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这些听来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今日发生过一连串冲击之下,竟显得如此合理与可能……三十岁的她过的生活,似乎远远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
何雅发现她无法再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将章百涵交给她的那叠信件打开,试图在当中寻找还能够相信丈夫的证据。
也许,一切只是各人解读不同罢了?也许,莫教授有他一套说词,有不得不的苦衷?否则,他方才对待婆婆怎会是那样的态度?也许……有很多很多的也许……
何雅深呼吸一口长气,将信纸摊开,守着一丝微乎其微的盼望,逐一阅读。
——「棠棠,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知道有很多话,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了,可是,妈妈好害怕有一天不能亲自告诉你,所以,先写在这里,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
——「棠棠,妈妈想,你有一天一定会有喜欢的男孩子,有一天也会步入家庭。妈妈很想告诉你,妈妈从前觉得,谈恋爱就是谈恋爱,什么门当户对的说法都太势利,但是,妈妈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你与喜爱的男孩,门户身分确实不要相差太悬殊才好,否则……」
——「棠棠,你一定要有足以谋生的一技之长,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有完整的学历,这些都是能够令你婚姻幸福,令你能够在婆家抬得起头来的条件与筹码……当你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时候,有一天就会像妈妈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棠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是,生下棠棠之后,妈妈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了棠棠之后,妈妈就不再感到寂寞……」
——「棠棠,即使有谁不喜欢你的性别,你永远是妈妈最珍惜且最重视的一切……」
——「棠棠,妈妈一定会好努力好努力,努力带你离开那个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妈妈的地方……」
——「棠棠,每次你把妈妈煮的饭吃光,并且称赞妈妈煮饭最好吃的时候,妈妈都好庆幸曾经被逼着学煮饭,虽然曾经又饿又累,学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是,现在看你吃得如此满足,妈妈也觉得好开心……」
——「棠棠……」、「棠棠……」
每封信皆是洋洋洒洒,将母爱表达得淋漓尽致,与其说是写给女儿,倒不如说是在努力劝慰自己,为了女儿,持续在这段不快乐的婚姻里走下去。
那些关于夫家对她娘家的轻视,逼迫她放弃就要完成的学业的不甘,对她没有谋生能力、在家当家庭主妇的看不起,与丈夫总是不在身边的寂寞……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却牢牢实实地刻划在对女儿提醒、告诫,与殷殷期盼的字里行间。
即便何雅没有这十年间的经历,但她却完全能够从这些信件上理解「三十岁何雅」写下这些信时,那份被轻视的不甘心,万般感同身受。
她们有着同样的原生家庭、出身同一背景,当她们被诟病的都是这些无法决定与改变的部分时,她的感觉就像脸颊上挨了热辣辣的一掌,就像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父母亲一般,身历其境。
那么伤人、不堪、丑陋……痛到椎心刺骨,疼得眼泪几乎掉下来。
三十岁的她没有值得敬重的娘家,没有肯为她挺身而出的母亲,没有完整的学历,没有能够谋生的一技之长,生的更是连名字都无法被写入族谱里的女儿。
她拿的一手烂牌,注定她在莫家的毫无地位,全无胜算。
她放弃学历之时,绝对是抱着将来会换得更好生活的希望,结果,却为她换得了想像不到的无比轻视;而那些她当初因为爱情觉得理所当然的牺牲,在褪去热恋糖衣之后,更显得愚蠢可笑。
她与莫韶华是一对相爱却被现实压垮的夫妻,他们的爱情毁掉彼此,将对方推离康庄大道……不对,被推离康庄大道的只有她,她的丈夫依旧是人人景仰的学者,依旧是她凌厉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子。
「哈、哈哈哈哈……」何雅手里捏着成叠信纸,再荒谬不过地轻笑出声,不知道她脸颊上的眼泪,正一滴一滴地滑下来。
稍早时,在她耳边裂开的是谎言;如今,在她眼前摊开的是真相。
她对莫韶华口中所说的话一直毫无怀疑,全盘相信;她一直努力付出,想藉此回报他表现出来的深情,却没想到,她急于补偿的真心令她落入一场前所未有的骗局。
「三十岁的她」根本不是莫韶华费心经营出来的那副模样,她却因此耗费心力,拚命想成为那个「三十岁的自己」,成为那个好爱他的何雅,成为那个对她的婚姻与家庭如此眷恋的何雅,殊不知,她不由自主成为的,通通都是莫韶华编造出来的谎言……
她并不是活在她的未来人生,而是活在刻意被假造出来的骗局。
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棠棠曾说,从前的玛弥偷偷在哭……
强烈的羞耻感从脚底窜烧蔓延,挟带着猛烈的不甘心,铺天盖地,狠狠向她席卷而来,令何雅全身发冷、浑身震颤,此刻,真觉她似恢复记忆。
三十岁的她曾经过得那么卑微痛苦;三十岁的她曾经那么想脱离令她痛苦不已的婚姻、那么瞧不起她的夫家;三十岁的她,曾经是那么怨怪她的丈夫、曾经是那么寂寞……
这些日子以来,莫韶华欺骗她欺骗得有多用力,便更彰显了全然相信的她有多愚蠢。
爱情或许能够包容残破的过去,却不足以支撑进行中的谎言。
她是如此不堪。
【第九章】
莫韶华进屋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客厅大灯已然熄灭,仅余几盏立灯。
光线晕黄,朦朦胧胧地,教他看不清在沙发上睡着的妻子容颜。
莫韶华放轻脚步走近何雅,伸手轻触她犹带着湿意的脸颊,在沙发边缘坐下,深吁了一口长气。
幸好,妻子仍在这里……幸好,她真的如她所言,待在家里等他。
今日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他预期,但是,只要何雅仍在,只要她仍没有恢复记忆,只要她仍在这里,他愿意编造许多许多、更多更多的谎言,只求能令她继续留在身畔。
长长的叹息声,隐没在无边夜色中,被惊扰的何雅掀动长睫,醒在莫韶华幽深的注视里。
「抱歉回来晚了……小雅,你哭了?」他想,势必是母亲今日态度令她感到委屈。莫韶华以指摩挲何雅颊畔,一句话说得温存且心疼。
明明平时是那么令何雅感到眷恋的动作与声嗓,此时却备感讽剌与心酸。
她摇首,将他覆在颊边的手拉开,在沙发上坐起身,面庞紧绷。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以往,总觉莫教授这双眸子太深沉,藏着许多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如今,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她既瞧不清、也看不懂他的心事,自始至终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妈今天情绪不好,你别生她的气。」莫韶华望着她,温温缓缓地道,稍早与母亲周旋过一场的话音中尽是疲惫。
母亲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喜爱何雅,可他今日已经向母亲表达得够明白坚定了,不论是从前、现在,或是未来,他的妻子都只会是何雅。
他已经搬离家中,若母亲仍是这般无法接纳与尊重他的家庭,他只会带着他的妻女,找到离家更远、更能平静度日的居所。至于那些什么母亲要他追求的虚名,他已经无心再追寻。
「她不是今天情绪不好,她是一直都很讨厌我。莫教授……你究竟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何雅直瞅着莫韶华的眸光瞬也不瞬,一向娇甜的脸庞面无表情,没有心思做任何迂回,开口便直接切入重点。
「小雅,你想太多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胸口一震,压抑下过快的心跳,微微笑了,伸手想触碰何雅的动作却被她一把拍开。
「是我想太多吗?你是真的听不懂吗?你好好想一想,你还要再继续这么骗我吗?」
何雅得极力稳住自己,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他直到现在还想骗她!
「小雅?」莫韶华惊愕地凝注她。
决绝的眼神、疏离的举措……他很熟悉如此神情的妻子。
那是失忆前的何雅,被他伤过一百次心、为他流过一万次泪的何雅……何雅已经恢复记忆的念头窜跳上来,惊出他一身仓皇冷汗,可在事情尚未成定局之前,只要还有一丝希冀的可能,他便只能全力遮掩。
而他力持镇定的模样,只是令何雅感到更加荒谬。
「莫教授,你告诉我,我大学有念完吗?我有拿到毕业证书吗?」何雅迎视他,厉言逼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这个问题,我上次回答过你了。」莫韶华拿下眼镜,紧揉眉心,起身伫立窗边。
以往他如此显露疲惫的小动作总会令何雅心软,不论她原本想与他谈什么,都会因着体贴他已经十分疲累的心思,延后再谈,可惜今日毫不管用。
「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办?伪造一张毕业证书给我?」何雅跟着起身走近他,唇边勾着一道带着讽剌的微笑弧度,冷冷地质探。
「……」莫韶华盯着她太过凌厉的眼,紧抿双唇,没有回话。
他无法言语,只要一开口承认,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便要溃散破败。在知道何雅忆起多少之前,他无法尽掀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