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喝了口汤,道:「就像你说的,人命关天,活着的人当然比死了的重要,我需要知道那些人确实的死因。」
「她们全都是被毒死的。」
「这是那些家属说的,还是验尸的仵作说的?」他再问。
男人一怔,闭上了嘴。
「她们全都没被验过尸,对吗?」他轻嗤一声,指出这一点。「空口无凭就能告官,你以为这案子上了大理寺或刑部尚书那儿能成吗?这些针对宋应天的指控,都是事后才冒出来的。」
「那是因为事发时,人人都以为她们是病死的,直到最近这一位,才有人发现她们都在生前把珠宝首饰给了宋应天。」带刀大汉沉着脸,道:「我们有人证,可以证明他让人拿了那些珠宝换钱。这么做的人,给他看过病后就死了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前任县丞大人的媳妇喝了他给的汤药,当晚就没了气了。」
说真的,哪个大夫不死人?最好是有大夫能将每个病人都妙手回春,那他定会被请到宫里给皇上供着。
不过这话,他在心里想想,没真说出来,免得对面这家伙气得七窍生烟。
他低着头再吃了口面,边道:「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你们只要记得把自己的事也办好。」
「自当如此,你可也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说完,那带刀的大汉一口喝完了面汤,砰地放下了碗,叫来小二哥结完帐就走了出去。
呿,好像他真的有招牌似的,要真有招牌,他还真想提高他的收费,然后开起门来做生意算了。
若真照他的意思,要有命案发生,他必先查其亲,被害者通常有半数皆是亲人所杀,八成以上多是熟识者。
当然,照这些人所说,宋应天确实也涵盖在熟识之人的范围内,也因为如此,加上他欠了岳州刺史一点人情,他才会答应混进应天堂看看状况。
可瞧这景况,宋应天很明显是处于失踪状态,若不是在路途中遭那些被害者的亲人买凶干掉,要不就是他真的有鬼,所以藏了起来。
但俗话说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宋应天不和家里人联络,否则他只要守在这应天堂,终能查出那宋家少爷人在哪。
他继续坐在原位,跷着二郎腿把第二碗面吃完。
客栈里依旧人来人往,不一会儿,那纤细的身影,掀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仍戴着有轻纱的帷帽,遮掩着她秀丽的脸。
他起身朝她走去,她只和他点了下头,便和他一块儿出门上街。
他很快就发现,就算是进到店铺里,她也很少将帽子摘下来,除非是到了内室,她才会摘下帷帽。
显然,她确实不希望别人看清她的脸。
这城里的店家,有不少都识得她,对她的怪癖知之甚详,可还是有些人,会不小心靠得太近,每当如此,她就会变得十分僵硬。
她试图遮掩,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弱点,可他仍能清楚感觉得到。
她轻纱下的唇紧抿成一条线,素颜苍白如雪。
她不自觉散发出的紧张与恐惧是如此鲜明,他有几次忍不住想不着痕迹的站到她身边,替她隔开人群和那些试图想靠近她的人,但他需要知道、确定一些事。
所以即便她的紧张扯着他的背脊,她的恐惧揪着他的后颈,他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观察着她,和那些让她畏惧的男人。
两个时辰过去,他察觉有些男人让她特别紧张,他很快就归类出那些类型。
他们都和他一样,高大、强壮,如果对方身上有酒味,她甚至会不自觉屏住气息、紧绞双手,若有人突然扬高了声吵起架来,她顿时有如惊弓之鸟,偶尔若有人在她面前抬起手,她甚至会僵住不动,彷佛被人点了穴、施了定身咒似的,得要等那人放下手、离开了,她才有办法动弹。
而这,已经有足够的线索,让他猜出她曾经遭遇的事。
他知道,她自己也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过去梁妈都会陪她一起,宋家夫妇和那位少爷在时,也会分别同她前来,他们不曾让她落单过,所以她以为她可以做到。
对她来说,他和个陌生人没两样。
他猜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单独处在那么多生人之中。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要求提早回去客栈,她不曾因此主动寻求他的庇护,她照着原定的计划,坚持采买了部分的杂货,直到黄昏,天黑得快看不见路,才放过她自己和他,回客栈休息。
他看得出来,当她回到客栈时已经精疲力尽,她上楼的样子,就像根绣花针一样,看似站得很稳,却又摇摇欲坠,可即便如此,她甚至不愿意握住楼梯扶手。
她不示弱,不肯示弱。
虽然他仅存的丁点良心在叫嚣,让他万分想几个大步上前,直接扛着她上楼,他还是强迫自己站在楼梯底下。
下午采买的杂货,已陆续有人送来,清点完那些货物,在客栈的小二哥帮着他将东西搬到后头放好后,他才和小二哥要了碗有肉的菜饭,再帮她叫了一碗清粥端上楼。
她的门房紧闭着,他敲了敲门,她没有应。
门房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再敲了一次,才听见她的声音。
「谁?」
「是我,苏小魅。」
结实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她已经摘下了帷帽,小脸自得没有血色,乌黑的眼眸,有着未退去的紧张。
「我替你叫了碗粥。」他将粥碗抬高,给她看。「不管你饿不饿,总要吃点,明天才有体力办事。」
她知道他说的对,妥协的将门拉得更开,原以为他会给了粥就走,他却朝前倾身,她反射性往后退,才一个闪神,他已经走过她身边,进了房,将那碗粥放到她的位子上,然后端着自己的菜饭在桌边坐下,吃了起来。
他没看她,只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菜饭。
迟疑了一会儿,她最终还是将门半掩,走到桌旁坐下,拿起调羹,逼着自己吃了些。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会食不下咽,岂料拌着酱菜吃了几口之后,胃口反而开了,不自觉她放松了下来,在那男人的陪伴下,吃了大半碗。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但仍有人声喧嚣。
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火,附近几家客栈不时有吆喝声传来,不过那声音都在远处。悦来客栈的掌柜,知她会来采买,总是替她留着较为僻静的房间,远离了街巷。
打来这儿住的第一日,她就不曾将窗打开。
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哗,屋子里始终很安静,直到他吃饱了,停下了筷,然后问了一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问题。
「所以,是谁打了你?」
她在那瞬间,恍若冻结。
这问题,突如其来,如晴天霹雳,劈开了一室沉寂。
没料到他会忽然丢出这一句,她无法动弹,只觉刹那间,喉头似又一甜,舌尖彷佛又尝到了那如生铁般,又湿又咸的液体。
那黑暗的暴力,生生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