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口琴这时响起了,像在呼应她的说法。

“我是熊--”田安蜜狠狠回过身,嗓音吞回喉咙里,红唇逸出笑声。

安秦戴上红鼻子,吹着口琴,红鼻子光芒反射金属盖板,让曲子像一颗心跳起来。

她跟着跳起来,跳舞,啦啦啦啦地随着曲子把歌唱了一遍再一遍。

唱得海洋变成一片森林,就要没法夜航。最后一遍,他们有默契地停下琴声歌声。她走到他面前,他看见她的裙摆湿了,她把贝壳递给他,说--“安医师也是熊,你看诊时,也唱这首歌给孩子听?”

“我唱(WishYouWereHere)。”他说得一干二脆,鼻子还亮着红球。

田安蜜摘下它。“我要是家长一定投诉你。”她笑笑。

安秦站起,拿回发亮红鼻子。“我听一个小女孩唱这首歌--”他用拿回的发亮红鼻子与她交换贝壳。

田安蜜说:“小女孩跳舞吗?”她双手捧着红鼻子,像捧一颗一发亮的心。

安秦看着她戴白色贝雷帽的美颜,回答道:“跳舞的是大女孩。”

田安蜜笑了。“加汀岛的大女孩喜欢驾驶帆船胜过跳舞--我们到海上吧!安医师,快来帮我推船!”她旋足。

他看着她跑开,留了一双鞋在沙滩。天空应该是午夜的色泽,他仰起头,发现午夜的天空原来不那么暗黑。或者,只有加汀岛的午夜天空不那么暗,晃烁的夜间缆车像南瓜灯:或者,是时间尚早,还不是午夜,当然.他也搞错,一个大错--以为自己没时间,要被无尽黑暗吞没。

安秦遥望移动的红点,笑了笑,捡起田安蜜的鞋。她今天的鞋很别致,一只展翅猫头鹰的夹脚凉鞋。

不,是两只猫头鹰,左脚、右脚--两只,比翼,夜航。

她把船藏在扶桑花丛里,够隐密了,还是加盖防水印花布。

他进入花丛里,将印花布掀开来,嗅着一股香味,她说是地板蜡,他知道吧,在船身上一层地板蜡,船可以走得更好。

他了解。她像个船长对他发号施令,要他铺滚木,两人协力将船推入海中,比独力推来得轻松。上了船,由她扯绳升帆,船艏迎风,她要他抓紧帆脚索,再怎么高超的帆船手在她船里,都只能任她使唤,毕恭毕敬顺从她。

“你得爱上我的帆船。”她一面穿上他放在她趾尖前的猫头鹰凉鞋,一面说:“这下,你跑不掉了,安医师--就算你不想和我聊,你也没法像在医务室那样跑掉。”

“我想,我的游泳技术还不错。”他回答她,身子却是往船舷躺下。这艘六点三公尺的家庭用艇,有种温馨,让人懒洋洋。

“你尽管跳,”她坐在船艉掌舵,微笑地说:“我还备了渔网,这个时节有回游鱼群,不过,我不介意把渔网先用在安医师身上,我第一次捕鱼,总得练习练习。”

安秦坐起来,看着她慧点灵动的美眸。她打量着他,像打量着猎物一样,像他是她说的鱼一样。他沉声说:“你还真多才多艺。”又会唱歌跳舞驾帆船,连捕鱼也学了。

“我还没学会吹口琴呢。”田安蜜柔笑,摘下贝雷帽,迎风眯眼,昂起秀丽的下巴,微摆着头颅。

船开始顺畅航行,她离了口琴话题,说她要掌握他,由她决定让他在哪儿靠岸。她现在是他的船长,一手抓着他的生命。

“哪……安医师,学口琴,舌头要很厉害吗?”兜回原话题,她慢悠悠的嗓音,像在念咒。“很厉害的舌头,是怎么一回事?怎样才知道自己的舌头厉不厉害……”

安秦注视着田安蜜启启合合的红唇,依稀瞧见她两排皓齿之间的粉红舌尖。

“我的舌头很厉害--这样说,好像舌头是一种武器--安医师,你会这样跟人说吗?”

“不会。”他出声回答她。

她张开眼睛,像刚睡醒,迷濛一笑,朝他伸手。“你要不要掌舵?”

安秦移身,往田安蜜旁边坐,掌往舵把放。她的手还在上面,没有离开,让他握个正着。

她看他一眼,说:“安医师,我很开心跟你聊这么多,喝咖啡时,没能这么开心,你吃我的一颗苹果,却一滴加汀岛咖啡也不分我,我已经三个月没抢到预约……那滋味,现在还在你嘴里吗?我想是的,海英说你的舌头厉害,一定能让好滋味停留久久……”说着,她头一偏,美颜贴近他,毫无预警地,吻住他的唇。

“你的舌头很厉害--”

“舌头厉害应该定姥姥、蜥蜴,还有青蛙变色龙之类……我不厉害,你厉害--”

一个舌吻之于出身自没规没矩无疆界学园的男人而言,它的发生,本就可以不具意义,不需关乎喜欢、不需因为爱情,对安秦来说,它更可以什么都不是。

可这刻,安秦有违“无疆界学园出身的男人各个聪明绝顶”的普世认知,不合理地反覆思考着自己到底是蜥蜴?青蛙?变色龙?还是--姥姥?这个--姥姥--他最不清楚,是什么动物?

夜间的波浪声比白昼更添神秘,飘荡在海上,不需要太多音乐,安秦仍忍不住拿出口琴,吹曲调,与波赛冬来一段醒神对话。

他吹一首旋律明快的曲子,琴音像蝴蝶在海上飞,意兴昂扬的浪头把船头当舞台,巨幅震荡让偎靠船舷的身形颠滑了一下。

握牢帆脚索,安秦停止吹奏,眼睛看向裹在睡袋的田安蜜,她现在,像蛹。那么,姥姥是什么,便不再重要。

安秦淡扯唇角,固定帆索,离座,放低重心,徐缓移往船舷,把田安蜜外露的雪白手臂收入睡袋内,双眸注视着她的睡颜。

“嗯?”她霎然张眸。

“有没有准备防虫液?”他摸她额头上一个泛红肿包。并非刚刚浪来撞到的,是虫。海上的虫不比一般蚊子,更加凶毒。

她微微一笑。“你在我梦里吹的曲子,很好听……”迷迷糊糊,眯合眼睛,继续安睡。

安秦目光沉凝,一会儿,手掌下意识地在她美颜上方挥扰,一面回首,伸长另一只胳膊采取帆桁下的医药箱。

箱里,剪刀镊于绷带棉花别针止血带……应有尽有,瓶瓶罐罐却是他从未见过。他拿起其中一只罐子,无标示,再拿一个瓶子,亦无标示,所有的高矮胖瘦瓶罐皆无标示药品成分与名称,内容物液体、膏状、凝胶,颜色各异,有的看起来像矿物。

安秦打开一个罐子,是雄黄,不单是雄黄,还杂了植物气味,他挖取一点,往田安蜜额心抹。

田安蜜睡梦中,缩了缩身子,颦眉。

安秦将睡袋拉链拉得更密实,扭紧药罐盖子,握在掌中看了一下,又瞥瞅睡袋里的田安蜜。她不是印度女郎,她对木犀科植物的气味过敏,当不了印度女郎。

所有的虫子都怕雄黄。他笑了笑,收好医药箱,坐回舵前,手握帆脚索,想着她说他的舌头厉害。

黏湿的海风,感觉将有场暴风雨。海象频道说晴朗无雨。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海象频道有时没那么准。

海英将望远镜朝风来的方向对去,立刻大叫:“左舷受风礼让右舷受风!打灯!”

驾驶舱的苏烨听不懂海英在鬼吼鬼叫什么,跑出来甲板,回道:“海英,你闭嘴!”他非常愤怒。说好的夜航,被一个无国界浑蛋搞砸。海英解释那浑蛋不熟加汀岛,还惧热,可能迷路外加路倒。

基于医师的道德,他们分头去寻,寻到连安蜜也消失。海英说安蜜铁定自己扬帆先出航,他们往海上找吧!他同意,但一人一船分寻安蜜。海英说他忘了他的流浪者号进厂维修,他们同船吧……

“你再出声,就滚下--”

“看到安蜜的船了。”海英一句,闭嘴的是苏烨。

“你继续这样航行,会把她撞沉,你是没看见桅杆上面红光加绿光--”

苏烨冲回驾驶舱,检查所有的显示仪器。附近海面确实有一艘船,与他们距离很近。他赶紧改变航向,上甲板要海英收一张帆,尚未开口,海英早已在动作,嘴里一边骂道:“苏烨,你这个浑蛋,懂不懂驾驶帆船啊?买这么大的重型帆船,用来卖弄风骚而已吗?你去水沟摆渡贡多拉唱唱情歌骗女孩子算了!航海,你还早得很!”

苏烨没理海英啰唆,快动作收着主帆。

海英又道:“你不要因爱生恨--”

“海英,安蜜和你交往吗?”苏烨冷冷打断海英嗓音。

海英噤声,转头看苏烨。“你这么问--”他顿了顿,说:“我更加确定她没有和你交往,哈哈哈哈哈……”爽然地开怀大笑。

“我的乖乖安蜜,果然不会脚踏两条船--”

安秦拿起望远镜。六百公尺左右,有艘大家伙,与田安蜜这艘小帆船比起来,它可以把他们撞翻、压进海里。它应该礼让他们,但那艘船的驾驶人显然不清楚海上船只相处之道,或是存心不遵守优先航行权规则。

“安蜜--”安秦开始改变帆面角度,扬声试着叫醒田安蜜。

“船长,安蜜船长--”

睡袋蠕动了一下,田安蜜探出脸庞,半睁美眸。

“醒醒,安蜜。”安秦说:“把救生衣穿上。”

田安蜜猛地扬睫,原本几乎躺平的身子,坐直起来。“有艘船直逼过来,速度很快。”安秦递给她望远镜和救生衣。

田安蜜从睡袋里脱身,接过望远镜,不急着穿救生衣。她朝安秦指示的方位透过望远镜观看,发现那是艘很大的重型帆船,并且打起信号灯。

“是海英和苏医师。”安秦读出了闪烁的灯号讯息。

“他们两个一定没守夜,躲在舱房睡大觉,任船随海和风飘航。”田安蜜放下望远镜,起身收前帆。?

几分钟后,两船遇上,大船擦撞小船左舷,波浪挤攘,打进小j帆船。

“海英!”田安蜜叫了起来。船身摇晃不停,这简直跟把她撞沉差不多。

“小心。”安秦抓着桅杆,手臂一揽,将田安蜜罩进他胸怀下,伏压她突然站高的身躯。

大船定止后,照明全开,集中光束对向小船,像要捉拿逃犯,两位医师走到甲板,睥睨小艇里的男女。

“海英,安医师和安蜜在一起一一”

“我看到了,你不要因爱生恨……”

海英放下接驳梯,那小船又开始摆荡,他叫道:“安医师、安蜜,快上来,免得翻船!本大爷不为苏医师的烂技术做担保一一”安秦转头抬望。田安蜜跟着从他宽阔的胸膛下侧仰脸庞,刺眼的灯光令她缩躲了一下。

“要弃船吗?”安秦把手掌挡她额前。

她说:“当然不,我是船长--”

“安蜜,别固执了,这不是比赛,快上大船来!”海英很了解田安蜜。只要到海上,田安蜜几乎不是个女人--尽管她貌美甜蜜、体态纤盈曼妙-一尤其遇上其他船只,她疯想船速跟人一较高下,看谁才是那个最能主宰风浪的王。甜美的外表下这点好强,让很多帆船俱乐部的男人受不了,约她到海上浪漫,最后一定搞成两艘船竞赛。

她姐姐田心蜜,在这方面就温柔许多。海英盯着小艇,思念起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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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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