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衣裳还喜欢吗?”他专注地望她,毫不掩饰眼底的赞赏。“你穿起来很好看。”
喜欢是喜欢,不过……
德芬娇嗔,“大人您对女人的身量尺寸倒是挺有概念嘛。”
‘那当然,我目测就晓得。”他不以为意地应道。
这值得骄傲码?她横睨他。“严冬还说你不进花街柳巷,怕是他印象模糊,记错了吧?”
“我是不喜欢去那种地方。”
才怪。她抿抿唇。
“不过在酒会歌宴等场合,倒是见过不少绝色花魁。”
看吧,她就知道,这人肯定是递览群芳。
“怎么了?小嘴翘那么高?”见她容色吧豫,他似笑非笑地问。
明知故问!她撇过脸,不理他。
“蓝,你说怎么办?我好像唐突佳人,惹恼你的芬姐姐了。”黑玄半真半假地跟弟弟讨救兵。
黑蓝捧着酒杯,悠哉悠哉地吸饮,无声偷笑。
“吃醋了吗?”黑玄笑问。
什么?德芬骇然瞠眸。
“男人嘛,活到我这把岁数,难免有过几笔风流帐,这并不奇怪,你说对吧?”
听听他说话的口气,他是很老吗?非得处处留情不可?德芬郁恼地眯眸,执杯喝酒。
“你要是吃味的话,我保证以后不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就是了。”
德芬闻言一呛,入口的美酒差点咳出来,她惊觉自己失态,伸手捂住芳唇。
“怎么了?’他笑着轻拍她背脊。“你不善饮酒吗?不能喝的话,还是少喝几杯吧。”
都是他害她失态,还好意思装出一副温柔关切的嘴脸?可恨!
她暗自懊恼,容颜冰凝。“大人您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自是人缘极佳的,小女子又怎能妄加干涉?”
“你不想干涉,就别摆出这一副脸孔啊,挺吓人的。”他刻意感叹。
他说什么?她气得咬牙切齿,葱指暗暗掐进掌心。
见她动怒,他反而笑了,笑容爽朗,惊坏左右一干人等,他们几曾见过领主笑得如此畅快真心?
“别气了吧?”他倾过身,伸手轻轻捏她俏美的鼻尖。“算我失言了,我自罚一杯如何?”
他低声下气得哄她,她又慌又羞,一时不知所措。“你……放肆,怎么可以这样随意捏人?”
虽是斥责,声调却异常的娇细绵软,教人听了心魂一荡。
黑玄暗自吞吐气息,眼观鼻、鼻观心,好不容易宁定心神。
她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哪里冒犯他了,撒娇的嗔道:“现在是你在对我生气了吗?大人不会这么小心眼吧?”
别这么闻言软语的对他说话,他会晕的。黑玄极力宁神。
“真的不高兴了?我敬你一杯就是了。”她为他斟酒。
他抢过酒杯,一饮而尽,觉得不够,自己又倒了一杯喝干。
她目瞪口呆的看狂饮。“你伤口还没全好呢,怎能这般忌口?”
早就好了,只是他故意不取下裹伤得布巾,教她以为自己尚未痊愈,借此将她留在身边。否则以她对公事严谨认真的性子,恐怕是早回到那间破旧的农舍就近督导了。
就这几日,当他听取下属报告边境邻国北余的内部政情,密商要事的时候,听说她也不曾闲着,也召来张、李两位开农师问长问短,关切农事的进展。
有时他不免胡思乱想,自己再她心中究竟能占多少分量?公务责任之于她,怕是比儿女情长更重要吧!
“好了,别喝了!”她夺下酒杯,嫣然相劝。“不是找我来赏花听歌吗?怎么光自己闷头痛饮了?”
“奏乐吧!”他一摆手,示意伶人开始表演。
乐声悠扬,歌舞翩翩,这些伶优的技艺虽不及宫中所见的纯熟巧致,倒也别有一番风雅。
德芬静心聆赏,视线落在精彩的表演上,坐在身旁的男人,视线却是落在她身上,领会着她的一举一动,将她的一颦一笑皆烙进眼里。
忽地,狂风吹来,卷落一树落英,粉红的花瓣沾在德芬清妍的脸蛋上,煞是可爱动人。
黑玄心弦急颤,不禁伸手欲抚摸她的脸,她却霍然起身,震惊地望着天空。
“怎么了?”他奇怪。
“天象……有异。”她神色忧虑。
他挑眉,跟着仰首,果见天际云海翻腾,不知何时遮去了太阳。
“要下暴雨了——”她喃喃低语,忽的迈开步履,匆匆疾行。
“你去哪儿?”他讶异地追上她。
“要下雨了,我得立即出城,警告那些农民。”她仓促的解释,话语方落,又是一阵阴风大作。
果真要来暴风雨了吗?黑玄警觉,握住德芬藕臂。“不能去,很危险。”
“危险也要去!”她挣脱他,执意前往,穿过府邸,命令仆役备马。
该死!黑玄没辙。“我跟你一起去!”
未出城门,大雨已滂沱,乌云急遽涌聚,天际劈落响雷,轰然震耳。
德芬却坚持策马狂奔,到了城郊村落,低洼地区已漫在水中,路途险阻,眼看是无法前进了。
“够了吧?丫头。”黑玄按髻与她并行,在蒙蒙雨雾中嘶吼。“已经来不及了,等雨停再说吧!”
来不及了……怎能来不及?
眼看前路茫茫,德芬只觉一颗心犹如煎在热油中,又焦又痛。
经过这番暴雨肆虐,初生的农作怕是毁于一旦了,新翻的土壤也得重新养沃,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了。她更担忧那些农民,他们都还好吗?勉强搭起的茅草农舍撑得过这样的暴雨吗?都是她的错,是她疏忽了……
“回去吧,丫头。”黑玄劝道。
德芬不应,忽的哽咽,许是心情太过彷徨,一时不警醒,座骑乱了方向,马蹄踏进湿软的田壤里,深陷其中。
马儿挣扎不起,惊慌起来,一阵狂猛跳跃,她握不稳缰绳,整个人被甩落马背。
“丫头!”幸亏黑玄眼明手快,猿臂一探,及时将她捞起,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你还好吧?没受伤吧?”他焦急的问。
“没事,我没事……”她茫然低喃。只是吓着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难以凝神。
狂风又起,雷电交加,两人一骑在路上徘徊,洪流滚滚,进退两难。
看来是回不去了。黑玄凛神,当机立断,策马沿着山间小路蜿蜒往上,唯恐落石伤了德芬,他一路躬身,将她纤柔的娇躯护在自己胸怀下。
好不容易,经过一处山洞,他掉头转进,将她自马背抱下,安顿在一块尚称平滑的岩台上。
“就在这里停留一宿吧,风雨实在太大了。”
她没回答,双臂交握肩头,蜷缩颤栗。
很冷吧?黑玄整眉,在山洞里来回梭巡,发现前人留下的火堆,虽然柴薪有些湿气!但总算能生起火苗。
“过来这边坐。”他执起德芬玉手,将她携至火堆前,让火红的暖焰烘烤她湿透的身子。“冷吗?”
她点头。
“忍一忍,等衣裳干一些就会好了。”
“嗯。”
怎么都不说话?是太过震惊失了神吗?
他关切地望她,双手捧起她雪白的脸蛋,见她水眸莹莹,不知是雨是泪。
“别担心了。”他柔声劝慰。“等雨停了,我们就去探望那些农民。”
她怔怔地与他相凝,贝齿咬着唇,一颗清泪坠落。
“别怪自己。”他知道她想什么,“这是天灾,人力难以相抗的。”
“可我应该及早察觉,如果我早点注意天象,或许能防患未然。”
“别傻了,你真以为自己有预言能力吗?”
什么?她震骇,明眸圆瞠。
他微微一笑,拇指温柔地替她拭去颊畔泪痕。
“你……都知道了?”她颤声问。
“你以为呢?”他不答反问。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早就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德芬怅惘,胸臆缠结着难以厘清的复杂心绪。
“什么时候?你是何时知晓的?”
“从我在城门口看出你是丫头的那一刻,就有些猜疑了,之后又陆续得到佐证,更加确定你就是六年前那个命在旦夕、却大胆跟我交易的小公主。”
“那你为何……不早点揭穿?”为何配合她玩游戏?忆起自己在他面前说的每二句谎言,她不禁窘迫难堪。
“太早揭破,就没有乐趣了。”他笑着,轻轻掐弄她脸。
“你又在玩我?”她惊嗔,就如同六年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与春天悲痛诀别,却只当是一出热闹好戏。
“不是玩你。”他修正她的说法。“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傻傻瞅着他。
“别气了。”他怜惜的抚摸她耳廓。其实不揭穿她的身份不只是想试探她的决心而已,更重要的事,他盼望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将一个公主、一个天女,留在自己身边……这会事一个不可能之梦吗?
思及此,黑玄自嘲地勾勾唇。“话说回来,丫头,若是你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也得仔细点。”他含笑戏谑。“不仅常常忘了对我说敬语,还唱“步天歌”给我听——像这种只传灵台、不传民间的秘曲,你如何会唱?你当真以为我大醉了,脑袋便跟着糊涂了吗?”
是啊,她眨眨眼。
“你对人太不设防了。”他感叹,“我真奇怪,这样的你怎能在那个皇宫存活自今?”
“不是那样的。”德芬喃喃否认。怎可能不设防?她可是活在一个充满魑魅魍魉之处啊!“在宫里,我只信任春天一个人,私密话只对她说,而你……”她忽的停顿,又是忧伤,又是迷惘的瞧着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你,就是会不自觉的敞开心房。”
“是吗?是不自觉吗?”闻言,黑玄低低笑了,星眸炯炯,墨光璀璨,展臂将她拥进怀里。她只觉想挣脱,他收拢臂膀。“别动,你没听说吗?身体是最佳的取暖工具,你不想冻死在这种地方吧?”
她是不想。德芬幽幽叹息。也罢,就暂且将礼教之防抛到九霄云外吧,现在的她,很需要一个温暖的胸怀,身心皆然。
他的怀抱,似乎足以避开狂风暴雨,避开这些年来令她疲惫的一切……
“你说过,自从你哥哥死后,就没人能在你难过的时候抱抱你了。”他拨玩她柔细的发丝,在她耳畔低语。“是那样吗?”
“原来你都听到了。”不是酒醉昏睡吗?耳朵真灵。
“是,我都听到了。”他坦然承认,将她搂得更紧。“现下我抱着你了,你就睡吧,好好睡一晚,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她静静地品味他的话,忽而觉得好累,好疲倦。
是的,她的确想睡了好想好想睡——
她在他怀里睡了一夜,隔日,雨势渐歇,她等不及雨停,冒着蒙蒙细雨走出山洞,巡视整个村落。
满目疮咦,灾难过后的景象即便在噩梦里也难以想象,农田淹了,作物毁了,大部分农舍都有损伤,不是飞走了屋瓦,便是歪斜了梁柱,更有少数农舍颓然倒塌。
家家户户都传来啼声哀号,孩子们哭闹不休,人们愁容满面。
德芬与黑玄来到村长住处。老人家一夕白发,在屋外木然伫立。他没见过黑玄,不知他便是那位恶名昭彰的领主大人,只是对着德芬泣诉绝望。
“于姑娘,这不该怎么办好?所有的一切,全完了,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