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征途》(四)

第四章《征途》(四)

他听到那个人轻轻的笑声,接着感到那个人向自己靠近。于是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虽然知道那个人不会下手太重,但心还是用悬着,悬着。

忽然,一股热浪喷在耳边。那分明是鼻息。

就在他感到无措时,脸颊上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那是两片潮湿、柔软的东西。温柔地贴在脸上,使他全身都灼烧般地战栗。

好久违的感觉,却又如此熟悉。究竟是什么?是什么?

顾惜朝迷茫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那张曾让他爱、让他恨、让他百感交集的脸。

那种让人铭记的笑容——宠溺的、怜爱的、得意的、神秘的、有点痞、有点坏的笑容。

顾惜朝的眼睛,像淡淡的月光。迷蒙。朦胧。懵懂。

戚少商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对他浅浅地笑。笑容温暖如冰融的春水。那是多么美丽的笑容啊。仿佛能把冰封的漠北熔化成温婉的江南。像和煦的阳光,让你迷恋,让你不由自主地想靠近,让你希望这样的笑容能永远向你绽放。

他总是能创造出意料之处的感动。就在他们的感情已僵化到决裂边缘时,他竟用深情的亲吻挽回了一切。

顾惜朝无言垂下头。脸上泛出淡淡红晕。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激动还是难为情。

从不敢奢求七年后能重新得到他的亲吻。

“你脸红的样子好可爱……”戚少商用手指刮着他的脸颊,亲昵道。

顾惜朝有些恼羞成怒地拍开他的手,赌气地躺在床shang,背对他睡了。

戚少商伸出手,扳过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无奈伤怀道——

“惜朝,我们和好吧。”

再也无法忍受彼此间故作冷漠的隔膜。

戚少商长发垂下,浓眉微锁。忧郁的眼睛,悲而不凄。

顾惜朝浅浅淡淡地笑。

“我们……几时不好过?”顾惜朝挑眉反问道。

戚少商愣了愣,似是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半晌,他恍然大悟似的睁大眼睛,随即挠挠头,灿烂地笑起来。

既然没有不好过,那又何谈和好呢。原来,不论发生什么矛盾冲突,我们的心,自始至终都是在一起的。

这,才是亲人的意义。

戚少商俯身,轻轻抽出他鬓间月牙簪。他们的发,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帐外烈风呼啸,骤雪纷纷。但他们听不到。只听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

北风乱,雪飘零,夜未央。

枕上雪

冰封的爱怜

真心相拥才能融解

风中摇曳炉上的火

不灭亦不休①

一百里征途,考验的,不仅是肉ti,更是意志。

他们在纯粹地前行。为了信仰。

这一年的冬季,就像七年前那个冬季,没有尽头。他们已无力再去估计,还剩几十里路途。

区区几十里,却似茫茫无边,遥遥无期。

食物告罄。命运似乎颇有兴致地在这关键时刻开了不小的玩笑。

当寒冷与饥饿并驾而来时,死神,就不会远了。

圣洁的雪花,在绝望的人眼中,是邪恶的象征。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②。

终于,那一刻,当他们紧握双手艰难跋涉在暴雪中时,顾惜朝脚下一绊,单薄的身子摇了摇,便跌倒下去。

戚少商竟无力拉住他下坠的手。牵着的手,松开,滑落。

顾惜朝摔倒在雪地上,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溅在白雪之上,红得刺目。

戚少商震惊地喊不出声。扑到他身边,扶他坐起,颤声道:“惜朝,你……你怎么了?”

顾惜朝的微笑,浅淡而悲凉。他清楚,自己的倒下,意味着什么。他倦于去拭嘴角的血迹,努力地伸出手,崇敬地抚mo戚少商的脸,含笑道:“大当家,我陪不了你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戚少商一把攥住他冰冷的手,沉痛道:“你已经不行了,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是迟早的事……”顾惜朝枕在他胸膛上,虚弱道:“我也不想这样,但别无选择。只剩五十里了,其实,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

静。诡秘的静,像一滴水注入大海,毫无波澜。

“惜朝?”戚少商惊问。

顾惜朝闭着双眼,唇角凝固着那丝痛楚的笑意。

“惜朝!”戚少商在他耳边叫喊。

再没有回答。

发狂的困兽般,他抱起少年,冲进大帐。

不……你怎么说死就死了?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

颤得厉害的手扯开他的衣衫,再扯开自己前襟。放他躺在榻上,自己用身体笼住他,炽热的胸膛压在他冰冻的心口,为他的以及供暖。chiluo的胸膛被他冰得起伏,却仍是执著地将每一丝暖度毫无保留地给予他。

求求你,不要死。太多人离我而去,我的心早已碎,jin不住你这沉重的一击。

用尽了一切办法:运功为他输入阳气、掐他的人中、口对口地助他呼吸……多么渴望从死神手中夺回这个孩子。

恍惚忆起,血液是最好的续命良药。

拿起逆水寒,割开自己手腕。捏开他的口,腕上鲜血如泉涌入。

回来——

火烫的热血冲入口中,乍得的温暖令少年指尖微微颤动。暖liu在全身扩散蔓延,轻柔拔弄着僵硬的心。

气温太低,血很快凝固。戚少商毅然拿起逆水寒再次向手腕割下,抬起麻木的手臂,将血灌入他口中。

请你回来。除了你,我一无所有。你走了,我连自己都会迷失。冬季走出八百里雪原,是遥不可及的神话。可是,因为有你,我才坚信了这个神话,才有了挑战这个神话的勇气。

你是我至亲至爱的人,我不能失去你。

血液的热浪驱逐了身体中的饥寒。少年轻声呓语,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半睁开眼,朦胧目光透射而出。

那一刻,戚少商本以为自己会狂喜,但心中升腾的,是柳暗花明的欣慰。

四目相对,似有万语千言,却终哽在喉头难以言明。

顾惜朝吃力地擒住他手腕,血从顾惜朝指缝渗出,涤红了惨白的手指。少年的声音,低不可闻:“我不值得你如此……”

血又冻结。戚少商虚弱笑道:“士为知己者死。”

顾惜朝躺在榻上,仰望戚少商,无力地说:“与其你为我而死,不如我为你而死。所以……请杀了我,把我吃掉,走出雪原。”

戚少商愕然的表情,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让你把我吃掉,走出雪原。”顾惜朝认真道:“我已经透支了精力,撑不到最后了。而你似乎还有一点希望。吃了我,既可以减轻你的累赘,又可以补充你的体力。离胜利还有五十里,你不可以放弃。”

戚少商不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他们的身体贴得那么近,近得没有缝隙,近得可以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

“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但是……”顾惜朝忽又释然一笑,努力张开双臂,拥住戚少商,虔诚地吻一下他的脸,天真道:“没有关系,你吃掉我以后,我就融入你的身体,再也不会分开。你胜利,也就等于我胜利。”

戚少商似苦涩似冰冷地笑了一下。

顾惜朝怔了怔,疑道:“你怎么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况且,你以前告诉过我,万不得以时,你会吃掉我。”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戚少商突然向他吼,把他惊得心猛跳一下。戚少商却不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说下去:“以前我的确会吃了你,但是现在,我宁愿自己死,也不动你!”

“为什么?”顾惜朝秀眉微锁。

“因为我爱上了你!!!”

八百里雪原征途,泯灭了我一切耐心与炽诚。我恨冬季,恨风,恨雪,恨道路,甚至恨那看似温暖而实质冰冷的火焰。但是,我却爱上了你。

又因为爱上了你,我才不再去恨一切的坎坷羁绊,我才从新的角度审视这个世界,重新产生对世界的爱。

顾惜朝的眼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明朗。消了云烟,散了雾气,褪去了一惯氤氲的朦胧,只残存清澄透明,仿佛沿着那黑亮的瞳仁,可以直望见他的心。

戚少商的双眼,有些许血丝。他苦笑问:“难道你又要问我是哪种爱?难道你又以为我对你有龌龊之情?”

“不。”顾惜朝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我早已对你没有戒备。我明白你对我是哪种爱。因为明白,所以震撼。”

那是一种最难以言说的感情。不是友情,因为他们年龄相差太大,在情感上没有平等的地位。不是爱情,因为那是男女之间才能得到的上天的恩赐。不是亲情,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亲人,身体里流淌的,是不同的血液。

我说不出这种爱是什么,但我知道这种爱像什么。

像爱第一场春雨中的鹅黄草芽,爱它倔强地不屈地顽强地用尖尖小小细细嫩嫩的脑袋,顶开压在上方的磐石,拥抱清新的世界,吮xi清凉的甘露。

像爱冬雪寒夜中暗香溢彩的早梅,爱它高洁傲岸立于冰雪之中,任风狂雪骤,傲然孑立;也爱它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爱它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像爱初击长空的雏鹰,爱它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拼敢飞敢赢,不畏艰险,不畏跌落,不畏电闪雷鸣,只坚守自己的信念,勇往直前。

像爱幼小洁白的狐狸,爱它稚嫩、戒备、多疑的踌躇样子,爱它在雪地里忘qing地打滚儿撒欢儿的可爱样子。也爱它狡黠地眼珠一转,捉住猎物后得意地把眼睛眯成两弯好看的月牙,也爱它独自躲在洞里舔舐流血的伤口,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浅浅ji寞与淡淡哀愁。

像爱一切美好一样去爱一个人。

我可以对一朵花、一棵草、一只鸟说我爱你,我为什么不可以对一个人说我爱你?!要知道,人,更需要这温暖的三个字。花鸟鱼虫对这三个字无动于衷,而人却会受到深沉的感动。

一句我爱你,就真的这样难开口么?!

在这些浮华喧嚣的岁月里,或许我爱你这三个字已被曲解到狭隘的地步,仿佛只有爱情,才配拥有这三个神圣的字眼。当连亲人之间的一句我爱你都听上去有些不自然时,我们是不是该感到可悲?!

祖先流传下来的美丽的文字,简约而隽永。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组合在一起,便奇迹般地诠释了世上最美好的感情。可是,当现在的人们将这三个字的意义狭隘得无以复加时,想必创造了它们的伟大的祖先,泉下有知,也jin不住要掩卷叹息吧。

“顾惜朝,我告诉你,我与你同生共死!”戚少商摁住他双肩,坚决道:“我不放弃胜利,更不放弃你!如果在走出雪原之前,你死了,那么……”他拿起逆水寒,凛然道:“我戚少商就自尽,为你殉葬。”

顾惜朝恍惚看看锃亮的逆水寒,又看看戚少商。良久,他断断续续道:“你用你的命……威胁我?”

“对。威胁你,让你挺住,不让你死。”戚少商严肃道:“如果你不想让我死,你就不要死。”他说话做事向来言必信行必果,既然他如此说,就真是决意如此了。

“戚少商,你真够狠。对我狠,对你自己也狠。”顾惜朝似愤恨似钦佩地说:“我斗不过你,我服了!既然如此,我就为你活下去,跟命运赌一把!”说着,他奋力坐起身,匆匆整理散乱的衣衫。

戚少商仰头默默系好腰带,抬头正看到顾惜朝毫无血色的脸,不忍道:“你需要再休息一会儿么?”

“不了。”顾惜朝的笑容,苍白得接近惨白,他轻描淡写道:“我们快赶路吧,能走多快就走多快。我怕时间久了我又会撑不下去。”

戚少商叹息着揭开帐帘。冷风夹着大片的雪花灌进来,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转头去望顾惜朝,只见少年仰望漫天飞舞的大雪,满眼凄迷之色。

少年尝试着迈出一步。狂啸的烈风刮过,险些将他刮倒。他已是饥寒交迫至极点了,这样恶劣的天气无疑会置他于死地。

戚少商眼中闪过一道光亮。他把顾惜朝拉到身边。

少年迷茫仰头。戚少商解下金色裘衣,披在他身上,为他系好。然后蹲在他身前,和蔼道:“上来,我背你走。”

“这……你……”顾惜朝嗫嚅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挺得住。”戚少商温和灿烂的笑容,却多少掺着一分憔悴。但他依旧笑地那么鼓舞人心,对少年说:“上来吧。”

顾惜朝明白他的心意。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身体伏在了他宽大的背上。

戚少商背他站起,向前进发了。

这个男人的肩很宽。他的脊背宽大而坚实,温暖得可以依靠。他的脚步,稳健而有力,让人信赖。

少年的胸膛紧紧贴在男人的脊背上。两个人的心脏,靠得很近,近得可以聆听彼此。你听——

怦怦。怦怦。

那颗沉稳跳动的心脏,正努力鼓舞着那颗微弱颤动的心脏。

——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不抛弃,不放弃,活下去,跟命运赌一把!

——我记得。那是我们永恒的誓言。那是我一生中惟一恪守的誓言。因为,那是我,与你的誓言。

前路漫漫。

顾惜朝在他脸侧呵气,希望能给他带来瞬间的温暖。在他耳畔轻轻问道:“大当家,你能这样背我多久?”

戚少商的声音,很坚毅,很苍凉,——

“直到我死。”

顾惜朝颤了一下,紧紧抱住他,埋首在他颈间,低低道:“不要再提死这个字了,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不能死。”

“好。”戚少商爽快答应道:“我们在一起,好好活下去。不就只剩五十里路了么?我们七百五十里都走过来了,还怕区区五十里不成?”

顾惜朝浅浅笑道:“我喜欢听你这些励志名言。跟你在一起,好像干什么事都能信心百倍似的。”

“是么?那太好了。”戚少商也淡笑道:“那我们憧憬一下走出雪原后有什么想干的事情吧,给前行一些动力。”

“我嘛……”顾惜朝思量道:“我要洗一个时辰的澡,好好泡一泡。这一路上我身子都快发霉了,好像散发着腐肉的味道。”

戚少商笑出声来:“你比我干净多了!若是你都散发着腐肉的味道,那我岂不是要散发着骷髅的味道?”

顾惜朝被他这句话逗得大笑,趴在他背上笑得说不出话。

戚少商难得见他如此开心,便由他笑得直不起腰。只是颈间被他的卷发撩来撩去,痒痒的很让人抓狂。

好容易顾惜朝笑够了,他便气喘吁吁地问戚少商:“那你呢?你有什么鸿鹄之志?”

“当然是大吃一顿!”戚少商直言不讳的回答再次令顾惜朝乐得差点儿摔下去。

“真是鸿鹄之志……远大抱负……”顾惜朝搂着他的脖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食色人之性也,有什么可笑?”戚少商闷声道。

顾惜朝笑着越发起劲,忍着笑道:“什么?戚大侠,你不仅要食,还要色?”

戚少商听他这话,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没那么无聊!刚才只是引用古人的话而已,你别在这里乱想!”

“好好好……”顾惜朝用脸颊地蹭着戚少商的脸,哄小孩似的说:“别生气,我不乱想,不想你色,不想你色……”

戚少商简直想把背上这无法无天的小鬼扔出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威胁道:“你再敢闹,我出了雪原就不给你买甜点吃了!”

这招果然奏效,顾惜朝当即闭了嘴巴。他酷爱甜食,这种威胁对他最有力度。按理说男孩子应该不怎么喜欢吃甜,但他在鱼池子七年都从来没尝过甜味,所以如今能听得到带甜味的东西他就十分高兴。

顾惜朝下巴抵在戚少商肩头,不太情愿地哼了一声。像只不甘心的小狼,眼睁睁看着猎物却不能得手。

戚少商微侧过头,宠溺笑道:“说吧,想吃哪些。”

顾惜朝就知道戚少商心里是想着他的,于是得意道:“嗯……绿豆糕,糖饼,还有……”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前进着。风雪依旧肆虐,但他们感觉似乎没有那么冷了。暖liu从紧紧相贴的ji肤相接处,传递到全身。

顾惜朝从没这样感到全身心的暖意,暖得幸福。他的背上,是戚少商厚重的裘衣。他的胸膛,贴着戚少商坚实的脊背。他的心脏,甚至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戚少商温和的包围中。身周索绕的,是戚少商亲切和煦的气息。

洁白的雪花飘落发间。一点点堆积,变厚。不知时光的沙漏流走了多久。

轻轻吹落你鬓间的白雪。如果,心上的雪,也能这样淡淡吹落,多好。

“你冷吗?”

“……有你在,我不冷。”

人生在世,十分不易。会遇到天灾人祸,会有生老病死,会有无助甚至无望的时刻——所以我们才渴望温暖,寻求抚慰,以期让疲惫的身心休息,然后再度启程。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人总是害怕孤独与寒冷,所以人们拥抱或牵手,这便有了温暖。

温暖于人生必不可缺。首先,它是暖意,像寒冬里的炉火,像暗夜里的灯光。这种暖意不算炽热,也不够浓烈。它是微微的温热,渐渐的暖意。这才是朴素内敛的,才是真实长久的。

我们给予人的温暖应该如此,是细水长流,是滴水之恩,是渗透的仁慈心,是力所能及的关爱之情,是助人的习惯,也是不求回报的恩慈。

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和同类之间有仁爱的善举。这善举就像涓涓细流一样洋溢心田,而接受的人却不必过分不安急于回报,因为它是不经意悄悄发生的,不声张也不喧哗,感念在心就好。人与人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取暖。

人与人之间有温暖存在就好。温暖是人世中的美丽与感动,是生命里的温馨与诗意。怀揣融融暖意在茫茫雪原行走,就不会再有冰冷之感,也不会再产生孤独之心③。

戚少商的毅力,在这种危急时刻,更是强大得如同奇迹。他背着顾惜朝,在漫天飞雪中,步履维艰地走过了二十里。几次险些跌倒,顾惜朝心疼地要求下来自己走,戚少商却总是淡淡笑着拒绝,吃力地背好他,又向前出发了。

静静流淌的时间细数着飞速流逝的生命。戚少商知道,必须尽快走出雪原,否则顾惜朝随时都会死。

他准备一夜赶路。

顾惜朝想劝戚少商停下休息一夜,却终究没有开口。他清楚自己正面临着死神的衣袂。一旦停止赶路,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早上。

临近午夜,狼牙月当空。

戚少商的体力,已到了透支极限。脚步一步比一步无力、缓慢。终于,他身子一晃,单膝跪倒下去。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在他自己都尚未感觉到喉头甜腥时,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顾惜朝呆呆看着厚厚积雪上赫然刺目的一滩血红。血溅之处,猩红血雪凹陷在雪中,热血将冰雪融化,冰雪再将热血凝固成块。

戚少商不在乎地抹净嘴边血迹,拉过顾惜朝,竟又要背起他踏上征途。

蓦的,顾惜朝猛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戚少商!这样下去你会死在我前面!”

戚少商背过身去,似不想再听他多说。

“你比我更清楚,习武之人吐血意味着什么。”顾惜朝寒声道:“你已劳累过度造成内伤,如果再不休息,你就过不了今夜了。今天拼命赶路,才走了二十多里,还剩二十多里,你不可能这样筋疲力尽地撑下去!”

戚少商知道,这样硬撑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累死了,那顾惜朝怎么办?陪他一起死?不,这不是他希望的。

最终,他拉少年进了大帐。点燃火炉,放在榻前供暖。

没有食物。便温了一些水解渴充饥,喝完后直接倒在榻上睡。

顾惜朝坐在床shang,并不取下月牙簪,反而仔细地整理卷发和青袍,理顺每一根发丝,抚平每一个衣褶。

戚少商太累,太疲倦,以至察觉不到顾惜朝的反常。他疲软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见他困倦的样子,顾惜朝竟不忍心叫醒他。

只是……今日不说,明日……还会有明日吗?

“戚少商。”顾惜朝的声音,宛然似从远山传来,缥缈虚无。

“嗯?”戚少商含糊地答应着,勉强睁开chong血的双睛。

少年恬淡微笑,卷发长绵,青衣逸远。朦胧双目中,满含了两汪晶莹剔透的深情。

“我爱你。”

(注:①选自《神话》

②选自岑参《白雪歌》)

这本是句温情的话语,但却如冰水当头浇下,令戚少商一惊坐起。

“为什么这个时候对我说?”戚少商的声音有些抖。

顾惜朝不回答,拔下发簪,波浪卷曲的黑发如瀑布飞流直下。他竟背对戚少商,躺下睡了。

戚少商猛地把他拖到身前,逼视他复杂的目光,颤声问:“为什么今夜告诉我你爱我?你是不是撑不到明天了?是不是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顾惜朝坦然地看着他,却仍不说话。那双眼睛,黑得发亮,清得澄澈,深邃得渺远。

戚少商的手,牢牢钳住他单薄的双肩,像要捏碎他的骨骼:“你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暗红昏黄的微微火光映衬下,戚少商痛楚的神情,像即将失去挚爱。他是不轻易将伤痛这样坦白无掩地流露出来的。

他眉宇间透出伤痛越浓,顾惜朝就越发难以自制地双眼模糊。看不清晰他的脸,却感到一颗液体滴落,打湿手背。

很烫,又很冰。像燃烧的冰雪。像血红的月亮。像日落时的火烧云。冰得我颤抖,灼伤了我的心。

顾惜朝像瞎子一样去触摸戚少商的脸。那张年轻的脸,分明的轮廓如精工细刻,透着不可抗拒的坚毅。那脸上,一道潮湿的触感细腻哀伤。

顾惜朝恍惚笑起来,苍白手指拭去他脸上尚有余温的泪痕。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够了!”戚少商抓住他的手腕:“我不甘心!只剩二十里了!只剩一天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你却不在了!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只是我无力与命运相抗。我感觉,熬不过今夜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戚少商压躺在榻上。戚少商用身体笼住他,俯身吻在他颈窝。灼热的嘴唇烙在冰冷的ji肤上,升华出难以言状的疼痛快gan,似烈火与寒冰的交融。

就像七年前,他们不分日夜,紧紧相拥,癫狂亲吻时,心上的痛。

顾惜朝感受着颈间浓烈的炽热,浅浅淡淡地笑。眼角泪水悄然滑落,打在枕上,无声地,碎了。

像一盏盏晶莹透明的琉璃灯,燃放,又破碎。

戚少商抬起头,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抚mo他憔悴的脸:“你真的……要走了么?”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住。闭上眼,仿佛就看见死神在前方,召唤我归去。”顾惜朝哽道:“我不想走,我想留在你身边,陪你到最终的胜利,陪你看春去春来,庭前花开……”

我想,前世我是你屋前绿树上一片平凡的青叶吧。一生一世静默在风雨中,陪伴你。或许,在我枯黄落地的那一瞬,你接住了我,捧我在手心里,轻抚我枯槁的叶脉,让我感受到了人世的温暖。你在我褶皱的纹理里留下的默默伤怀,融入了我的骨血。来世,我用你给予的情感,打开了心灵的枷锁,以图回报你前世之恩。

“请你留下。这个结局,我承受不了。”

“那么……我尽我所能。”

戚少商下了榻,拿出柜中蒙尘的瓷碗擦拭干净,拔出匕首,划开手腕。

血流得很缓慢。绮丽的火红一缕缕淌进白色瓷碗中。

戚少商将满满一碗血端到他面前:“为了我,活下去。”

顾惜朝知道,拒绝是徒劳的。于是接过碗,深深吸气,仰头灌了下去。

又甜又腥的温热液体冲入喉中,刺鼻的xue腥和扑面的暖意,还有碗中褐红的痕迹,让少年有种想失声痛哭的冲动。

为了给我续命,你竟让我喝你的血。难道,你真的是普度众生的神灵?

顾惜朝放下空碗,发颤道:“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该怎么回报?”

戚少商坐在他身侧,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在他耳边低语,:“你活下去,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说完,将匕首放在枕边,叮嘱道:“如果夜里你感觉身子难受,就赶紧拿匕首把我扎醒。千万别自己忍着。我会救你。”

顾惜朝缩了缩:“我喊醒你就是了,为什么要用匕首?”

“你太虚弱,我怕我睡得沉了会听不见你喊我。”戚少商垂首道:“疼痛能让我立刻清醒。”

良久,顾惜朝才勉强开口道:“……好罢。”

于是戚少商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把顾惜朝搂入怀中,掀起棉被盖在身上。他太疲惫,闭上眼睛,握紧顾惜朝的手,无力地说——

“惜朝。撑不住的时候,就想想我们的誓言。只要我们坚持,就会创造奇迹。我们会成功的。相信我。”

北风乱,雪纷飞,夜未央。

木柴燃成了灰烬。焦炭上两三点微弱的火星,是帐内唯一的光源。而帐外的大雪,太亮,亮得刺目,亮得可以看清一切。

戚少商沉淀睡熟了。如浓墨勾勒出的眉,微微锁起。即使在沉睡,他看上去也像紧绷的弦,一触即发。

少年伏在他胸口,如流水的垂发绵绵拂在他俊美的脸上。

我知道,你太累了。

十指交扣,再也不愿放开。我想再一次,让你牵着我的手,走过篱笆外的古道,去谛听爬满青苔的石板上,远去的马蹄。

我不奢求你一生一世牵我的手。昭誓三生,矢志不渝,那是男女才拥有的殊荣。两肋插刀,不离不弃,那是知己间才拥有的珍奇。情深意笃,藕断丝连,那是真正的亲人之间才拥有的血浓于水。

而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你回眸一笑微叹息的那一瞬间的匆匆过客。或许,会在忆起我时,心波微澜,但那也只是微澜而已罢。

我只求,当岁月褪去浮华的光彩,当每一粒尘埃停止喧嚣时,如果,那时,你重逢了我,我希望,寂寥的雨巷里,你能容我躲在你那片伞下的晴空里,牵我的手,用手心的温度为我焐暖。

只是……到那时,你还会在意,我曾是那样的爱你么?

所以……我也只能,在这夜深人静时,默默注视你,握住你的手,流下你永远察觉不到的泪,尽余欢罢。

顾惜朝将戚少商拥紧,埋首在他颈间。

我要为你而活。

狼牙月当空。风萧萧。残火明灭。

少年痛苦地按住心口。死神的权杖赫然悬在他头顶。身体一分一分地僵直,像抽干了灵魂。意识一阵又一阵的飘忽,茫然不知所向。血液凝固一般停滞不前。

他抬头,想再看戚少商一眼。最后一眼。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双眼朦胧得只剩两团惨红浓雾。

一切都结束了吧。这个长夜,才是真正永远的夜。

寒风扫过。最后一星残火,在风的冰吻中,湮灭。

诀别诗

两三行

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诀别诗

两三行

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

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①

雪住了。清晨,透明的阳光斜斜射入帐中。

戚少商慢慢睁开眼睛。

当眼前的一切还在惺忪睡眼中朦胧时,一股清晰分明的血的味道漫了过来。

纷乱错杂的意识,一刹那如雷击般,明晰到冻结的程度。

戚少商一下子坐起来,去看顾惜朝。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无神地放大着。像消了颜色。不再如星似月,仿佛只是破碎的泡沫,了无痕迹。

“惜朝?!”

戚少商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顾惜朝脸上仍是那个凝固的表情,却抬起一只手向戚少商抓去。他脸色灰白已像个死人,此时突然抬手,简直如鬼魅。饶是戚少商这样无畏的人,也惊得倒退一步。

空气中没了声音。尽管戚少商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大当家,你在哪里?”少年眉宇间透出凄迷之色,声音颤得如迷途的小兽。他僵硬地伸着手,茫然向前试探,满是无助。

戚少商一把攥住他的手,颤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顾惜朝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黯然,空洞地张着眼睛,嗫嚅道:“我……看不见了。”

感觉到戚少商几乎崩溃的一震,顾惜朝连忙道:“没有关系,是暂时的失明。到了城镇补点盐就好了。”

戚少商沉默了很久。然后,顾惜朝听到他说——

“对不起。”

顾惜朝听了,心中既有感动又有悲凉,却强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不需要道歉。走出雪原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戚少商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少年双目黯淡无神,唇角勾勒了的笑意,却前所未有的温暖坚强。

或许,只有经受过磨难,才会快速地成长吧。

戚少商不经意间低头,却惊异看到顾惜朝左臂衣袖被血浸透,血沾满青袍,连榻上都是一滩血迹。隐隐xue腥仍在散发。于是惊得揪过顾惜朝手臂,捋起他袖子。

苍白手臂上,一道道凝了血的长长划痕,十分刺眼,刺得人心疼。

“这些伤口是怎么回事?!”戚少商喝问。

“为了活下来,我只能这样。”顾惜朝解释:“我清楚,自己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了。昨夜,我差一点昏死过去了,所以,我就用匕首划自己。想睡时就划一刀,再想睡,就再划一刀,划得越深就越清醒。我就是这样挺住的,没有死。没有辜负你付出的一切。”

沉默。空气静得让人窒息。顾惜朝眼前是茫茫无边的黑暗,此时最畏惧的,就是寂静。看不见,听不见,仿佛世界上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他忐忑地不知所措。

突然,他被搂住,继而眼睑上有一团炽热的感觉。

戚少商在吻他的眼睛。他看不到戚少商的表情,也感受不清戚少商的感情。但他自己心中,却升腾出似暖似悲的情愫。不知不觉,他又两眼潮湿。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懂得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被这场大雪灼伤,我此刻最想看到的,是你②。

“惜朝。出了雪原,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一定。”

“……好。我信你。”

戚少商抚mo他瘦削的脸。他空洞无光的眼睛,比昔日朦胧迷蒙的时候,更令戚少商痛心。

顾惜朝摸索着枕边。枕边有他月牙发簪,但也有那把凝了血块的锋利匕首。

戚少商将匕首拿开,默默抓起他的簪子,拉过他的手,放在他手心里。

“它在这儿。”

“……谢谢。”

依旧是那样优雅地斜绾青丝。只是那莹如秋月的目光,不复存在。一束阳光透过空气中的尘埃,变成透明的颜色,映在他脸上,格外地空。

“惜朝。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眼睛。”戚少商说着,为他系好裘衣,背起他出了帐。

淡蓝的风在天空温柔流过,金色的阳光洒在冰凌上,又渐渐融化,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征途上,第一次遇到这样和暖的天气。

阳光,不算热烈,但美得绚丽。

戚少商沉郁的心绪明朗了许多。他看着久违的阳光,激动地对背上那个少年说:“惜朝……”

但他突然顿住了。非常突兀地顿住了。因为,他本是想说——惜朝,你看,多美的阳光啊!

但他不能说。他怎么能这么说。

“怎么了?”顾惜朝茫然地问。他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戚少商停了半晌,才说:“惜朝,今天天气挺好。日落之前,我们就能到城镇了。”

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在失明的顾惜朝听来,是刺耳的。顾惜朝听得出,他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想伤我的心。

于是顾惜朝笑着答道:“好。你要加油啊。”

于是戚少商被他的微笑所鼓舞,消散了心头的阴云,背着他,满怀希望地向前途进发了。

阳光洒在身上。天地间宁静奇特,仿佛是永恒的宁静。宁静得让人感到温暖,仿佛浸在和暖的温泉,全身心舒展开来,去接受喜悦。

“好暖和啊。是不是出太阳了?”顾惜朝问道。

“对。”戚少商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说下去。

“真可惜。第一次出太阳,我却看不到。”顾惜朝略带遗憾。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戚少商连忙安慰道:“只不过是天空中的一个亮点而已。四周还是白莽莽的,毫无生机。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不看也罢。”

他怎么忍心说,其实融化的雪水沿着冰凌的梦境滚落,溅起一片片透明的阳光,在一片金黄的光辉中,渲染着一个不再寒冷的早晨。

顾惜朝轻声地笑。他搂紧戚少商的脖子,贴在戚少商耳畔,说:“大当家,你太不善于说谎了。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其实,那是没有必要的。我猜得出,雪原上金灿灿的阳光,有多美。我看不到,但我可以聆听。”

“聆听……阳光?”

“对,聆听阳光。只有静下心来,细细谛听,才听得到。它使我静静回忆一些时光,不着一言。阳光淡淡扫过,空气中,有微尘曼舞。这是让人内心澄明的宁静。”

“是的。只有一切浮华的喧嚣消褪后,才能这样静静品味出阳光的味道,聆听到阳光的声音。有那么些时候,我会想,世界上最无私的,应该是阳光吧。它照耀大地万物时,并不会在意一朵花是否会散发出幽香。它所在意的是,光线的每一细微部分,是不是都给了每一片花瓣最温暖的触摸。”

“大当家。你自己就是那最无私的阳光啊。”

“是吗?我也真希望如此。那样,会有更多人得到温暖。”

“是。你平等地看待每一个人,在交往中,你赋予每一个人自由。岁月磨不平你崎岖的棱角,却铸就了你一颗不凡的博爱之心。”

“我……真的有你说得这么好么?”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少年埋头在他暖和的颈窝,低低道:“爱上你。”

戚少商转过头,灼灼目光洒在少年黯淡无神的眼中。他问道:“惜朝,昨夜你对我说的,是真心话么?”

“昨夜?我……说过什么?”

“你说,你爱我。你还说,想留在我身边,陪我到最终的胜利,陪我看冬去春来,庭前花开。”

“如果你相信,那它就是真的。”

“如果……我不相信呢?”

“那……”顾惜朝似失落地松开了他,淡淡道:“那你就当昨夜是场梦罢。”

“我怎么会不信呐。”戚少商见他当真,不免莞尔道:“惜朝,我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我也爱你。”

“我现在才切身体会到那句古话——患难见真情。”顾惜朝闭上眼睛,枕在戚少商肩头,轻轻道:“当我发现,眼前是一片无光的黑暗时,我就突然很想看到你。可看不到了。我总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可贵。”

“那就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吧。只要珍惜,即使失去,也不会留下遗憾。”

“那我真该好好珍惜你。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其实……我有时会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虽然,只有共苦,才能获得真正纯粹的感情,但是,共苦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痛苦着知道有一个人真正地爱自己?除了爱,其他的全是伤痛?你知不知道,眼睁睁看你一次又一次昏死在我怀里,我是种什么感觉?那种欲绝的悲痛,足以泯灭爱带给我的欢愉!我宁愿不与你相识一场,也不愿让你受这么多苦!”

“可是,若不与你相识相知,我永远都会是一个冷无人性恶贯满盈的妖孽。我会陷入永无止境的杀戮中,会受更多的苦。而如今,已算将苦难化为最小了吧。”

“凤凰涅槃,也要先经受烈火焚身的痛苦。或许,我们所经历过的苦难,是为了涅槃后的重生罢。”

“是的。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没有爱的人,不算真正活着。”

“或许吧。如果你只是一个没有心脏的布娃娃,我想,我不会爱你。”

“我想,这段雪原的征途,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罢。”

“对。不仅考验了我们的体力和意志,也考验了我们彼此间的感情。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爱的坚不可摧。风雪磨灭了我们心中一切肮脏与冗杂,唯一不可磨灭的,只剩坚固的感情。那是我们唯一能够恪守,也愿意恪守的东西了。”

“我们的感情,来得太艰辛了。或许正是因为来之不易,才更加珍视。日后,当我们再面对困难时,一想起这段征途上的血泪烙成的脚印,一切苦难,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对,这是征途赋予我们的财富。惜朝,想想看,我们,即将成为创造奇迹的人!冬季,八百里无人的雪原征途!我们就要走出来了!就我们!两个人!!”

“是啊。听上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们自己谱写的——”

“生命的赞歌!”

“对!生命的赞歌!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热血沸腾过!”

夕阳的金辉为他们的背影镀上金红的镶边。

模糊的地平线,在视线中,一点点,清晰,明朗。

戚少商突然顿住了脚步。

“大当家?”顾惜朝感觉到他的停顿,不由得一震,惴惴问道:“怎么了?”

(注:①选自胡彦斌《诀别诗》

②选自《枯叶之蝶》)

风静悄悄地拂过。却如三月拂堤杨柳春风醉人。

周身荡漾的暖意。

戚少商的声音,仿佛雪中怒放的第一枝梅,热烈而骄傲,绚丽而振奋——

“惜朝。我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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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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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征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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