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只是举手之劳。」听不懂人话吗?他说了不需要!「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饭吃,许多人一桌子吃饭,饭菜才会好吃,你就别推辞,我已经让春芽煮了你的饭。」
没有自顾自怜的悲容,没有矫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丝毫没把他的冷淡当回事。
她是太过无知者无畏,或是不会看人脸色,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小妇人看公子年纪比我稍长一些,既然我们做对门邻居,我就直接喊你一声大哥,你说如何?」
不如何。心里很立即的反应,但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下。
她正松开他的袖子,带笑的往里头喊:「黄婶、春芽可以开饭了。」
她这是碰了他?他来不及发怒,他绝对不让人随意碰他的……他们居然等他开饭?
菜香从堂屋里飘出来,那是一种带着温馨的家常香味,不浓不烈,甚至还没看到菜色,但是那个味道,就能让他知道是什么菜色。
他有多久没吃过家常菜了?也多久没有人等他开饭?
奶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没嚐过家常菜;奶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没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饭了。
一小缸的陈米热饭,一大碗素炒腌白菜丝、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烧肉、肉末节子、豆腐鸡蛋汤和一小盘子酥油泡螺儿,这油泡螺儿分成两边,模样看似雷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还贵,桌上却有两样青菜,非常不容易。「大家都坐下吃饭吧。」盛知豫看梅嘉谟入座,招呼黄婶和春芽也一起用饭。盛知豫一刚开始让黄婶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饭时,这对老夫妻是不肯的,主仆同桌共食,听也没听过,可后来拗不过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谟因为她们同桌吃饭的方式挑起了一边的眉。
这屋里就这么些个人,谁家夫人出远门,没有嬷嬷,没有精细的大丫头,护院也没一个,他虽然出身市井,却也知道大户人家是什么样子。
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惊世骇俗的了。
埋头吃了半会儿,就被一股脑的挟了菜,碗里冒尖得连下筷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尽量敞开肚皮吃。」
这位夫人或许是年纪小,真的没有夫人的样子,他也发现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饭,但饭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腻香浓的五花肉,几乎不用咀嚼就滑进肚子里,和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一种红烧肉都不一样。
这蔚娘有两把功夫。「梅大哥,你瞧着这红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颔首称是。
「那你多吃点,」盛知豫随手又给他挟了一筷子肥瘦适中的肉块。「这煨肉有三种法子,用甜酱,或是秋油,也可以两者都弃而不用,就譬如说每一斤肉,用盐三钱,浇上酒煨着,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气,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时候,太早起锅肉容易变黄,过迟就会由红变紫,肉质软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处,肉块就能红得像琥珀一样。
「至于锅盖不可以常常掀起来,油走,味道也跟着油不见了,至于要煮到什么样子才好吃呢?大抵我们割的肉都是方块,只要烂到不见锋棱,总而言之,紧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黄婶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儿,一边用饭,还能一边听咱们少奶奶说菜,就连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两碗饭呢。」
「那你说说,这猪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这是随意考校,并不期望盛知豫能说出什么来。
「唔,」她转了转眼珠,「我随便说几样好了,免得大家腻味。」
梅嘉谟两口吃掉那块红烧肉,筷子经过处,素炒腌白菜丝和肉末茄子也几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猪肉几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猪头二法、猪蹄四法、猪爪猪筋、猪肚二法、猪肺猪腰、猪里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乾锅蒸肉、脱沙肉、陈大头菜晒乾肉、台鳖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宝肉菜头花煨肉炒肉丝炒肉片八宝肉圆空心肉圆锅烧肉酱肉糟肉暴腌肉尹文端公家风肉笋煨火肉烧小猪排骨……罗蓑肉、蜜火腿……」她说得兴高采烈,青白的脸难得漾起浅浅红晕,一口气说完,灌下一碗汤。
梅嘉谟已是目瞪口呆,很想开口叫她慢一些。
少说二、三十样的菜她竟随口拈来,一般女子不会必备这样的「常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第四章】
「那这是什么?」他挟起上头纹溜像螺狮儿一般的点心。
他本来应该快快吃完,快快走人的,这会儿竟还坐在这……还问人家这是什么点心,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这甜食叫酥油泡螺,咸食叫酥油鲍螺,甜食麻烦些,要先把牛奶倒进缸里,煮成奶渣,然后使劲的搅拌,分离出奶油,掺上糖,要能掺上蜂蜜,香气会不一样,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就成了。」
感觉就是很费工的点心,梅嘉谟吃了一块,果然像她说的那么好吃。「至于这咸食,叫酥油鲍螺,鲍鱼的鲍,它简单些,一样的面粉'奶油制成酥皮,搓成鲍螺状,并将边缘捏出螺旋状,或煎或烤至金黄,我也考虑过拌上青葱也许有不同的风味,只可惜现在隆冬,青葱不可得,这东西要趁热的时候吃,热食酥香,不过冷了也不怕,搭上浓茶,别有一番滋味。」
「我家小姐很厉害的,说得一口好菜,不过,菜是婢子煮的,作法都是小姐指点……我们家小姐为了弄这酥油泡螺可把黄婶存了好久的一点点奶渣、糖给用得都见底了,黄婶差点翻脸。」春芽笑吟吟的说。
黄婶心里那个舍不得啊,只差没抱着心肝喊痛,不过,小姐做好时,香气四溢,她们都各得了一块,黄婶本想留给石伯,小姐却说她已经替石伯留了他那一份,黄婶小小口的吃了那酥油泡螺,眼睛越吃越亮,最后还问小姐什么时候还要做,她想来打下手。
梅嘉谟看着盛知豫那没有扒多少饭的碗,却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她的眼睛既不妩媚,也不妖娆,甚至显得有些清冷孤僻,可是此时,却热烈得像两颗燃烧的黑宝石,她脸上那几个白点莫非是因为下厨溅上的面粉?
她为了这一顿饭,忙和了半天,就为了感谢他那一筐不值钱的炭?
他久居那只见输赢,血肉横飞的地方,以为自己早不为任何感情勾动,可这份难言的温馨在五脏六腑转了一圏又一圈,熨烫得他全身上下都彻底的放松下来,在这里住下后那些索然无味的几个月,忽然觉得都没什么了。
「我从未聪过奶油是何物,你又是如何得知道东西和作法的?」
「我病了很久,下不了床哪里也不能去,所以,拉里拉杂的话本子看了不少,自然没少研究食谱。」她不讳言,自己那缠绵病榻的十几年只有靠书本来打发时间,有一部分还是少见的珍本,她的私房也都花在那上面。
珍本不好搜罗,耗费人力物力,比金子还贵。
春芽本想问小姐,她生病受伤的期间多是昏迷,哪来的看书打发时间?但是她想小姐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无论如何,来到别院的小姐比在伯府里的时候要有趣活泼多了,不只会说得一嘴好菜,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说故事给她听,白天的「兰陵王」听得她欲罢不能,一直问后续、后续、坏人、坏人呢,只可惜小姐卖关子说明天待续,哎哟,那么好听的故事,干么要吊人胃口?晚上她一定会睡不着。
饭后,盛知豫把最后一块酥油鲍螺用油纸包了让梅嘉谟带回家,给他充作早饭。
他也不客气,道了谢,便离开别院。
盛知豫吃完早饭,喝了早茶,也不磨蹭,亲自去给昨夜才回到家的小毛驴喂了
一把秸秆配着玉米粉豆粕,看牠高兴得龇牙咧嘴,张口大嚼,她顺着小毛驴的毛摸。「赶紧吃饱,我们等会儿还要出门,劳你再跑一趟好不好啊?」
昨儿个因遇大雪阻了回来的路的石伯,一听到盛知豫还打算出门,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使不得啊少奶奶,这种天气,别说路不好走,从这里到县城可要足足走上一个时辰,少奶奶还缺什么东西,交代小的去买就是了,您是什么身分,这样抛头露面的,小的没办法向大少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