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秦站起,对苏烨的无礼举动,他不生气,觉得他来得正好,隔在他与田安蜜中问正好。“请坐。”他说。
“谢谢。”苏烨回道,没立刻坐下,眼睛忽现一丝凶光。
安秦盯着他的脸。“苏医师,”他嗓调平缓。“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在今天之前--”
“没有。我对任何慈善没兴趣,我怀着恶意而来。”苏烨声音陡地往下沉。“你,离安蜜远一点。”
安秦看看苏烨,颔首,托起咖啡杯碟,坐往五尺外的另一桌。
“我帮你点了蒲公英咖啡。”他们讲话时,他依然听得见。
“谢谢你,阿烨。可是--”
“你也真是不了解安蜜--”被甜食安慰得快升天的海英,霎然回返人间,指点苏烨。
“安蜜不喝伪咖啡,你真以为她这个时间喝咖啡晚上会睡不着啊?”苏烨皱眉。
“可见你们有多不熟--”海英音量朗朗,回头,伸展手臂,移动椅子,构着男人肩膀。
“安医师,你干什么独自坐一桌?别搞孤僻,快过来!”用力扯扳。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安秦抓住海英的手腕,将怪掌从肩膀拿下。“你请说,我坐这儿听得见。”
“我们有这么不熟,非要分开坐,苏烨医师也应该自坐一桌,让我跟安蜜两人独处才对--”海英弹了个指,哈哈笑起来。
“果然、果然!你们真的不熟嘛,没有人比我了解安蜜,我连她姐姐心蜜喜欢喝扶桑茶、不碰咖啡都知道,哈哈哈……”
两个男人听着一个男人大声、得意地笑语,躯干明显一凛,两相僵住,不说一句话。
海英自顾自地做决定。“为了增进年轻医师们彼此惺惺相惜的情谊,我们今晚就以去祭家海岛参加品酒会为目的,一起出航!”把在研讨会没发挥尽兴的统筹大权,拿来现在使用。
“就这么办了,不要再有意见。”根本没给其他人讲话的余地,这当然,他就是给太多余地,研讨会才差点失控。男人该专断!这一秒钟开始,他海大爷说了算。
“现在对时,”指向街道中央位置那座钟楼,海英威权十足地说:“两个小时后,领主集合,流浪者号夜航!”
海英说的“领主”,是帆船手码头闹区的一家帆船俱乐部。
一入夜,天空悬挂镰刀月,割破风袋,吹袭泪点碎星。海的气味爽然扑鼻,浪声交织在摇滚乐中,熟悉的(WishYouWereHere),听来有点不同,似乎改过歌词,不,没有歌词,是口琴,琴音从俱乐部的扬声器传出?仔细辨别,也不是,它只是杂在各种声音里,像是迷路的人发出讯号。
安秦哪里会知道“领主”,实际上他也不那么想夜航,走走绕绕这座港城却是必要。当他注意到俱乐部名称在碉楼建筑屋顶上的旗帜飘扬,距离海英说的两个小时,已过了八十五分钟之多。他看看腕表,想必海英他们已经起锚,航向酒香的牛角杯中。
拉开向街头摊贩买来的易开罐冰啤酒,他喝一口酒,吹一小节曲子。
口琴音调断断续续,不成曲。
所有的帆船都在张帆准备出航,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该上的那艘船。天空一片浮云自杀似地飘过月刀,裂成两半。云丝拖拖曳曳。
田安蜜回首又往前。她循着口琴声走,美眸寻着那顽拔形影。
人群里,安秦走过“领主”前面,那吊桥式店门放下来。他停脚,看着一男一女过护城河走出来。那女性,穿着连身长裙袍,边饰绣花,走路时,花朵闪烁鲜泽,栩栩如生,翻飞似活。
人声鼎沸之中,时有造船厂码头远递而来的汽笛响。田安蜜在口琴声完全停下脚步,一眼看见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约定的地方。他迟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却不急着靠近。她的视线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杂全消失了,她等着听他的口琴声再响起。但他没再吹,专注一对从俱乐部走出的夫妻。
这对夫妻也有趟夜航约会,她记得他们的船,就泊在他们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对对。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什么?是否在巡礼?巡礼一个女人的故乡。
他抱着什么心情去上坟?是否会要一点她的骨灰带回去?
她无法给这种东西,关于灵魂的,她不尽信,他非要不可,她会剪一点自己的头发让他带走,反正人们都说她们像。
加汀岛的女性某种程度相似,她们大都常穿连身长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着男人牵着女人小心下台阶,女人一面微提裙摆,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从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虫子咬的红肿消了没?她今晚一样到海上,海英是否准备防虫驱虫?
这似乎不需要他担心。男人女人亲密交谈,旁若无人行经他面前,他仰头喝口啤酒,姿态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还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对他说。“你迟到了,安秦医师--”
真的是在对他说!安秦转过头,眼睛对上田安蜜。她也凝视着他。
“安医师,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田安蜜戴着白色贝雷帽,身上的红色绉褶长裙,让她在闪晃的人影里,显眼极了。
“安医师,你这个样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头被风吹乱的黑发,她慢慢歪斜头颅,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被女人抛弃。”
安秦一愣,扯唇。“你说的没错,我被女人抛--”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断他的嗓音。“我们约好夜航,你不记得吗?”她表情一贯的甜美。“你不想去?会晕船?”
“我以为你已经和海英、苏烨出航了。”他将口琴插入牛仔裤后袋。喝完啤酒,压扁铝罐。
“他们两个会照顾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语气朦胧飘逸,接着清楚传出一句:“我没什么时间--”
“那赶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将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没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来,并且没放开他的手。他迈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终是得跟她奔过人来人往的码头俱乐部街。
“我姐姐说你很会驾驶帆船,高超的技术是在荆棘海磨出来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茧,不如她姐姐的细。
“如果再次参加帆船赛,应该可以赢得奖金做慈善……”
她的声音,被风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会唱歌……
安蜜最爱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边唱……
“我姐姐说她若不当医师,就要成为爱情小说家,让她喜欢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风呼啸,双脚的移动在加速。他迟到太久,会错过陆风出航的好时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飞起来,速度快得足不着地,声音冒出双唇就往天上飙,她的长发打在他脸上,她原本是短发,出征到战场,才留长。
多奇妙,战场是情场吗?竟教她有“长发为君留”的错觉幻想。
他已经感到战斗机在追击,炮弹爆炸的声响,逼在背后。再跑快些!飞上天也没关系!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尽头!
你的故乡满足帆船,绕着世界航行不会有尽头……
啤酒让他的思绪轻飘,都说啤酒是轻酒饮,不够重,喝了让他浮飞,乱乱愁。
压扁的铝罐啷啷脱离他的掌握,他闭上眼睛,跑过岩路、木道、沙地,最后真飞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蓝,一种悲剧的颜色,兀鹰在盘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尸体,一个部分一串经文咒语,但愿逝者安息、但愿逝者安息。
安秦睁开眼,竟有泪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吗?”一张美颜悬在他上方,眨着绮丽明眸。
“你这边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时,淹进去的……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轻擦他眼角的脏污。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无人沙滩,除了他和田安蜜。他们就着偶尔扫过的光束和空中缆车流动的灯芒,看着彼此的脸。
他说:“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我在唱歌……”边跑边唱,气息到现在还喘吁,她白瓷脸庞通红,像个说谎紧张的小女孩。
“唱歌吗?”也许吧,就当是唱歌。
“嗯,唱歌。”她又说:“像你边走边吹口琴,我边跑边唱,以后,我唱歌,你可以吹曲伴奏。”
安秦沉愣。“海英的船呢?”她该上海英的船、去苏烨的岛,而不是和他继续在这荒凉沙滩吹海风。
“海英不会让我掌舵,我不搭他的流浪者号。”田安蜜握住安秦的双手,拉他站起。
安秦不动作,呆坐着,田安蜜拉得有些吃力,一个反作用力,使她往他身上压跌。
回过神,安秦自责不该下意识拖住她。
“没事吧?”他将她从胸怀前推离一个肘距,大掌抓着她的肩。
“有点痛。”她双手捂着鼻。“我又变成红鼻驯鹿吗?”放开手。
安秦一顿。
“我又变成红鼻驯鹿吗?”她再问,这次,神情惊慌,配上甜美的绝伦脸蛋,有种怪异滑稽。
安秦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抓下她鼻上的发亮红圆球。“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田安蜜看着安秦的笑脸,也笑着,从他手中取回发亮的小丑鼻,又套回秀挺的俏鼻上。“这是我有时在儿童门诊,用来逗孩子的--还会唱歌喔。”拉起他的手,她引导他的长指,单击亮红圆鼻。
“so,oyouthinkyoucantell--Heavenfromhell--Blueskiesfrompain--CanyoutellagreenfieldfromaColdSteelrail--ASmilefromaVeil--DOyouthinkyoucanteIl--”
安蜜很会唱歌;安蜜最爱唱(wishYouWereHere),每当她唱这首歌。你会觉得她是真的希望你在这儿,在她的身边。
我唱这歌,是因为我想我心爱的妹妹。你呢?你为什么吹这曲子?可别说帮我伴奏。我希望--哪天,安蜜在你身边唱,你为她伴奏。这样,你会发现,安蜜才真的唱得好。
田安蜜唱完整首歌,安秦始终没取出口琴,只是将她的闪亮红鼻子拿掉。
“你帮孩童看诊时,也唱这首歌吗?”安秦把玩着小丑驯鹿鼻。
“你对着上医院的孩子唱Howlwish,howlwishyouwerehere--”暗夜一样沉的嗓音,半心半意地哼吟。
她说;“真这样,我肯定被家长投诉。”美颜盈满甜笑,眨眨眼,抬起脚边一个白亮贝壳,她站起身,面对海洋,轻快地走过去,脱鞋踏浪。
“我唱(森林里的熊先生),本来嘛,哪有孩子爱来医院,他们一进医院只想跑跑跑跑跑……赶快逃出去,好像我是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