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石伯,大少爷的面子也好,我的身分也好,人在落魄潦倒的时候,是没有所谓名声的,我现在的日子是从填饱肚子开始,至于脸皮那种东西,太当回事很难活下去,再者,人存活于世,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抬头挺胸做人,那时候,你想要的尊严和名声才会来到你身边,石伯以为呢?」

「都怪小的人微力薄。」他惭愧极了。

「石伯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或许不知道我娘家开的是绣庄,这绣活我还有点把握,我来的匆忙,身边什么都没有,想挣钱,总得先把需要的东西买回来,趁今日放晴,看起来雪势会停上好一阵子,若是你不放心,劳你赶车,到县城再放我和春芽下来便可。还有啊,虽然说身为一个深宅大户的主妇是应该守妇道,不要抛头露面比较好……」

石伯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哪知道盛知豫轻飘飘的接了下去:「不过……抛头露面偶尔为之,有益身心健康。」

石伯一半明白,一半迷糊地道:「少奶奶说得很对。」

昨晚临睡前,她终于抓到从脑子里闪过去的念头是什么了,她翻找自己的嫁妆箱底,在最旧的那个箱子找出一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发黄册子,那是祖母在她嫁入伯府之前交给她的手劄——《露香园顾绣谱》。

她一页一页的看了一遍,直到天光。

那绣谱,是祖母一生的心血,每一个绣样,她年幼时都曾再三反覆练习,熟烂于胸,只是重生前的那些年,她一直任它荒废在自己的箱子底下,别说拿出来翻阅,连绣针都忘记拿法了。

如今的她还能不能拿针,还能不能靠这唯一的技能养活别院里的这些人,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但是她没有退缩说不的余地,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只希望她这个回到婚后才一年的身体、脑子,不要像上辈子那样糊涂无用……

于是,盛知豫回房拿了钱,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带着春芽坐上石伯套好的驴板车,上县城去了。

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坐驴板车,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是缺少变化的景色看多了,再加上天冷,连续打了好几个结实的喷嚏,就有些坐不住了。

石伯看她的眼神似乎想转头回家,这哪能,她忍住后续的喷嚏,也忍住硬梆梆的板车磕着自己的不舒服,咬牙忍下去。

自己这细皮嫩肉需要锻链再锻链,这种身子骨太没用了。

经过城门,进了县城,好不容易来到白河县城,她整个腰和臀部已经麻了又麻,毫无知觉。

她示意石伯停车,谁知道起身的时候居然同手同脚,手脚不听使唤,让已经跳下车,等着扶她一把的春芽一阵好笑。

「让你笑、让你笑,看我回去怎么修理你!」

「别修理婢子,婢子怕痒。」

「知道怕就好,别动,就让我这样站一会儿。」下了车,盛知豫不是不想动,只是手脚此时一概麻着,血脉不畅,无法行动。

「小姐哪儿麻,婢子给您揉揉。」春芽非常无敌,依旧生龙活虎得很,什么事都没有。

自己真的丢脸了,她连春芽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盛知豫还在暗自砥砺自己,春芽心疼的叨念着,「小姐有什么东西不能吩咐石伯买的,非得要亲自来县城跑这一趟?」

「等我把东西买齐,你就知道了。」

别院里别说不见文房四宝,连宣纸也没一张,遑论绣线、白色丝网和绣架了,什么都缺,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好一会儿,盛知豫觉得身上的血脉渐渐通顺了,手脚灵活了,便准备行动。

「我们买妥了东西就到这里会合吧。」她吩咐石伯,又让春芽掏了一吊钱给他,让他去吃茶、沽酒,随便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按照约好的时间在定点上等她们。

石伯推卸不了,只能感激的收下,驱车离去。

白河县的茶栈酒阁自然比不上京城热闹,胭脂、字画、珠宝铺子也多只有两层楼,摆摊贩子倒是到处可见,卖糖糕的、卖桐皮面的、煎鱼饭的、油饼,熬物、冷淘……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有铺子便有流水的利,加上年节气氛渐浓,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交易非常热络。

她如是想着,转身进了一间书肆,浏览后挑了几支分大中小号的狼毫和羊毫,还肉疼的买了一支貂毛笔;几种色料、宣纸也买了好几刀,随后去了一间大字画铺,她知道自己这穿着,一看就不是客人,夥计没来招呼她也不打紧,好在他们也不赶客人,随便她慢慢的看,闲闲的逛,毕竟,少妇带着丫鬟来逛字画斋,真的不常见。

看画自有她的用意,不过和润养心性,培养气质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那种做一件事,需要很多准备工作的人,一来求好,二来性子本就这般,忍不住一点瑕疵。

去完了字画斋,她问了人,知道白河最大的绣铺在下一个街角,春芽不愧为世间最好用的丫头,几样东西提在她手里,一点也不费吹灰之力,主仆俩信步当车,拐来拐去,一眼就看见高竖的几竿旗帜。

店名叫「堆锦列绣」。

名字取得大气,铺子里生意也不赖,锦绫绮罗纱绢缟纨种类齐全,顾客多是女子,鲜少男顾客,夥计很忙,每个都要招呼,尤其对几个穿丝绸衣裳的妇人态度更是殷勤,又是倒茶,又是拿果的。

夥计猫了她一眼,很快将她归类于那种可能只买几綑丝线的人,随便招呼了一声就不理她了。

「这是看不起人吗?大小眼呢。」春芽可看不过去,她拉高袖子,要去找人算帐。

盛知豫对她摇头。「何必呢。」

大铺子货色整齐,她会进来,也只是想看看人家铺子的进货,趁机琢磨琢磨现今的流行款式和新颖的针法。想靠绣活赚钱,要推陈出新,旧花样、旧款式铁定不受欢迎。

像她这种不掏钱出来的客人自然不受待见。

只不过她的好脾气也只维持到看见一件摆在店里的装饰小屏风,手指堪堪伸出去,一把鸡毛掸子就差点从她脸上掸过,「去去去,要是弄脏了怎么办?客官要是无意交关,就别用手碰,繍品这种东西,最怕脏了。」

掌柜模样的中年汉子,山羊胡子修饰得很漂亮,三角眼,瘦得像竹竿似的身材套着一件锦袍,标准的狗眼看人低。

「真是对不住,」盛知豫摊出乾净的掌心,「我只是凑近着看,不会把绣品弄脏的。」她怎么会不知道绣品怕湿怕乾也怕脏?一染了污,别说卖人,还要加工去污,麻烦得很。

他不过是拐着弯骂她脏。

「低下的人,就连呼出来的气,也不见得乾净。」他压低着嗓门,显然不想因为她们的存在打扰了那富贵人家的顾客。

「比较起小妇人来,掌柜的,你早上一定没刷牙,」她作势捣住嘴鼻,做嫌弃状,「掌柜的一口暴牙都见客了。」

好毒……

「你这无知妇人!」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她……这是耻笑他吗?他这一生就是因为一口牙而自卑,人人敬他身分,无人敢直言,她却坦言不讳……这个、这个臭女人!

「我这无知妇人要走了,虽然只是几两银子的生意,掌柜的你看不上,可惜也做不成我的买卖。」一买一卖都是顾客,一来一往会成主顾,二来三去便成熟客,这位掌柜不懂这道理。

这种财大气粗的铺子,做生意大小眼,看不上她的小钱,还给客人白眼看,这种店以后请她,她还不来呢。

两人踏出店门,隐隐还听见那个暴牙掌柜不乾不净的骂着看门的夥计,什么客人都能让进吗?也不想想他们堆锦列绣坊是什么地方?

这是指桑骂槐,迁怒来着了。

两人得远了,这才慢慢听不见。

「不就一间绣坊,践什么践?」春芽朝里面比了比拳头,心里不服气得很,要不是小姐死活拉着,她早就把那老头子胖揍一顿了。

「得了,这样的人京里还少吗?何必与他一般计较?」盛知豫垂着睫,说不气,是骗人,商人将本求利没错,但如此势利眼却叫人不齿,她不会义气用事用口头去争输赢,这世间,多得是先敬衣冠再敬人的人,要一一和别人论输赢,还不如像现下的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争一口气。

不让人看不起她,不让人随随便便决定她的人生。

以前的她是那种息事宁人,不与人置气的个性,她总是告诉自己,这是大度能容、贤慧美德;这种个性说得好听就是好相处、与人为善,说难听就是懦弱、胆小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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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痨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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