影、灰影与青影缠斗得难分难解。
剑刃劈开雪花,血溅雪上,纷飞漫天血雪。
乱步蛮力巨大,招招致命。乱虎善于技巧,直攻顾惜朝要害。
乱虎眼中只有淋漓的仇恨暴虐。每每刺中顾惜朝,他都会情不自jin露出满足又歹毒的笑容,一脸即将得手的兴奋。
战了许久,顾惜朝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高烧令他头晕目眩,集中不了精力,几欲昏倒。戚少商只得眼睁睁看他身受重伤,血染青袍,却不知该不该出手相救。
顾惜朝悲哀地看到乱虎俊秀的脸一次又一欠绽放贪婪刻毒的笑。这种麻木的笑,是鱼池子赋予所有成员最基本的特征。
我认识的乱虎,不是这样的。他曾是那么单纯,那么美好,那么可爱,让我心动,让我心疼,让我心爱。而不是现在这样。像地狱中的魔鬼。
“呀——”乱步吼叫着,双手举剑狠狠一挥,剑气势不可挡扑面而来,顾惜朝侧身一躲,虽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但也被割裂了右臂,臂上砍出一道深深的血槽,伤可见骨。
顾惜朝握剑的右臂重伤,撑不了太久,情急之下拼出全力向乱步胸口猛刺过去,青光四射!
一股鲜血狂喷而出。利剑正穿过乱步心脏。
“哥——”
撕心裂肺的嚎叫。如两年前那场决斗的终场。而这次,顾惜朝再也不为之所动。
乱步倒下了。
“顾!惜!朝!”乱虎咬牙切齿吼道,挥剑剁去!
“铮”的一声巨响,两剑相架。顾惜朝右臂失力,被乱虎强力逼得连连倒退,最终退到一旁枯树边,背抵枯树,退无可退。
两剑十字型相抵,均是倾力向对方压去。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一刻都不能放松。虽是两剑相架的对峙僵局,但其实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顾惜朝右臂已失血过多而麻木。手臂渐渐无力,乱虎的剑便一点点逼近。
他感觉自己的血就要流尽了。右臂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耗尽。闪着银光的剑刃,在靠近,在靠近。
“我,要,你,死。”乱虎快意的冷笑十分扭曲。他用力将剑下压,十字型的剑刃终于抵住顾惜朝咽喉,一分一毫嵌入顾惜朝颈间,血慢慢从颈上渗出来。
“啊——”狂ye大叫传来,被一剑穿心倒地的乱步竟凭着最后一口气挣扎起来,双手攥剑扑来,向顾惜朝头上砍下!
顾惜朝悲凉浅笑,闭上眼睛。
我欠了你们太多,今天,终究是要还清了罢。
“哧”的一声,像是利刃割开肉ti之声。继而是鲜血四溅声和扑鼻而来浓烈的xue腥味。滚烫的血液溅在脸上,黏稠,腥味令人作呕,流下的感觉恐怖地让人发狂。
顾惜朝震惊地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三个人——
乱步倒在血泊中,了无气息。
乱虎怔怔望着死去的乱步,绝望的令他发不出声音。
戚少商手持逆水寒,剑如血铸,满是猩红。血液顺剑刃汇至剑尖滴下。他长长的垂发遮盖了眼睛,在冷峻的脸上投下一抹暗影,看不清表情。
“哥……”乱虎颤抖的声音虚无缥缈,深情望着乱步,脸上竟泛出一丝触目惊心的笑意。握剑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
电光石火之间,又是“哧”的一声,血溅漫天。
乱虎低头看了看穿透胸膛的长剑,又抬头看看顾惜朝。惊异不可置信的眼神。
“你真的……杀了我……”乱虎黑白分明的瞳仁,终于最后焕发出一丝纯真的光彩。像迷途的小兽,满脸的迷茫,满脸的无助,满脸的不相信。一楼血丝延嘴角流下,如雪中之血。
顾惜朝面无表情抽出了剑。他从不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在重大问题上,他恪守男人的狠,甚至毒。
乱虎白衣身影飘忽地跌落下去。像折翅的蝴蝶。像凋零的百合。纯洁的白衣,胸口处洇出一团鲜红,如茫茫曼陀罗华丛中绽放的一朵凄艳妖娆的曼珠沙华。
顾惜朝默默跪下,把倒在血中的乱虎抱在怀中。
“小虎子……你不会再痛苦了。再也不会了。”顾惜朝温柔低语,细致地捋着乱虎脸侧沾血的长发。让人难以想像,是他亲手杀了乱虎。
“顾惜朝,你好狠……”乱虎执艰难喘息道:“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无能为力……刚才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和我哥就能杀了你!你凭什么这么幸运……我好恨,我好恨你!”
顾惜朝刺痛般闭上眼睛,但却将乱虎拥得更紧。
乱虎支离破碎的目光迸发出一丝即将燃尽的光彩,他似得意似遗憾地说——
“神君说,如果这次我能杀了你,我就可以接任你青龙护法的位置……”
那双美丽的眼睛,涣散了。握剑的手,空空垂下。慢慢冰冷,僵硬。
无神无生的瞳孔,chiluoluo放大着,仿佛还充斥着对权势的热望,对利益的渴求。
死不瞑目。
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黑暗,能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至死不悟。
如果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如果心中已无敬畏。那么,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心中无爱,心便死。我宁愿穷尽一切去爱一个有情有义有爱的平凡的孩子,也不屑于多看一眼一个完美雕琢的没有心脏的玉雕。
“你真正该恨的,是九幽。”顾惜朝静静说着,伸出手覆在乱虎眼上,轻轻为他合上双睑。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竟还是执迷不悟。
顾惜朝放乱虎躺在乱步身边。头突然疼得厉害,像一支利箭穿透了太阳穴。身体失去了支点,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惜朝!”戚少商从后面抱住了他,没有让他摔倒。
目光相接,一个痛楚灼热,一个空白懵懂。
“你为什么杀乱步。我告诉过你不要插手。”顾惜朝苍白问道。
“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你被他们杀死。”戚少商垂首,坚定道:“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除非,我死了。”
顾惜朝轻声笑了笑,听不出是苦涩还是快乐。他僵硬地挣开戚少商的手臂,歪倒在床shang,倦意道:“我累了,想睡。”
他今日重病之下经受了一场拼死决斗,又经历了乱虎乱步的死,深受打击,心力交瘁,不由得泛起乏意。乱虎的死不悔改又令他彻底失望,所以他此刻一点也不愧疚,不怀念,不后悔。
那个可爱纯真的“小虎子”将永远活在他心中,他今日杀的,只是那个的丧心病狂的叫乱虎的少年。
戚少商坐在榻边,解开顾惜朝衣衫,在他伤口涂药。顾惜朝已疲惫到极点,药粉刺激伤口鲜肉的疼痛虽然剧烈,但他已无力喊疼,只是一下又一下紧皱眉头,小声呻yin。
“惜朝,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你,你还有我。”戚少商很突兀地在他耳边说出这样一句话。
顾惜朝半睁开眼睛看了戚少商一眼。仍然是月光般朦胧的目光,像能把一切看透,又像什么都不甚明了。
一弯浅笑,顾惜朝重又闭上双眼,似是昏昏睡去了。
戚少商长长叹息,为他裹紧棉被。察看自己伤势,不jin苦笑:伤口全已冻住,倒省了伤药。
帐内外横尸遍地。戚少商了解顾惜朝已深受刺激,不能再见到这一地惨状。于是将所有尸体都拖到别的大帐隐藏。至于乱步与乱虎,戚少商看出顾惜朝用情之深,便在雪原上刨出墓穴将他们兄弟二人安葬。做完这些时,大雪已将地上血迹掩埋,了无痕迹。
戚少商向冻僵的双手呵气,走到榻边,只见顾惜朝睡梦中面露哀伤,蜷在被中瑟瑟发抖。戚少商最心疼他这种模样,不忍见他寒冷,便钻入被中紧紧搂住他,用炽热的胸膛为他焐暖。
顾惜朝太疲倦,没有醒。只是不由自主地向这乍得的温暖靠近,缩在戚少商怀里汲取每一丝温暖。
他迷醉时,满脸的懵懂脆弱得让人不忍伤害。他清醒时,却像一枘出鞘的利剑,让人不敢接近,怕被他一劈两半。
就是这样一个复杂多变的少年,时而可爱,时而可恨,时而可怜。让人心动,让人心醉,让人心碎。
戚少商看着他熟睡的脸。几乎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还是因为可爱而美丽。
戚少商慢慢闭上眼睛,搂紧了他。
看着你有些累
想要一个人静一会
你的眼含着泪
我的心也跟着碎
你为那个人憔悴
为他扛下所有罪
我为你执迷不悔
整夜无法入睡
你装作无所谓
其实已痛彻心扉
没想象中的坚强
坚强地面对是与非
想要给你点安慰
你淡淡笑着拒绝
满是伤痕的感情
不值得你付出一切
就算全世界离开你
还有一个我来陪
怎么舍得让你受尽冷风吹
就算全世界在下雪
就算候鸟已南飞
还有我在这里等你归①
(注:①改编自任贤齐《还有我》)
朦胧醒来,跃入眼帘的,是一团明亮温馨的红红火焰。
帐内被篝火映得暖意融融,让人产生莫名的幸福感觉。
顾惜朝迷蒙地睁开眼睛。帐内无人。他坐起来,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此时,他才听清晰,帐外熟悉的笛音。
婉转。悠扬。舒缓。
每每听到竹笛清脆之声,他都会怦然心动。如邂逅一位故友。他跳下床,拿起枕边月牙簪绾好卷发,揭帘而出。
雪住了。墨色夜空悬着一轮圆月。今夜,十五月圆。
月色如金,溶溶铺在雪地上。男子金色衣袂在风中舒卷,英俊脸庞浮现淡淡笑意,眼中如有江南烟雨,迷离如梦。他傲岸立于皑皑白雪之上,飘然似若乘风归去。长发逸逸,洒tuo倜傥。横一支碧色长笛,徐徐吹奏,微仰着头,眼中似醉似醒,雾气缭绕。
雪的清纯,月的清冷,笛的清脆。两个人的心醉神迷。一瞬间,有种感觉,若是时间能凝在此时此刻,那便好。
可以忘记江湖上的xue腥,战火中的残酷,生活的艰辛,命运的坎坷,只是,仅仅是,如此的心醉神迷。那该多好。
一曲悠悠而终,笛音飘入夜空。
顾惜朝拍掌笑道:“大当家真是有雅兴,在这雪夜赏月吹笛。”
戚少商缓缓放下竹笛,回首温和地一笑。他总是这样,在无声胜有声的情景中不多发一言。只是用他温情的眼神与和煦的笑容证明一切。
他们偎坐在帐前,仰头看那轮金灿灿的圆月。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虽有人间,那边才见,长影东头?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①。
戚少商望月,很轻很轻地叹息。
“在叹什么?”顾惜朝好奇问。
戚少商转头看着他稚嫩的脸。戚少商的眼睛,迷离深邃,宛如星空萤火漫天飞舞,光斑点点。如角落里蒙了尘的青花瓷,尽管被岁月一点点剥离,陈放多年后,拭去的灰尘,美丽丝毫不减,反倒增添了一丝绝好的风韵②。
“我在想。”戚少商目不转睛地专注凝视他,轻声说:“我们还能这样在一起,多久。”
是啊。我们还能有多久。我还能再这样看你多久。我们还能再这样无忧无虑地赏月,多久。我们还有可能活着走出剩下的二百里雪原吗?即使可能,接下来呢?去和九幽拼命?去和辽军开战?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顾惜朝抿起下唇,黯淡地垂下头。
“……对不起。”戚少商拍拍他的头:“我不该说这种让人伤心的话。”
“不。你说的很对,这是事实。”顾惜朝抬头直视他,一字一字道:“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戚少商拉起他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握紧。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惜朝,即使到了末日那一天,我们也要坚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下去!”
顾惜朝怔忡仰望他,迟疑道:“我们说好的同生共死……”
“我们不需要同生共死。我们只要胜利。”戚少商的言辞,充满了霸气:“不管我们当中谁先死,活着的那一个都要挺住,战斗到最后一刻。”
顾惜朝愣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坚定点头道:“好。”
戚少商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向顾惜朝一笑,笑容温暖得能熔化万年的坚冰。就像七年前那绚丽又短暂的烟花中,那种亲切如阳光的笑。
一联想到七年前的画面,顾惜朝心中总是汹涌出一股悲痛的巨浪。他转过头去,竭力隐忍伤痛。
“惜朝。”戚少商安静道:“你究竟在向我隐瞒什么?”
顾惜朝远望明月,幽幽道:“我没有隐瞒。”
“那么,”戚少商双手捧起他的脸,近近看着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对我没有任何隐瞒。”
顾惜朝是擅长说谎的。但当他真的与戚少商灼热恳切的目光相触时,他竟说不出那句简单的谎言。没有勇气去伤害、去毁灭对方真挚的感情。
“我……不能。”顾惜朝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为难地被动地仰头看着戚少商,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戚少商眼中刹那间深深的失落,对顾惜朝来说,无异于酷刑。戚少商的礼貌掩饰不了失望。他慢慢放开顾惜朝,转过身去,沉重却冷淡地说:“你既已如此说,我又怎么能信任你。”
月已隐入云层,只剩稀稀疏疏的星星发着黯淡的光。
仰望星空,总能勾起美丽而又的遐思。
浩瀚星空,繁星点点如流萤。每一颗孤寂的星,是不是都蕴藏了一个遥远的故事,却不忍抑或是不屑于再诉说。
存于心,便足矣。何必说?何必问?
戚少商漫无目的向前走,仰望夜空一颗颗璀璨的银星。只是,他没有再回头看身后那个青衣少年,哪怕一眼。
如果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
谁还会在夜里凝望
寻找遥远的安慰
谁不愿意有一个柔软的晚上
柔软得像一片湖
萤火虫和星星在睡莲丛中游动
谁不喜欢春天鸟落满枝头
像星星落满天空
闪闪烁烁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一团团白丁香朦朦胧胧
如果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
谁还会在寒冷中ji寞地燃烧
寻找星星点点的希望
谁不喜欢飘动的旗子
喜欢火涌出金黄的星星
在天上的星星疲倦了的时候升起
去照亮太阳照不到的地方③
闪烁的星星,是夜空摇摇欲坠的泪罢。
戚少商终究回了头。
青衣少年仍旧坐在帐前,垂着头,夜风将他长绵卷发吹得凌乱。他冻红的手指在厚厚雪地上无意识地写着些什么。
戚少商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该疏远他。戚少商厌恶被欺骗,尤其是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
他向顾惜朝走回去。
顾惜朝正专注地在雪上写字,戚少商脚步极轻,以至于当戚少商已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才惊异地觉察到。他抬头正对上戚少商复杂的目光,于是猛颤一下,本能地飞快将地上的字抹掉。
但戚少商已经看清了他的那个字。
“你……渴望那个字么?”戚少商问道。
顾惜朝将头垂得更低,卷发盖住了眼睛。他胸口剧烈起伏,窘迫与屈辱令他说不出话。
戚少商捧起他与冰雪同温的手,抚mo他苍白手上红红的冻疮,稍稍温和道:“你心里最重要的,是那个字,是么?”
顾惜朝忽然抬头,坦然直视他,悲愤道:“对!我从记事起就渴望它!但我从来没得到过它!我得不到它!”
戚少商看得出他的动情。
“我可以给你……”戚少商轻声说,伸手欲去擦拭少年眼角的潮湿。
“我不要了!”顾惜朝沙哑喊道。他甩开戚少商,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帐。
戚少商目送那抹悲伤青影消失。怅惘俯身,轻抚地上那团模糊字迹。那个字,是那个少年心中多少苦涩泪水凝成的。
那个字,是——
家。
没有什么过分的奢望,不奢求气派的大房子,不奢求华贵的府邸,只想要一个不大的地方,没有金也没有银,只有幸福。因为与亲人同在。
戚少商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你把我视为亲人,我却一次又一次伤你。我此时才明白,你有没有骗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你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熟,那么香甜,毫无防备。就凭这份依赖,我还需要怀疑什么?
只是……你太不善于表达感情了。你敢恨,却不敢爱。你总是戴上一副冷漠的假面,不允许任何人窥探你的心。
我曾经苦笑着问过我自己
在某个夜里
卸下伪装的你
是不是也会哭泣④
征途笼罩着可怕的沉默。他们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的热血与豪情已被无垠的惨白雪原封杀殆尽。如今,他们的意志与已被冻结。唯一支撑他们前进的,是残存的意识。
已走过了七百里。只剩一百里了。但他们振奋不起来。他们都清楚,即将燃尽的生命不太可能坚持完剩下的一百里。
而且,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似隔了一层屏障。不再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相拥时,不会再感到温暖。相视时,不会再感到慰藉。
只因为,彼此间缺少了仅有的一点信任。
顾惜朝不再在戚少商怀里沉睡。当夜间戚少商借火光凝视他时,他会警惕地睁开眼睛,翻个身背对戚少商睡去。
沉默是没有尽头的。
于是,每天晚上,戚少商都独自坐在大帐前吹笛。
戚少商拿起竹笛。碧绿中透出红褐,像美玉内渗出鲜血。
竹的心,也会淌血么。
他已经很久没有吹奏这曲《冬祭》了。
为了你失去你狠心伤害你
为了你离开你永远地离去
“你在想小夕。”顾惜朝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少商放下竹笛,垂首叹息道:“我失去一切时,只有他在我身边。我赢得一切时,却已与他天各一方,无缘相见。”
“我听雷堂主说,你卖掉了小夕,换了本让你功成名就的剑谱。”顾惜朝今晚似乎特别有兴致,坐到戚少商旁边,问道:“你不是爱小夕吗?怎么还卖掉他?”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激动得有点颤。
这是困惑了我七年的秘密。
“我……不知道。”戚少商双手慢慢抱住了头。
幸好戚少商的眼睛是闭着的,否则他就会看到顾惜朝眼中无法掩饰的失望,和受伤。
这七年来,我固执地相信,你是为了我的前程而做出那个抉择。我苦苦等待着这个回答,等了七年,却等来这样一个动摇不定的结果。
“当我骂自己只是贪财虚荣的时候,意识里却会跳出一个声音,说,不,你是为了他的幸福。可每当我标榜着自己为他着想时,意识里却又会冒出一个声音说,戚少商,你就是个爱慕名利的小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戚少商沉痛地说:“七年来,我四处打听他和那个白发人的下落,可一无所获。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这七年来,他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像我希望的那样,拥有了幸福的生活?”
“他不会幸福的。”顾惜朝冷冷的说。
“为什么?”戚少商抬起头错愕地问。
“因为他恨你。恨你绝情地把他丢下,恨你为了利益不顾一切。反正,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幸福。”顾惜朝一字一顿道。
“可你不是。”戚少商淡淡道。
顾惜朝蓦得颤了一下。戚少商这寥寥几字都似冰箭刺透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是啊,我不是,我确实不是。那个叫小夕的孩子,在你七年前决绝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就永远死去了。世上只剩下顾惜朝,再没有小夕了。顾惜朝比不上小夕,不如他纯洁,不如他干净,更不如他善良。
顾惜朝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杀手?一个惯于背叛的叛徒?一个鬼迷心窍、时刻想置你于死地的疯子?
罢罢罢,你既对我无情,我又何苦这样自轻自jian?
青衫微摆,顾惜朝站起身,径直走回大帐。
戚少商回首,看那桀骜而落寞的青影飘进帐里。
“其实,我真的希望,你是他。”戚少商喃喃道。声音轻微得连自己都得得不甚清晰。
你有他一样卷曲的长发。你有他一样空濛的眼睛。你有他一样坚韧的性格。
如果你是他,那该多好。只可惜,你不会是。
我何尝不知道我方才说的话是何等的伤人。我想挽回,却为时已晚。我只是接受不了,在我虔诚地祈祷小夕幸福时,你却冷若冰霜地对他下了黑暗的诅咒,不留一丝余地,一分温度。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知不知道,与他离别的那一夜,我有多痛。
那一夜,我不堪回味。
也许是我多虑了吧。你毕竟是九幽手下出来的人,你还会有心吗?懂得伤心吗?人们都说鱼池子里的人,没有人性,不能叫人,只能叫动物。的确,与你相处的数月中,我感受到你的麻木与阴冷。像只幼狼,瞳孔焕发出幽幽的绿光。有那么些时候,我问我自己,这茫茫雪原的征途,是不是你精心设计的圈套,是不是你为达到最终目的的陷阱。对,我承认,我不信任你。你飘忽迷离的眼神,又怎么能搏得我丝毫的信任。
但是,即使知道你是狼,我还是愿意紧紧抱住你,为你焐暖。焐暖你的身体,焐暖你的血液,焐暖你的心。我不知道,这个过程中,我是否会被你冰冻得战栗,是否会被你咬断、抓碎、撕裂,但我愿意一试。
我不忍,看你湿润的莹绿的眼睛透射出悲凄的光。我不忍,看你流血的颤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我不忍,看你在充斥着黑影寒冷和xue腥的深渊里无止境地堕落下去。
皑皑雪原上,黑色夜空下,响起了竹笛悲凉的调子。低回、哀怨、凄婉的音符,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是《冬祭》。顾惜朝闭上眼睛,无力地想。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放不下小夕。顾惜朝难道从来没有赢得过你。难道你对我的好全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小夕。抱着我的时候,嘴里念的是我,心里想的却是他,对吗。
我只是曾经的我的替身吧。
就算做他的替身
也得不到你的吻
当我忘记是是非非
你还忘不了防备
一辈子替他赎罪
想要拭去你的眼泪
你却笑着说
为了他
你无所谓
就算为了你流泪
也得不到你安慰
当我忘记是是非非
你还忘不了后退
一辈子替他后悔
想要拭去你的眼泪
你却笑着说
为了他
你无悔⑤
戚少商进了帐,诧异看到顾惜朝铺了地铺,在地上睡了。
“怎么不去床shang睡?”戚少商走近他,关切道:“这样会着凉。”
“我习惯冷了。”顾惜朝依旧背着身,淡淡说了一句,便再不理会他。
沉默片刻,戚少商俯身,更加和蔼道:“那你睡床shang,我睡地上,好吗?”
“不。”顾惜朝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身后那个人沉默了许久,接着听到走开的声音。于是顾惜朝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免有些失落。
戚少商却又回来了。顾惜朝正纳闷,厚重的棉被却砸到身上,险些没喘过气来。
“我偏偏要改了你这破习惯!”戚少商装作恶狠狠地说。接着把棉被给他盖好裹紧。
戚少商独自躺在床shang,盖着自己的金裘。刺骨夜风刮过,冷得颤抖。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⑥。
冬季里真正能让人温暖的,只有体温。
顾惜朝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戚少商向手上呵气的声音,虽然十分微弱,但足以刺痛他的鼓膜。顾惜朝抓住被角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次想回到他身边,竟没那个勇气。
戚少商轻声叹息。他的叹息,感伤,落寞,怅惘,悲凉。
终于,顾惜朝忍不住情思,站起身,一把抓起棉被,冲到他旁边,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吼道:“本大爷是可怜你这个冻死鬼才跟你妥协的!”虽然硬撑着用很无所谓的语气说,但自己都听得出声音的底气不足。
“你个没良心的。”戚少商坐起来,道:“本大爷给你被子,自己挨冻,你不感激本大爷,还在这里嚷嚷?”他说这话时,眼里还是丝丝笑意,表情远没有言辞来得严肃。
看着他冻得通红的手,顾惜朝心里并不好受。又见他一脸坏笑地瞅着自己,就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便没什么好气地问:“你要怎样?”
戚少商托着下巴,做出考虑的样子。就在顾惜朝即将不耐烦之时,他打了个响指,得意地说:“你得让我狠狠打上一拳,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你……”顾惜朝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戚少商一向和善,如今竟提出这样粗暴又让人难堪的要求,而且还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实在令人发指。但想到他已在这寒夜冻了许久,全是因为自己一时任性,却又语塞。
“我?我怎么?一报还一报,这公平得很。”戚少商手枕在脑后,很是神气。
顾惜朝把心一横,暗骂面前这人残暴,坐到他跟前,咬牙回了一句“悉听尊便”,然后闭上眼,仰头等那拳头下来。
(注:①选自辛弃疾《木兰花慢》
②选自09年4月《创新作文》
③选自江河《星星变奏曲》
④选自许嵩《城府》
⑤选自刘嘉亮《替身》
⑥选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