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冷酷坚硬的拳头、腥臭的酒气,那从不留情的狠踹,猛然袭来,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有办法保持镇定,才有办法呼吸。
「我没……」
虚弱的语音才起了头,他已再次开口打断她。
「别否认。」他瞧着她:「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失去记忆,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你不会这么害怕。」
「为什么……?」一时间,有些慌乱,她舔着干涩的唇,试图冷静下来,却只听见自己微弱抖颤的声音,指责、辩驳:「你怎能——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的手在抖,她试图放下碗,但她抖得是如此厉害,抖得剩下半碗的粥,都要溅了出来。
然后,他握住了她几乎捧不住碗的小手。
不……
那只手好热,像是要烫着了她。
不要……
她盯着那只大手,想甩开它,但她没有力气,恐惧笼罩着她,全身的力气像是再次被夺走了,如同她的呼吸。
她应该要反抗,她不能让他控制她,她不要再让他殴打她,可她的反抗从来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殴打与凌辱。她不能反抗,她必须忍耐,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好,等他发过脾气,等到他累了,自然就会放过她。
她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她又僵住了,气息不再,瞳孔收缩,整个人宛若冰雕。
她的手好冷,几乎是冰的,那双原本满布惊恐的眼,忽然间变得恍惚而疏离,虽然她像是看着他,但却又不是真的在看他。
好像是在眨眼间,她就已经离了魂,彷佛真正的她,并不在这里,已经离去。
那模样,教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中邪一般。
这情况不大对。
「白露姑娘。」轻轻的,他叫唤她的名。
她没有动,可她还有脉搏,他感觉得到,但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就像个人形的木偶。
轻握着她的手,他小心帮她将碗放到桌上。
她没有反抗。
「白露。」他再唤一次。
她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也开始呼吸,但还是没有看他,甚至当他担忧的倾身时,她也没有如往常般惊慌的后退。
他试探性的把手放到她眼前,一瞬间,他以为她会闪开,但她没有。
天啊,她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他见过和她有同样遭遇的人,但很少有人,像她一样严重。
受虐越久的人,会变得越麻木;越骄傲的人,越无法忍受那种羞辱。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抽走了她的灵魂,是她自己,因为太过害怕,她不让自己去看,不让自己去听,不让自己去感觉。
为了保护自己,她让自己变成人偶,逃避着、忍受着那禽兽所做的一切。
难怪宋家的人几乎不放她一个人,难怪她只靠近那些来学堂习字帮忙的男孩或没有伤害能力的男人,难怪那些大娘会如此护卫她,难怪她们要让蓝蓝跟着她——
因为当她陷入这种情况,任何人都能对她做任何事,她不会反抗。
他是设计了她,他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问题,所以欺骗了宋家那些人,他安排自己和她独处,他知道她状态不好,她打上车之后就将自己绷得很紧,他知道经过这一整天,她已经接近极限,但他以为还好,他以为她还能承受,以为她会因此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他没料到她竟会因此崩溃。
六年了。
她被宋应天带回宋家,已经六年,却依然被那恐怖的暴力影响着。
刹那间,愤怒和心疼,如排山倒海而来,他费尽了所有心力,才将其压下。
「白露。」他握着她的手,再次轻唤她的名,要求:「看着我。」
她动也不动的。
他伸手轻触她的脸,再次要求,虽然不愿意,但他这次加了点命令的语气。
「看着我。」
这一回,她动了,将黑色的眼瞳对准他的眼。
但她还是不在那里,她只是听从他的指令,避免遭来更多的拳脚攻击。
胸中的火,烧得更加猛烈。
懊死!她的脸甚至没有他的巴掌大,他用一根指头就能将她推倒,如果让他知道那虐待她的禽兽是谁,他要把那王八蛋的脑袋从脖子上活生生给拧下来!
深深的,他吸了一口气,压抑怒火,不让自己被奔腾的情绪影响。
现在重要的是她,而不是他。
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女子,他柔声道。
「我不会打你。」
他慢慢的说,让自己露出微笑,一字一句的说:「记得吗?你救了我一命,我是小魅,那个有可笑名字的苏小魅,我不是那个会打你的禽兽。」
霎时间,她的瞳眸收缩了一下。
她听到了,他知道。
「看看我,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他在自己的声音里,灌注力量与保证,试图得到她的响应。
真正的反应。
他将掌心朝上,让她的手搁在他手上,他给她选择权,让她能自由的决定要收回,或留下。
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他凝望着她,告诉她:「已经过去了,你知道的,他不在这里,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她的脉搏加快,他可以看见她颈上的脉动。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给予更多的安慰与保证,但他知道那只会让她退缩回那个虚无的空壳里。
「看着我,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眨了下眼。
他屏住了气息,重申。
「相信我。」
她听到一个声音。
低沉、坚定、浑厚……
那声音,在那恍惚的黑暗与朦胧之中,包围着她,呼唤着她,忽远忽近。
她很害怕,不想去思考,可那声音让人莫名安心,它承诺着什么,教她不由自主的想听清。但她害怕,她屏着气息,等着它自己消失,总是会消失的,她总能等到只剩自己。
可那声音好温柔,像惊蛰春雨之后,她在菊花田里时,赤脚踩着的大地,湿润、温暖。
她几乎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能看见青草迎风摇曳。
一瞬间,心神涣散,蓦地,声来,语意清楚而明白。
看着我。
她有些惊慌,不由自主轻喘。
不要。
她试图让自己变得更疏离,但眼前的朦胧已开始消去。
相信我。
她眨了下眼睛,他已经在眼前。
「相信我。」
她瞪着眼前的男人,不敢动。
一时间,有些惊慌,然后他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与保证,蓦然蜂拥而上,涌入脑海。
但那一切似梦似幻,像隔着纱,她分不清是真是假。
可他黑如浓蜜的眼,在那时温暖了起来,他的嘴角轻扬,用那同样浑厚、沙哑又温柔的声音,告诉她。
「你不需要害怕。」
她还是不敢动,他也没有。
桌案上,橘红色的烛火,散发着热力与光芒,将蜡融化。那热力如此渺小,比不上他的手烫,但他已不再覆握着她的手,他只是摊着那大得宛若蒲扇般的手掌。
她不自觉盯着它瞧,她的手仍在他手上,苍白,柔弱、冰冷,因为恐惧而微微战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