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下第一信商说出来的话怎么可以反悔?所以不管李家女是好是坏,既亲口许了亲,便绝不违诺。
凌端第一次知道「一诺千金」是多么沉重和可怕。
说服不了父亲,他转向李家下手,可惜他们一样固执,只道:他若执意退亲,李巧娘只有一死以明志。
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人!凌端气死了,这才有了避走书院,避不成亲的事。
他本来决定,除非李巧娘走人,否则自己绝不回家,但是忧心娘亲整月未回信,父亲又急信不断,言母亲伤重,他终于放心不下,改变初衷,回家一探究竟。
「倘若我学父亲‘一诺千金’,李巧娘不走,誓不返家,杠到最后还不两败俱伤?」他嘀咕着,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那种死守「信」字有什么了不起了。
他站在门口想了下,直接进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返家的消息,若娘亲无恙,今朝这一切都是为了骗他回家,他想再逃家便千难万难了。
「算了,还是偷偷溜进去看娘一眼,若娘没事,我转身便走,以后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再也不信了。」
于是他绕到后门,望一眼高墙,深深一提气,纵入墙内。
落地时有些不稳,他踉跄了下。「看来我的功夫还是稍欠火候,若换成秋雨,踏雪无痕,才是真正的好本领。」
越秋雨是凌端的同窗,寒山书院里有名的冰美人,举止端庄,容貌艳美,很多人都猜测,她若不是出身世家便是皇族子弟,否则哪有这般好气质?
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越秋雨根本不是什么名门子女,她父亲是有名的绿林霸主,她性子也不冷,比谁都火热,路见不平,一定拔剑把它砍到平为止。
凌端也是偶然发现她的秘密,不过他没兴趣去揭穿她,只道:希望从她那里学一点防身本事。
越秋雨本也不愿教,毕竟他已经成年,筋骨都定了,现在学武,哪怕再费百倍心思也难成大家。
但凌端不放弃,日日紧随她身后,搞得越秋雨也没办法,只好随便教他几招,打发他了事。
谁知他虽然后天所限,于武道一事难成大器,可天资却好,往往越秋雨一套剑招使完,他已牢记不忘,让越秋雨好生嫉妒。
原来世上真有过目不忘之人,可惜他学武学得实在太晚了,否则必成一代宗师。
凌端从她学艺三年,虽达不到一流高手的水准,但勤奋努力之下,也有了二流的身手,否则今天怎么英雄救美?
可惜美人已经嫁人,唉……他越想越是不平,人都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岂不知,男人若娶错妻子,照样一生黑暗。
他沿着高墙小心翼翼潜向娘亲的房间,这一路行来,却是越走心里越觉怪异。偌大的家怎么空荡荡的,仆人呢?家丁呢?那些洒扫丫头都跑哪里去了?
他走进女眷居住的后院,入目满室疮痍,好像被强盗洗劫过一番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有些急,便加快脚步,往娘亲住的德馨院行去。
才走进去,便被里头的景象吓了一跳一一娘亲最爱的桃花林竟枯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枝败叶残,奄奄一息。
莫非娘亲的伤竟严重到连她最爱的桃花都顾不上了?
即便如此,家里也有园丁日日维护这些花草树木,不使其零落至此。
可如今……这遍地狼藉让他不禁怀疑,出事的到底是娘亲?还是整个凌家?
他再也顾不上隐藏行踪,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娘亲房里。
「娘一一啊!」他不是眼花吧!刚才街上那烈性小娘子竟在他娘房里?她脸上的血迹还是挺恐怖的,可也干了,披散的头发稍微整理过,露出一张虽称不上艳绝人寰,却也娇俏可人的面孔。
她的眼神已恢复清明,不复方才的疯狂,却黝黑深邃,宛若最神秘的暗夜,吸引人忍不住探寻、追逐。
她手上的菜刀也不见了,但见他突然闯入房里后,她很快又拿了把剪子护在床前,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不立刻表明身分,说清楚此来绝无恶意,下一刻,她绝对会拿着那把毫无威胁的剪子一一至少对已功夫小成的他而言,一把小剪子没有半点杀伤力一一朝他挥来。
但她不会知道这些事,她只晓得,他是个陌生人、无故闯入凌家,非奸即盗,而她为了守护凌家,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奋起与贼人一搏。
可他绝不愿给她留下坏印象。
「夫人莫紧张,小生凌端一一」
话到一半,她手中的剪子哐啷落了地。
「端儿……」她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点虚弱的声音。
「娘……」血脉天性,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凌端哪里还坚持得住什么李巧娘不走、绝不返家的誓言,几大步冲上前去,正想绕过那小娘子以便探望娘亲,谁知她身手更快地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像一尊美丽却无神魂的雕像。
凌端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在街上,她如凤凰浴火般耀眼,初入门,她虽对他深怀戒心,却一身灵气,怎么如今……
那些让他心动的刚烈呢?全消失了?她变成一个只有美貌、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他并不欣赏瓷娃娃,无论「她」多美丽都一样。
他的视线不再落到她身上,转向床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家门了,床上这病骨支离、满头白发的妇人真是他那年近半百依然风韵犹存的娘吗?
「端儿,你……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凌母颤抖的手伸向凌端。
凌端也是浑身颤抖,眼眶热如火烧,伸手握住那痩得只剩皮包骨的手。
「娘,你……」原来爹说的是真的,原来娘不是不回信,是根本无法回信了。他悔不当初,双膝一屈,跪落地面。「端儿不孝,不知道娘……」明知父母在、不远游的啊!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他真是白读了!
「没事、没事。」做爹娘的,谁不心疼子女,尤其凌端还是凌家独子,凌母的心头肉,平时捧在手心都怕他化了,哪里舍得他跪?「先起来,你爹要知道你回来,一定很开心。」
「娘,你怎么会……」凌端顺势起身,同时扶着凌母,让她在床上躺好。
「人年纪大了,难免病痛,放心,娘没事的。」凌母宽慰道。
好端端一个人,一个月内仿佛苍老了十余岁,怎么可能没事?但娘亲不说,凌端也不好追问,只拣了一些书院趣事说予凌母听,哄得她笑声连连,紧锁多日的眉头也终于松解开来,添了一些生气和活力。
中午,凌端又陪娘亲用饭,其间,那小娘子先回房将自己收拾了一遍,换上整齐衣装后,又过来服侍凌母吃饭。
凌端陪了娘亲大半天,直到娘亲哈欠连连,他安排她睡下,并招呼小娘子一起出去。
他虽不知她是谁,但看她对凌家的熟悉,必然不是外人,对凌家的事该有一定的了解,他有很多疑惑在心,正欲寻人解答,便选她了。
两人来到枯败的桃花林中,凌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至今仍无法相信这美丽而无生气的女子是在街上让他欣赏的人儿。
「小生凌端,请教夫人芳名。」
「妾身李巧娘,见过相公。」她礼数周全,温婉可人,几乎没有缺点,几乎一一唯一的问题是,她竟然就是那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妻。
凌端如遭雷击,彻底呆住。老天爷不至于这样要他吧?他生平头一回对一名女子产生钦敬之心,但对方竟是他看不起的李巧娘?
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他绝对不会对李巧娘一见倾心的……可眼前的情况又怎么说?
凌端突然觉得头胀得有十倍那么大了。
「你是李巧娘?那个李巧娘……」因为过于惊讶,凌端有些语无伦次,重复的话问了好多遍。
这若换成他人,只怕早已甩头走人,待他冷静过后,再谈其他。
亏得李巧娘性子好,无论他问什么,她必答,其间没有半丝不耐。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凌端终于确定一件残忍的事实一一他的「一见倾心」已如清晨的露珠,随着朝阳的升起而消失了。
如今在他眼前的是他那没个性、死抱着闺训不放,他最最受不了的娘子一一李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