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忘忧》(一)
第五章忘忧我曾苦苦寻找一种美丽的毒药让你不再伤悲永远将我忘掉清晨薄雾缭绕露珠沿花瓣滑落——那是一株忘忧草
我惟一能给予你的只有遗忘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爱的话——启章冬雪中若隐若现的小镇,温馨而落寞。
当这成功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却静默了。
少年百感交集的叹息声,幽幽的,缓缓的,静静的。
这是我们演绎的神话。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神话。
客栈。精巧雅致的房间里,燃着暖意盎然的火炉,旺旺的。红红的火焰,乖巧得像个孩子。决不再像那雪域朔风中挣扎狂舞的烈焰。
饭菜香气混合着浓浓水汽弥漫开来时,房间成了温暖的心脏,罡风缠绕着窗棂发出呜咽的叫声,屋里温度扩散,热量向着寒冷四散突围。
撒下大把的葱丝和鲜红的辣椒,合上锅盖,让蒸汽闷在锅里,鱼骨就渗出骨髓和异香①。
“好香啊。是鱼吗?”顾惜朝抱膝坐在床shang,努力嗅着诱ren的鱼香。他的双眼,已敷了药,裹上洁白的纱布。
“对。许久没吃过了,蛮怀念的。”戚少商答着,揭开浓香四溢的锅,夹出一大块鲜嫩的鱼肉,放在碗中,坐到顾惜朝身旁,道:“我喂你。”
顾惜朝开始有些难为情,但他双目无法视物,自己进食实在不易,便只得由了戚少商。
或许当饥饿过度的时候,对食物的渴望,就不是那么强烈了罢。尽管鱼肉浓郁的香气令人jin不住垂涎欲滴,但少年无论如何都没有像想像中一样狼吞虎咽。
或许是超越了极限的饥寒让他丧失了对一切感官享受的渴望?还是因为……因为他已获得了心灵的财富,而不再在乎物质的好坏?
这其间的微妙,只有他自己懂得罢。
“我记得你说来到小镇要先大吃一顿呐。”顾惜朝恬静笑道。
“对呀。”戚少商笑:“我点了一桌子的菜,简直像年夜饭一样。”
“哦?”顾惜朝来了兴致,向戚少商靠了靠:“我都要尝一尝!”
于是戚少商开始将菜一样一样地喂给顾惜朝,顺便还补充介绍每一道菜是什么、好在哪里。顾惜朝毕竟饿了许多时日,而且此时各个菜肴浓香扑鼻,戚少商温柔的声音更是暖人心扉,于是顾惜朝竟食欲渐增,也不知是因为那菜,还是因为戚少商。
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喂,一点一点地吃。房间里充盈了融融暖意。温暖只有在寒冷中才能感知。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风雪严寒,才懂得珍惜在一起时的宁静美好。
喂完顾惜朝,戚少商便将那剩下的佳肴全包下了,扒了几碗米饭,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空。
戚少商本是饥饿难耐,而他却不先自己吃,倒先喂顾惜朝,足见他对顾惜朝关爱之深。顾惜朝并非无心之人,戚少商对他的好,他向来都是看在眼里,铭在心上。即使如今他不能视物,他仍然能感受到戚少商的脉脉真情。
淡淡的月牙悄悄钻出云头。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祥和的夜晚。
顾惜朝捧着一小块绿豆糕,试探着去舔上面沾的砂糖。他平日里冷清如玉的声音,此刻竟也甜了一点:“大当家,我今晚就能复明了吧?”听戚少商不答,他便奇问:“你在干嘛?”
戚少商声音里三分得意,三分神秘,三分狡黠,一分宠溺:“天机不可泄露。”
顾惜朝顿时绝倒:戚少商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精灵古怪?
夜幕浓了,如饱man的墨汁。星光却越发明亮了。像美丽的眸子。
戚少商从背后抱住他。因握剑而粗糙的手,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触他的脸颊,抚弄他的锁骨。
“我想看到你。”顾惜朝抓住他的手,恳切道。
“惜朝。”戚少商似有丝丝哀愁:“当你能重新看到这世界时,你还会用心地去聆听吗?”
“会。我会更加用心地去聆听这世界的一花一木,万物苍生。”顾惜朝握紧他的手,坚定道:“我懂得,要去珍惜拥有的一切。”
“……好吧。”戚少商解开他眼睛的包扎,一层一层,纱布轻柔地飘落下来。
墨色蝶翼般的睫毛,轻颤,翻飞。
啊,那双醉人的眼睛。
比月光更幻美,比星光更柔和。仿佛漫天月华星辉,流萤点点,都映进了他的眼睛。
少年张大双眼,轻声发出惊喜的欢呼。
不仅是因为重见了光明,更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小小的房间里,满满的,点燃了明亮的红烛!一团团一簇簇热烈跳动的红红的火焰心脏,仿佛在舞蹈,在欢笑,在雀跃!原本幽暗的房间,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才变得温馨、明朗而和煦!像炫舞的萤火,像闪烁的星光。每一团小小的焰,微微抖动,轮廓渲染得边缘越发朦胧,像一个个火红的梦。
“这……就是所谓的‘天机’?”顾惜朝笑问。
“算是吧。”戚少商微笑:“只是突然想给你个惊喜,让你在复明的第一刻尽可能多的看到光明。”
只是想对你说——你看,那是光明呐!
顾惜朝仰起头,认真地去端详戚少商。
金裘白裳的男子,静立在红烛群焰的中央,左手,执一支正燃得绚烂的蜡烛。烛焰摇曳,羞涩腼腆。男子长发如冰似水绵延垂下,额前长发直垂至脸侧,隐然飘逸。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蕴藏的情感,是读不懂的。总是似醉似醒,令人猜不透,望不穿,看不清他的心,但或许,他并没有醉,而是看他的人迷醉了罢。
男子的眼睛,闪烁的,是成熟的美。这一点,是那个少年望尘莫及的。
顾惜朝浅笑,眼睛像两弯好看的月牙,:“我差一点就忘了你的样子了。”
的确,时间会冲淡一切。如果我的黑夜永远不被驱散,我想,你的脸孔,在我残存的记忆里,终究会……泛黄了,模糊了,褪去了,最终,了无痕迹。
“那就好好珍惜能够看到我的时光吧。”戚少商并不介意自己被这个少年遗忘,只是语重心长地这样对他说。
纵使我曾为你付出过很多。纵使我曾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你。但是,我不要求你记住我。你会遗忘我的模样,我的名字,我的一切,甚至,可能会有一天,你会不记得你生命中出现过我这个人。但我又有什么舍得怨恨呢。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别人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仅此而已。
我只求,把握住在一起的每一刻,珍惜手中匆匆的时光,不留遗憾,不留叹息。这样,即使告别,即使再无缘相见,即使君向潇湘我向秦,也不会徒留悲叹。
如果,真的有一天,对影成了离别,那么,我愿洒tuo挥袖,释然放开,不屑纪念。
安静的浴室里,似红似黄的明亮光辉忽闪着。已入夜,空气冻结似的宁静,衬得水波溅花之声格外悦耳。
戚少商惬意地泡在水中。水里撒过疗伤续脉的药粉,把水涤成了朦胧的颜色,说不出,那是碧还是紫,总之,看上去十分玄妙。
他无意识地撩着水,撩得水哗哗响,在这静夜听来,反倒叮叮咚咚如同乐音。舒适的水温,让人心旷神怡,恍然自失。待他飘忽的思绪扯回现实,才发现自己正不亦乐乎地撩水花玩,不jin失笑——自己和顾惜朝处久了,竟也变得童心未泯?于是又想到自己不过才二十一岁,确实,算年轻,便又心下快慰。
脚步渐行渐近,戚少商一抬头,正对上顾惜朝的眼睛。
只是……此时的少年,与往日有所不同呐。
卸去了精致的发簪,任卷曲的波浪流淌,如水般没有尽头。目似琅星,似笑非笑。赤着一双足立在浅浅水中。最别致的是,他不再是平日里青衫黄衣,此刻,他身披一件纯白内袍,白得洁净,白得清纯,白得玲珑剔透,像一片薄云笼罩,隐隐似能看到衣下微蔽的胴ti。
或许是浸在复明的喜悦里吧。顾惜朝的瞳仁,亮得出奇,夺了月的华彩,令漫天星光失色。
戚少商没想到他穿白衣也这样好看,盯他看了一阵,便又玩笑道:“你竟来这里偷看我洗澡?”
“谁偷看了?”顾惜朝挑眉,清秀眉梢隐含情韵,但言辞却不甘示弱,大声道——“我是在正大光明地看!”
说着,顾惜朝还不肯善罢甘休地双手在桶沿一撑,恶作剧似地直直盯着戚少商身子,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样子。
他这样俯身撑着桶沿,宽松的白袍便下垂下坠,前襟凌乱松散,半敞开来,显露出锁骨和胸膛。他皮肤固然白xi,但身形偏瘦,这番雪原征途走过来,他又消瘦了许多。戚少商看到此,心中翻涌的不知是心疼还是怜爱,竟伸臂在他后颈一勾,把他拽进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顾惜朝抹了抹脸上沾的水珠,有些不满道:“喂,我刚刚洗过了!”
“这水里放了活血化瘀的药,对你有好处。”戚少商笑:“再洗一遍又如何?”
顾惜朝脸上还是那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却略点了点头,从容将浸湿的白袍tuo下,搭在一旁。他与戚少商朝夕相处了数月,几乎已消磨了几乎一切的隔阂,如今,即使是tuo衣,他也不避戚少商了。初见时那份生涩已不复存在。
无言。静夜中只听得水波微漾,叮咚叮咚。他们总是这样,离别时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可团聚时却相顾忘言,只是这样静静的了。
顾惜朝的乌黑长发,在水中轻柔漫开了。他将眼睛眯成月牙,似笑非笑地看着戚少商。
水汽弥漫,空中柔柔飘着朦胧的细小水珠,白茫茫一片,有些迷离,有些梦幻。
或许是水雾太浓了吧。戚少商眼中,也如有淡烟笼罩,雾蒙蒙的。他的身体,坚实魁梧,轮廓分明,每一部分都透着成熟男子独有的魅力。皮肤泛着健康结实的黄色,线条完美得无懈可击。年轻英俊的脸满是不可抗拒的坚毅。有一种人,他们总引领着时代最巅峰的风尚,无论品行、道德、名誉、气质,甚至包括相貌,总符合世人的理想。而戚少商,恰恰属于这种人。
碧紫的水波,微微荡漾。哗哗的水流声,伴着叮咚叮咚的水波声,和谐交织,竟如动听的乐音。不再有哀伤,有的只是恬淡的轻松。
夜已深。星斗稀疏,月光皎皎。
暗馨涌动的房间里,遍地红烛未残,仍倔强顽皮地摇晃焰火,那颗颗艳红滚烫的蜡泪,也似因欢喜至极而落。
火炉燃得正旺,不知疲倦地向房内输入股股暖liu。
空气中,醇浓的酒香一丝一缕地散发。小镇的藏酒,不烈而醇,半苦半甜半辛半辣的温软液体渗入,幽香在唇齿间缠绵,绝不像连云寨中的炮打灯,炽烈如火,仿佛一饮即燃。
顾惜朝以前是极少沾酒的。只是今日诸多曲折经历涌上心头,再加上那醇酒本就浓香醉人,他便jin不住尝试起来。一开始只觉苦辣,不怎么好喝,但到了第二杯,便品味出了难以言状的醇良美妙,香软液体渗入四肢百骸,轻飘飘地舒坦。于是,一饮起兴,竟一杯连着一杯豪饮起来。
“别喝了。”戚少商按住顾惜朝欲举杯的手,温言责怪道:“你年纪太小,酒喝多了容易伤身。”
]顾惜朝泛起红晕的脸蒙上一层醉意,歪着脑袋打量戚少商,似天真似倔强地反问:“男人,不就该喝酒吗?”
戚少商听了这幼稚的反问,不jin哑然失笑:“你就这么想长大?少年时光才是最美好的。况且……喝这种酒,还不够男人。”
“那喝哪种酒才够男人?”顾惜朝好奇。
戚少商经他一问,目光茫茫飘忽远了。戚少商坐下,举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缓缓道:“烈酒。像炮打灯那样的烈酒。喝完后整个胸腔都火辣如烧,烧得愈烈,就愈痛快。”
突然很怀念往日与寨中兄弟们开怀畅饮的画面。酒辣,情烈,一切仿佛都热情地燃烧,释放光芒。
而如今……物是人非。
顾惜朝已有三分醉意,丝毫察觉不到戚少商的淡淡愁绪,自顾又斟了满满一杯琼浆,举杯略挑衅地在戚少商眼前晃了晃,笑道:“我今夜就喝它千杯,不信还比不上你那一杯炮打灯?”一言卜毕,便一仰头灌了下去。
戚少商看着他接连不断地喝酒,知道他初次沾酒兴致难抑,竟不知该如何阻止他。实在不愿板下面孔夺过酒杯责备他,毕竟他难得如此快乐。
灵机一动,戚少商站起,抓住他执杯的右手,霸气道:“喝千杯算什么本事?!关键是怎么喝!你不必喝千杯,只要按我的法儿喝,我就服你!你敢吗?”
顾惜朝面颊酡红,醉意微醺,听了这话,眉一挑,戾气顿生:“你说啊,什么法儿?这世上还有我顾惜朝不敢做的事吗?”
戚少商毕竟年方二十,玩闹之心未泯,见顾惜朝可爱,便起兴要逗他一逗。于是拿起酒杯,神采飞扬道:“交杯酒!敢不敢喝?”
不知顾惜朝是喝醉了神志不清,还是已不再顾忌这种玩笑,他竟不怒不拒,直截了当端起酒杯,豪情满怀道——“谁不敢?喝就喝!”
说完,他将右臂勾上戚少商手臂,动作既不缓慢也不深情,而是十足的雷厉风行。他如此爽快反倒使戚少商诧异了,直到见他已仰头开始喝,戚少商才反应过来,于是连忙陪他喝了这杯不伦不类的交杯酒。
“戚大侠还真是不拘小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顾惜朝侧目讽道。
“那也得看对象。”戚少商挠着头笑:“我可不敢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而且……即使是男的,如果和我年龄相仿,我也不会如此。”
顾惜朝立即赏他一个白眼,哼道:“你还挺有分寸嘛!”又将喝空的酒杯底在他眼前晃悠,得意道:“你不是说我喝了交杯酒你就服我么?服不服?”
“服。”戚少商闷道:“太服了。想不到顾小公子比我戚某更不拘小节。”
顾惜朝连笑数声,道:“痛快!”又因喝酒太多醉意太浓站立不稳,便摇摇晃晃摸到床边,歪躺在床shang。
戚少商坐在他身旁。见他面颊绯红目似滴露,醉醺醺的满身酒气,戚少商不免皱眉,暗暗自责没有控制他酒量。俯身靠近他的脸,去闻他身上酒气,哪知顾惜朝身上散发的气息,竟比那原来的酒香更醇更香也更浓烈,仿佛荟萃了所有精华。这种奇妙的气息挥之不去,令人流连忘返,使戚少商情不自jin在他脸侧贪婪似的嗅着。
顾惜朝双眼半睁半闭,手臂无意识地搭在他颈上。
戚少商被他诱ren的酒气包围,馥郁的香气几乎萦绕脑际。垂下目光,顾惜朝俊秀的脸庞近在咫尺,衣衫松散,精致锁骨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微湿的翘角发梢似撩起人无限遐思。连飞禽走兽见了他这副醉酒模样,想必都忍不住要来亲近他,更何况戚少商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遍地红烛尚未燃尽,每支烛下一抹蜡泪凝结。摇曳的火红,令戚少商冒出很让人忍俊不jin的想法。
“惜朝。”戚少商说着,自己已经失笑起来:“如果你是女的,我一定会娶你。”
顾惜朝还没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戚少商这句没谱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理解地明明白白,于是他猛张大眼睛怒瞪戚少商,一拳挥了过去。
戚少商慌忙用手擒住他手腕,竟感觉顾惜朝用了真力,便知道他的确生了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一拳迎面冲来,戚少商连忙格开,道:“只是个玩笑,生什么气呀?”
顾惜朝懒得理会他,只是瞪着他。
“好好好……”戚少商妥协道:“我收回原话,改成——如果我是女的,我一定会嫁给你,怎么样?”
顾惜朝心绪真可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听了这话,他怒气顿消,竟由愤怒一下子转变成得意,挑眉笑道:“这还差不多。”
少年眉梢一动,眼波流光,颇见风致。清雅如莲,韵而不媚。
见他欣悦,戚少商才松了一口气。夜已深,烛已半残,戚少商道:“该睡了。我订了两间房,不过……你是让我陪你睡呢,还是自己睡?”戚少商的玩笑开得一个比一个离谱。
顾惜朝连眼都懒得睁了,直接闭着眼抬手向隔壁房间一指。取舍显而易见。
戚少商本就是玩笑,所以遭拒绝也不以为意。他掀起被子,给顾惜朝盖好。然后收起地上红烛,一一吹灭。房间一点点昏暗,直至漆黑。只有火炉里燃着的炭块发着隐隐红光。他轻轻打门,正欲走出,却听顾惜朝夹着三分醉意三分得意说:“恕不远送。”
戚少商绝倒。
听到关门声和远去的脚步声,顾惜朝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
又飘雪了。夜空黯然无星无月,只存在大片大片的雪花闪耀。能听见风的呜呜声,还有雪花被屋檐刮开粉碎,发出的沙沙声。小镇的风雪比不上连云寨肆虐,但毕竟处于北方寒带,温度和气候较之其他地方是恶劣得多。
因为有火炉,所以房间里很暖和,盖一条薄被就已足够。只是,顾惜朝征途上每夜都是与戚少商紧拥而眠,如今忽然可以独自睡,却多少有些不适应。
有点怀念戚少商的怀抱。很紧,很暖,很有安全感。
即使是太阳,也没有他的胸膛暖得真实。
顾惜朝失落地想。
(注:①选自查一路《在冬夜里唱歌的鱼》)
翌日,一切都透着安逸的气息。飞舞的小雪,房内的炉火,餐桌上佳肴的香气,街旁小商贩的吆喝声与缕缕炊烟……
顾惜朝没有过安逸的生活,如今的安逸,他不习惯,也感到不安。他观察戚少商,却发现戚少商悠哉游哉,丝毫没有启程的意思。于是,他越发忐忑,甚至有些惶然了。
终于,顾惜朝迈进了戚少商房门,问出了令他困惑的问题。
“大当家,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四大名捕攻鱼池子?”他问。戚少商说过,现在江湖各派均已被灭,要反攻九幽,只有依靠朝廷六扇门四大名捕的帮助。
“……过几天吧。”戚少商的表情,像在敷衍。
“为什么?”顾惜朝毫不退让地追问。
“……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不能现在就赶路。”戚少商避开他的目光。
顾惜朝沉默了。并不是为他的言辞所动,而是因为看出了他明显的隐瞒。良久,顾惜朝开口,语气里竟含着些许轻蔑——“戚少商,你怕了?”
戚少商愕然抬头,看着他,满是惊异。
“你怕在与九幽的决战中丧命?你怕面对复仇的一切?”顾惜朝一步步走近,厉声问:“你满足于现在的安逸了,想放弃理想了,是不是?!”
顾惜朝严肃的神情,决不像一个十四岁少年。他的放肆狂傲,令人憎恶,但又令人不得不佩服。
戚少商刺痛般锁眉,坐在椅上。不答话,只是端起茶碗来喝茶。
顾惜朝愤怒起来决不亚于成人,全然不管辈份礼节尺度。他跨前一步,扬手一掌将戚少商手中茶碗打飞出去。
“砰”的一声,茶碗落地,摔成碎片,茶水泼了一地,茶叶搁浅在水面上,蒸着热气。
顾惜朝毫不在乎做法是否放肆无礼,冲戚少商喝道:“你给我解释清楚!”
顾惜朝气势汹汹的倔劲和狂劲,是极容易撩起人怒火的。尽管戚少商的忍耐力强,也受不了他如此不敬的冲撞。
戚少商拍案而起,几乎将那木桌震碎。他终于正视顾惜朝,怒吼道:“从立志消灭九幽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死有什么好怕的?!”
见他发了火,顾惜朝才稍稍明白他并非畏死。于是态度缓和了些,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启程?”
戚少商背过身去,不看他。良久,缓缓说道:“惜朝。我们都清楚,与九幽决战,即使胜利,也终究是与他同归于尽。我们启程,就是在向死神前进。”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顾惜朝反问:“大当家难道不想死得有价值吗?”
戚少商回首,悲伤的眼睛注视眼前这个桀骜又不谙世故的少年。轻声说:“惜朝,你究竟懂不懂感情。你有时候那么敏感,有时候又这么不通人情。在你眼里,我难道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既然你质疑,我就告诉你——我不怕死。我不启程,是因为想再和你一起度过几天平淡安宁的日子,尽余欢,你明白吗?”
顾惜朝恍惚道:“穷尽……最后的……欢愉?”
“对。”戚少商苦涩一笑:“死囚问斩前尚有断头酒喝呐。惜朝,还记得昨夜吗?昨夜,我们都醉了。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那么快乐过了。你总是露出快乐的笑,真真正正像一个十四岁孩子那样纯真地笑。那一刻,我多想让时间凝固。没有悲伤,没有仇恨的日子,有多美好。但是,我必须启程,而且,是带着你,一起走上绝路。我不拒绝死亡,但我希望推迟它。惜朝,这几天,是我们最后的日子了。一旦启程,就再也无法回头。我们,会战死。到那时,我们恐怕连一句诀别之辞都没有机会说。”
顾惜朝愣愣地凝视戚少商。戚少商是个理性的大侠,不善于表达感情。他的一席话,言辞朴素无华,却真情实感刺痛人心。
顾惜朝轻狂一笑,朗声道——“我不在乎!”
言毕,青袍飘动,顾惜朝大步迈出房门,扬长而去。
戚少商浓眉紧锁,胸间浊气上涌,攥起瓷杯,“咯咯”数声,将那瓷杯在指间捏了个粉碎。白色粉末,漫漫洒落。
你明明很在乎。你的狂笑,你的语调,你的动作,都证明了你在乎,在乎到痛的程度。在乎到不愿让我看出你在乎的程度。
你够绝。你引我为情所困,当我身陷其中之时,你却故作洒tuo地一挥云袖,跃出了纷扰。
只是……你真的不在乎吗?你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也陷入其中了罢。
戚少商盘膝而坐,运功调息。他已决定,今日启程。
你不是期望启程么?那么,我尊重你的意愿。
不时时间的沙漏又流走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天?
周身经脉已完全打通。戚少商长长吐气,擦了擦额上汗水,起身走出房间,径直向顾惜朝房间走去。
我们启程吧。你已盼了许久了。
他敲门。咚咚咚的叩门声在寂静的环境中也显幽远了。
无人回应。空气静得有些诡秘。
或许在休息?不对啊,现在是傍晚,不是休息的时间。戚少商想着,又抬手叩了三下门。
依然没有回应。空气静得让人窒息。戚少商心里一紧,不祥预感顿生,于是一下推门,冲进房间。
“惜朝?!”戚少商边喊边环视房间,竟发现房内空无一人。房间空得寂寥。忽然,桌上正中一张纸映入眼帘。
戚少商心又是猛地一沉,惊疑拿起那张纸,便见上面赫然几个挺拔清秀的字——“大当家:我已去鱼池子。生死成败,顺应天命。你不必再战九幽,只需重建武林各派,继续抗辽。
就此别过,好自为之。珍重。
惜朝绝笔”
戚少商一颤,扔下字条,奔下楼去。他惶恐了。因为,只有顾惜朝才知道鱼池子在何处。鱼池子极其隐蔽,江湖上无人知晓它的方位。顾惜朝这一去,戚少商便是永远寻不到了。
“那个青衣少年向哪里去了?!”戚少商焦急拉住客栈小二问道。
那客栈小二见他神色恐怖,竟吓得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戚少商因急而怒,逆水寒剑鞘一横,抵在那小二胸前,喝问:“他去哪儿了?!说!”
他发怒的样子无异于一只饥饿的豹子,把那小二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向东指去,慌乱重复道:“往那儿……往那儿……”
戚少商迅速撤剑,握住逆水寒,向东狂奔而去。
夜,悄然落下帷幕。大片大片的雪花,随着凛冽寒风,刮在手上、脸上,落在发间。
漫漫长路,纷纷飞雪,无边无际。却哪里有那个少年的影子?
天下之大,我又何处去寻?迷茫转身,看到的,只是我自己纷乱错杂的雪上脚印。
夜色如浓稠墨汁一点点渲染。只有借助闪耀微光的白雪,才勉强可以视物。
不知是因焦急还是因愤怒,戚少商只觉胸口气血翻江倒海,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顾惜朝!你太狠!你一个人去面对死亡,你以为你就无悔了?圆满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正提剑狂奔,忽听一旁枯树林中传来打斗之声,便循声追去。
青色的光波,震天动地。一层层焰火般烧燎的青碧冲击波,不断闪现。青光过处,血肉横飞。
雪地已完全被血浸红。遍地横着药人的尸身。几十个活着的彪悍药人组成重重包围圈,圈内,正是那个少年——不,那哪里是一个少年,分明是个嗜血的妖魔。青衣殷红点点,目光冷峻,甚至还带着些屠戮的快意,剑锋不知疲倦,不懂停歇。
药人已遍布大宋山河。他们见到顾惜朝,自然是要拼命的。鱼池子现在位列第一的诛杀令,就是为东方青龙护法顾惜朝而设。
“铮”的一声龙吟,逆水寒出鞘。森寒剑气直冲云霄,划破暗夜,把天上星河带到人间。所到之处,血光四溅。雪与血的光泽,一起碎裂在剑气之中,溅落冰血。
药人数量锐减。三个、两个、一个……
最终,连一个也没有了。伏尸遍野,血流千里。正在纷飞下落的雪片也似变成红色,乍一看妖邪之至,如在幽冥。
戚少商踏过药人尸体,一步步向顾惜朝走来。他背着光,顾惜朝看不见他的双眼燃烧着愤怒,冻结着冰冷。但从他的气息,顾惜朝感受到了异样,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两步。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在顾惜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完全没有防备的意识时,戚少商一拳猛挥在他脸上,将他重重打倒在地。
浓烈的xue腥味道喷涌而出,口中、鼻中充盈了温热的血液,甜腥得令人作呕。血肆无忌惮的流出来,给冰冷的皮肤带来几丝凄艳的暖度。
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口鼻中满满的滚烫血浆令他一阵又一阵地想呕吐。他抬手去抹嘴边,只见手上抹下一滩鲜血。
戚少商的愤怒,没有分毫的消减。他冲倒在地上的少年吼道:“顾惜朝!你把我戚少商当什么人?!你自己去九幽那里送死,把生留给我?可你留给我的是什么?!是终生的愧疚?是永远被世人所不齿?你到底是幼稚还是恶毒?!我们说好的一起战斗,一起死,我不反悔,你却反悔了?我告诉你,我,戚少商,是男人!我不稀罕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我恩惠、替我死!!!”
空旷雪地上,回荡着他的怒吼。枝上积雪,飘飘自枝头洒落。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成人的身份教训这个少年。就像哥哥对弟弟发火那样,不留情面,不徇私情。
顾惜朝恨被别人轻视,就像戚少商恨被别人恩惠一样。戚少商毫不留情的那一拳,和刚才伤人的言辞,令他屈辱,更令他悲愤。
吐出口中血沫,顾惜朝一横臂,用衣袖狠狠抹掉嘴边血污,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猛然站起身!
他脸上还沾着大片的血垢,可他的神情,却越发不服输,越发倔强。他努力克制着冲动激烈的感情,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戚大侠,我不是成年人,但我也不是蠢货。你以为我是忽然冒出什么疯狂的想法就付诸行动么?你错了。我离开你,不带你去鱼池子,不是为了你着想。而是,为了大宋。大宋已是风雨飘摇,需要你这样的人物维持下去。你即使与九幽同归于尽,也是不值得。铲除了九幽,还有辽军来犯,大宋仍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但是,九幽不除,大宋又朝不保夕。所以,必须有一个人,深入鱼池子,铤而走险,用命跟九幽赌一把。”
“可那个牺牲品为什么非得是你?!”戚少商喝问。
“因为我不配活着!!!”
夜太黑,太漆黑,看不见,也听不出,这个孩子是在笑还是在哭。因为,他的声线颤抖得支离破碎:“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意义,而我没有!我杀过太多、太多的人,永远都偿还不了!我只能用战死的方式,来给大宋一点微薄的补偿。况且,我不像你一样,是赫赫有名的大侠,你的命比金还贵重,而我的命,轻jian如草芥!你若死了,天下人都悲恸,而我死了,无人问津!既然你的命那么贵重,那你何必要去送死呢?还是让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去死吧!”
“可笑!”戚少商吼道:“我们都是平等的人,你怎么会认为我的生命比你的更有价值?!”
“因为无论在哪里,你都被众人爱戴,你都会有兄弟,有朋友,有爱人。可我……只有你。”
他飘渺的声线,袅袅飘入夜空。墨色的天空,因融入了这几个颤抖的音,如漆黑夜幕中徐徐绽开了簇簇血红妖娆的彼岸花,无尽凄凉,几多悲伤。
除了你,我一无所有。这是命运的慈悲,还是命运的残忍。你象征着太阳,你拥有无尽的光辉,你永远会得到人们的心。而我,算什么?我是个遭世人唾弃的妖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我不配拥有你,可是……你的微笑,温厚而亲切,像太阳的光,能熔化万年的坚冰。虽然你的光不止照耀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的微笑也不止对我一个人,但是,我的世界,还是被你的微笑所熔解,像春风吹过冻结的溪水,涓涓流动。
可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感情不是全部,如山的尸体堆积在我们中间,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你说你不在乎了,不计较了,可我依然在乎。你可以忘,忘记我的各种罪行,但,我自己不可以忘。
如果放手也算是一种爱的话,我愿选择这种方式爱你。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有一个要踏入死神的殿堂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生无欢,死又何惧。这是曾经的我。
爱过,足矣,死又何惧。这是如今的我。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你怎么会明白。你给予我的一切,或许对你来说,微不足道,而于我,却刻骨铭心。
ji寞雪飘零。
温热的、咸涩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是血?是泪?顾惜朝无暇顾忌,倔强地用袖口在脸上抹了一把。腥红的液体立即沾湿了青袖。他哭的时候,几乎从不出声,只是极安静地流泪,以至于这种无声的哭泣成为习惯后,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在哭。
戚少商静默了。慢慢走近顾惜朝,想抬手去拭他脸上鲜红的血珠,却终究凝住了动作。
我又伤了你。我忘了,忘了雪原征途里我的承诺,忘了征途上你为我的种种付出与牺牲,忘了你是我最亲最近的人。只是,我不曾想过,我在你心中,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是你唯一的精神寄托。
戚少商轻轻拍了拍顾惜朝微微颤抖的肩膀。是表达安慰?还是恳求原谅?只有他们彼此明白。飘零的雪花不懂,只洒落一片片洁白的梦。
顾惜朝依旧垂着头,倔强地抹着嘴角汩汩涌出的鲜血,袖口被血浸成了红褐色。
戚少商拥抱他。白雪飘落在他们发间。
还说什么伤害,还谈什么原谅。既然心意已经相通,又何必多言。真正的情义,不需道歉,不需解释,不需追问。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就可以理解彼此。
顾惜朝在他怀里,既不依靠,也不反抗。仍然是挺直着僵硬的身体,像戒备的刺猬竖直了刺一样,将脆弱的心脏谨慎地藏在了身体最深处,不允许任何人窥探。
戚少商拥着他,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近近地凝视他。
在对方雾气氤氲的眼眸中,依稀可以寻到自己模糊的映影。隐隐约约。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用拇指轻轻拭去他脸上血泪。少年哽住,闭上了眼睛。
雪花稠密,落在顾惜朝蝶翼般的睫毛上,熔化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当那双弯卷的睫毛承受不住时,颗颗晶莹便沿眼角滑落。
雪夜风寒。
“惜朝。”戚少商和煦的声音,穿透了呼啸肆虐的夜风。他低低地,一字一字地,用他最真挚的声音,在顾惜朝耳边说——
“再多的苦难,让我们一起面对。”
一抹金影。一袭青衫。白雪。黑夜。还有火红的血。像一幅落寞凄丽的画面。像一曲低回悲切的挽歌。
再多的苦难,让我们一起面对。究竟是一种怎样深切的情谊,才能做到这样不离不弃。
苦难可以轻易击倒任何一个人。不论那个人是否顽强,终究是要屈服于苦难,最多也只能同归于尽。但是,当苦难遇见了坚不可摧的感情,它却不得不偃旗息鼓。所以,这就是奇迹——仅仅两个人,仅仅需要两个人,就能战胜无往不胜的苦难。
这才是人类最值得敬畏的地方。
“跟我回去吧。”戚少商伸出手。
顾惜朝抬头望了望他深沉的眼睛。又低下头抹了抹嘴角缓缓渗出的血。然后,不带犹豫地抬手,与戚少商相握。
从某些方面讲,顾惜朝算是一个比同龄人豁达的孩子。他珍视感情,在意感情,但并不计较感情。他从不因一时的得失而产生对事物的爱或恨。就像今夜,戚少商如此伤了他,他却不记恨。因为他懂得,戚少商过激的言行,其实是由于在乎他。所以,他淡忘自己的伤痛与屈辱,依旧对戚少商持着那份不灭的执著。
无言地牵手,默默向归途走去。
渐渐地,十指交扣。暖liu,自相触的掌心,涌入心脏。
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轮宁静祥和的夜晚。
顾惜朝身着淡黄中衣,洗净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他环抱双膝而坐,背倚床栏,痴痴望着窗外隐隐约约的纷纷白雪。
月光尽是从前,苍白了的想念。窗台人影独坐,夜沉得更ji寞①。
戚少商倚在门前,看着他。
你会静静凝视窗外,恍惚失神。我会默默流下眼泪,没有原因。
“惜朝。”戚少商唤他。
顾惜朝回头,脸上还是那空空蒙蒙的神情,像一尊玉雕。
“还在生气?”戚少商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问道。
“不。只是莫名地有些难过而已。”顾惜朝仰头问:“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么?”
“的确有一点事……”戚少商说着,铺平桌上宣纸,回首对他说:“我想让你画一张通向鱼池子的路线图。”
“我带你去鱼池子便是了,还要什么图?”顾惜朝奇道。
戚少商挠头一笑:“惜朝,我好歹也算个大侠,我总不至于天天没头没脑地跟着你跑吧?进攻鱼池子这么大的行动,你至少也得先让我知道鱼池子在哪里,心里有点数吧?”
顾惜朝仔细一想,也觉这话颇有道理。于是跳下床来,坐在桌前,执一枝狼豪,沾了七分淡墨,在微微泛黄的纸上描画起来。
戚少商端近烛台,顾惜朝清秀的侧脸,便笼罩在了烛火的淡淡红晕之中。戚少商双手支着桌沿,将顾惜朝半拥在怀里,认真地观看他的一勾一勒。
曲曲折折的线条在纸上游zou。鱼池子作为最强大的教会,其地点所隐蔽可想而知。九幽当年为鱼池子的选址也是煞费苦心。
终于,顾惜朝在线条末端圈出了一点,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放下笔,欣然道:“呐,就是这里了。”
戚少商却没有动静。顾惜朝不jin抬头望他,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便奇道:“喂,你怎么了?”
戚少商连反应似乎都有些迟钝了,好不容易才将目光聚到顾惜朝身上,然后又呆了呆,才顿悟似地挠头笑答道:“哦,我在想,鱼池子的位置真是偏僻。”
顾惜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撩撩沾着水珠的头发,自顾又坐回床shang,抱膝蜷在了窗边。
雪洒雪住。一次又一次自迷茫的双眸掠过。
“下雪了。”少年喃喃自语。
身后的戚少商又没了声息。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木柴燃烧的爆裂声,分外刺耳。
“雪会湮没一切。”顾惜朝低声说,脸上浮现出一种似自嘲的笑。
“我爱你,决不湮没于雪中。”背后忽然传来这样一句话。语调中却毫无温情,有的只是并不凄凉的悲怆。
顾惜朝心波一澜,蓦然回首望向戚少商。
凝眸。坦然无蔽的目光,赤诚地相触相汇。心灵的震撼本就毋需言语。只是透过眼睛,就能看透对方的内心;只是通过眼神,就能理解对方的感情。
如初见的那不经意间的一瞥,流露出最真实完整的感情。如初见时,那一瞬间的错愕,迷惘,与动情。
一个灼热,一个懵懂。
“我们第一次认识时,就像现在这样。”顾惜朝淡笑道。无论是七年前的那次初识,还是七年后的那次重逢,目光相交的那一刻,都升腾出了如方才一般微妙的感觉。
戚少商坐在他身侧。并不转过头看他,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不约而同地仰首,透过朦胧的窗纸,去仰望那虚无的雪花飘渺洒落。
尘世里的初相见,总会在记忆里反复再现。没有理由地使我们静静感念一些时光,静静的,不着一言。像老屋子里,落满尘的花瓶中,一枝芦苇沉默。阳光淡淡扫过,空气中,有微尘曼舞。这是宁静的好吧?这样的宁静,让人内心澄明②。
“你听。雪花飘落的声音。”
“我听到了。很轻,很静。”
幸福如闪电般穿过心脏,令人难以自持。少年轻指一拂,拂灭了床头灯烛。一霎间房内如涌入浓墨,不可视物,只可以看到对方亮得惊人的眼睛。
黑暗可以给人为所欲为的安全感。纵欲和癫狂,抑或是平日里倔强的伪装,在漆黑的夜幕下,放纵地舒展开来。
少年两腿分开跪坐在男人腿上,双臂绕在男人颈上,深情地亲吻他,激动地全身都在发颤。
然而男人却依是那么波澜不惊。任少年在他怀中挨蹭厮磨,他都毫无反应似的。
顾惜朝七年来第一次如此地放纵,放纵得不像自己。他曾苦苦压抑心中这份激烈的渴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欲wang竟越发不可收拾。他为自己的软弱而自责,甚至在他天真的心中,他认为自己此刻的行为是下jian的。但,尽管如此种种,他都克制不了自己冲动的感情。
其实,这完全没有什么。只是他凭空赋予了这种亲近的行为一种更深层的意义。
因为鱼池子对于他的毒害,深得无以复加,所以他无论做什么常人看来正常的事都会觉得不自然。他不懂得,拥抱和亲吻,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自然流露。
所以,他是经历了怎样一番纠结的思想斗争,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才对戚少商做出这样亲近的举动啊。
但是,戚少商推开了他。礼貌,却生硬。
“夜深了。休息吧。”
戚少商淡淡说着,起身向房门走去。没看他一眼。
房内忽然静得奇特。连呼吸声、心跳声似乎都冻结了。
鬼使神差般,戚少商回首。
窗外的雪bai得圣洁,白得剔透,白得明亮。照进房里,亮得可以看清彼此眉宇间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
屋中火炉,残火明灭。那双眼睛里,充盈的是满满的受伤。
雪在浇。泪在烧。
顾惜朝紧抿着shuang唇,很努力很努力地作出无所谓的表情。眼眶却是越发潮湿,视线却是越发模糊。
世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是用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③。
雪光映在顾惜朝侧脸上,格外得空。空空的目光,空空的神情,就像空空的心灵。
我本就不拥有任何东西。你的爱,就像窗外洁白的飞雪,像房前红艳的灯笼,像吹雪舞灯的夜风。我听得见它们的声音,我看得见它们的幻影,可我得不到它们。哪怕它们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于我,却永远是天涯。
“今夜要我陪你么。”戚少商蓦地问道。
隔了良久,顾惜朝喑哑道:“无所谓。”
戚少商竟走回来了。一扯衣扣,金衣滑落,胸膛与脊背的轮廓在清冷雪光映射下越发彰显出力量的美感。他喘息,胸口剧烈地起伏。顾惜朝见他有些反常,诧异地欲问些什么,却被他猛力一按,压倒在榻上。
顾惜朝惊讶地张大眼睛看他。他勉强定了定神,拉了拉顾惜朝中衣领子,尽量温和地命令道:“衣裳,tuo掉。”
少年有点戒备地按住领口,狐疑问道:“为什么?”
戚少商怔了怔,才答:“在雪原上的时候,我们不就是这样互相取暖么?”
顾惜朝犹疑地解开杏黄中衣的衣带,正欲褪下衣衫,戚少商却已抓住他衣角,将他中衣与内衫自肩头剥下。
chiluo的上身接触到屋内稍凉的空气,顾惜朝不jin打了个寒噤。而下一刻,戚少商炽热的身体地压来,紧紧搂住了他,火烫的ji肤似乎要熔化他,深沉的搂抱似乎要将他揉碎在身体里。
顾惜朝疼得险些叫出声来。戚少商的身体烫如烈火,对于顾惜朝清冷的体温来说。无异于炮烙之刑。偏偏此刻戚少商又像着了魔似的紧紧拥着他,灼热的皮肤强硬地触在他身体上,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更令他痛楚难熬。
终于,顾惜朝抵受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yin。他痛苦地挣扎,想逃tuo戚少商的怀抱,可越反抗戚少商就越发牢牢地缚住他。不多久,他的肩膀和腰就被硌出块块淤青。
顾惜朝莫名地产生了屈辱的感觉。他悲愤道:“为什么我吻你时你没有反应,现在又这样亲近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对不起……”戚少商呓语:“我当时,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搂住顾惜朝,温情亲吻他的脸颊,喃喃道:“对不起,我总是会伤你感情。但你要明白,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是爱你的。”
听了这话,顾惜朝心中才稍稍有些许慰藉。幽幽叹息一声,张开双臂反拥住戚少商。火焰烧灼般的疼痛依然剧烈,但抹灭不了心意相通的欢愉。
顾惜朝闭上眼睛,枕在戚少商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脏搏动声,低低道:“大当家,我想通了。你说的对,再多的苦难,让我们一起面对。即使不幸失败,我们也不会带着遗憾离去。死有什么可怕,能和你一起为正义而战,即使死了,我也无怨无悔。”
感觉到戚少商身体一颤,顾惜朝诧异地睁开眼,却见戚少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最深最深的瞳孔底部,像绽放了两团彤红的火华,红红火光直映出来。
顾惜朝微微心惊,关切问道:“大当家,你怎么了?从回来以后你就魂不守舍的。”
“没,没什么。”戚少商回答得竟有些支吾,顾惜朝心下生疑,正欲再问,戚少商却抬手抚上他的左颊,柔声问道:“惜朝,我今天那一拳有没有打疼你啊?”
这话问得着实不怎么让人舒服。挨打哪有不疼的?况且戚少商的拳头又狠又厉,当时一下子就把顾惜朝打得流血,摔倒在地,其力道是可想而知的。
顾惜朝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点委屈的神色,如实答道:“特别疼。”
戚少商黯然叹息一声,又将他搂紧几分,轻轻抚mo他的脸,竟想不出什么道歉之辞。
顾惜朝浅浅一笑,握起戚少商的手,轻声道:“我不怪你。”
戚少商专注地凝视他,像要把他摄入心魂。
顾惜朝缩在他温暖的怀里,与他chiluo的ji肤摩擦,光滑与坚实这两种质感和在一起,交织成难以言明的快gan。
“还是跟你睡在一起好。心里踏实。”顾惜朝欣然道。
“惜朝。”戚少商很突兀地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顾惜朝浑身一震,睁大眼睛望着他,冲口问道:“怎么会?”
“我只是随便问问。别紧张。”戚少商拍拍他的头,勉强笑道。
顾惜朝千言万语哽在喉头难以言明。百感交集地拥住戚少商,埋首在他颈间。
未五更。夜,将尽未尽。
沉浮未央雪纷飞,如泪如蝶。
紫砂壶中茶香清幽。青花瓷杯青白交融,清雅韵致。
茶水自茶壶流泻而下,弥散一片白汽,温热微醺,云烟氤氲。夜未央,幽暗的房内,模糊看见茶叶在朦胧白雾中曼妙舞动。
戚少商眼中,也缭绕了一层水雾。他捧起那碗清茶,凝视。
良久,他锁一下浓眉,从怀中掏出一叶形纸袋,慢慢地打开。
青碧的粉末,如细雨微润中亭亭新竹之翠,如晚风吹拂中婀娜绿柳之青,如山泉荡涤中澄澈玉石之碧。
一醉忘qing,未若忘忧。
徐徐的,青粉漫漫洒入茶中,茶之清与药之青缠绵融合。绝非无色无味,但胜于无色无味。碧色的芬芳,让人无怨无憾地接受它,恋上它,然后——遗忘它。
茶香袅袅,药香袭袭,但却一点点地将他的心绞成粉末。
他痛苦地凝视眼前这一汪青碧,身体颤抖。
我为我们想过很多种结局,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砰”的一声,戚少商甩手将那碗毒药打翻在地!青花碎成片片,伶仃搁浅在一地青碧的温热液体上,像破碎的心在游荡。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心在泣血。他伏在桌上,咸涩的液体渐渐浸润金裘。
我爱你啊。此去经年,纵使相逢,你也不再知道我爱你了。
张开双眼,望向遥远的天边。地平线在泛白。曙光,即将喷薄而出。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他坐起,颤抖的手斟满茶,缓缓打开了青叶纸袋。
青粉,曼妙舞入清茶,在水面旋转。
看不到永久,听见骊歌。
折尽柳条留不住的,是伊人的脚步;挽断罗衫留不住的,还有岁月的裙袂④。
我该如何挽留,时光的沙漏。让我们最后一次凝眸,定格成永恒。
“惜朝。”他微笑着唤他。
“大当家?”顾惜朝惊喜道:“我们要启程了吗?”
“对。马上就走。”戚少商将青花瓷茶碗放在桌上,和蔼道:“我给你泡了茶,趁热喝吧。”
“哦?大当家居然还会泡茶?”顾惜朝戏谑笑道,端起茶碗。
“卷哥的茶艺天下闻名。”戚少商安静道:“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对茶也略知一二。”
顾惜朝正欲饮茶,忽尔秀眉一锁,神色中顿时掺了些狐疑,沉吟道:“这茶……气味好怪。”
戚少商脸上依旧是那个灿烂的笑容,挠挠头,道:“卷哥的独传秘方,泡出来的茶当然奇特。”
“真是玄妙。”顾惜朝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喝下那茶。
戚少商定定看着他,暗暗将自己的手指掐出了血。
疼痛,从昨夜在心中扎根,此刻,开出了绝望而释然的花。
“我们先去哪里?”顾惜朝问道。
戚少商正恍惚,听他问话,不免愣了愣,才答道:“先去六扇门找四大名捕,再去鱼池子。”
“听说四大名捕的师父诸葛神侯不允许六扇门参与江湖纷争。”顾惜朝思量道:“六扇门只为朝廷效力。”
“即使如此,我们也要一试。”戚少商叹道:“我曾与四大名捕有过交情,我想这次他们不会袖手旁观。”
身后的顾惜朝却再无言语。戚少商心猛地一沉,转身看他,只见他脸色惨白,一双大眼震惊地望向自己,满脸的不相信。
“大当家,你在茶里……放了什么……”顾惜朝颤声问,一阵又一阵地头痛欲裂,无力站立,瘫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