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别怕。」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宽大厚实的手掌没有收拢,不曾紧抓,就只是这样摊着,几乎像是捧着。

那只手很大,手背黝黑,手心里也满布着深刻的纹路,每一条皱折,都像是被刀子划过,那是只勤劳工作的手,和那个只会喝酒、打女人的手,不一样。

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易捏断她的手骨。

那个男人,就曾捏断过她的,可这男人,说他不会这么做。

可她怎能相信他?

她迟疑着、踌躇着,然后她看见那一条消失在他衣袖的刀疤。那疤很淡,可是她知道它有多长,她看过它的全貌,她知道它们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不自觉的,她的视线顺着它应该存在的方向往上。

他灰色宽大的衣袖将什么都遮住了,但她记得,她知道它们如何在他身上反复、交错,如何蔓延至他的颈项,出现在领口。

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然后,再次听见他。

「我不会伤害你。」

然后,看见他。

她看见他颈上的脉动,看见他方正的下巴,他有些干涩的唇,唇边渗冒的胡碴,和那又高又挺的鼻,以及那双乌黑的眼。

他的眼如此明亮,那么温柔。

她的心口,不由自主紧缩。

「我不会。」

他说,而她的视线,蓦然再次模糊、朦胧。

刹那间,知道他懂。

他受过苦,和她一般。

这个人和那男人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他。眼前的男人知道被欺凌羞辱的滋味,懂得她的恐惧与害怕。

他懂。

烛光下,她的肌肤几近透明,似清透的冰雪,又似和阗的白玉。

他可以看见,某种情绪,在她眼里流转,那黑色的瞳眸,映着他在烛光中的脸,彷佛似在这时,她才真正看见了他。

她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

她的眼里浮现水光,他能看见。

那些水光,在她水漾的眸中,汇聚、滑落,一滴。

那滴泪,烫着了他,责备着他。

她的表情如此脆弱,那般迷惘。

这一生,他说谎成性,为达目的几乎不择手段,他被人咒骂过、憎恨过,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如此羞耻于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哪一回,他这般想将一个女人拥入怀中,坦承他的无耻,告诉她他很抱歉,可他不敢,怕又惊了她,怕她再次在他手中碎裂崩解。

今天,他做得已经太多,多得有些过了头,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的经历是六年前的事,不太可能和那件命案有关。

如果他敢和自己承认,这一切,不是为了查案,只是为了满足他自私、万恶、该死的好奇心。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搁到了桌上,收回了手。

凝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沙哑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

她看着他起身,几乎是有些困惑的含泪望着他。

「晚了,你吃完早点睡。」

他走了,带走了他的碗筷,留下了她的。

可她已经没了胃口,她看着他关上了门,心头仍在狂跳。

她以为他会追问,追问那些悲惨过往,追问她难以启齿的遭遇,追问她曾经做过的事。

可他没有。

他只是和她,道了歉。

她的手背,彷佛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

缓缓的,她收回了手,以另一手轻握在身前。

泪,仍悬在眼睫,一颗心无端端的抽疼着,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惶惶的,她起身将门上锁,脱去外衣,熄了灯,上了床。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没有哭,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在那之后她也不曾掉过泪。

那么多年了,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可如今,泪盈在眼。

黑夜里,她能听见他在邻室活动的动静。

恍惚中,彷佛还能看见他那张粗犷的脸、炯炯的眼。

她闭上眼,感觉热泪成串滑落。

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

我不会。

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轻轻包围着她,缓缓融进胸口,渗入心中。

这一夜,泪如泉涌。

我不会……

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双手摩擦着自己粗糙的脸。

这些年,他还以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谁知原来竟有剩。

轻扯着嘴角,他无声苦笑。

抬起头来,他看着和她房间相连的墙。

这些天,他明的、暗的观察着她。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似冷漠,也不太亲近人,还用着几近铁腕般的方式在管理应天堂,但她却意外的有颗柔软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会带着蓝蓝出门去。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去见那位行踪不明的少爷,但她只是在附近走着,东绕西转的,然后又两手空空的回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跟踪她被发现,可没多久,他便察觉她出门不是为别的,她和人们说她是去散步,只是四处走走,借着清晨凉爽的晨风,醒醒脑。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户的情况,特意去看。

看谁没出来打鱼,看谁没起床耕田,看谁没修整屋子,看谁家没有炊烟。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着一切,关照着药堂里的人。

她认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晓得对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谁家的孩子还病着,晓得哪户的米缸快见底,她清楚哪个人的屋顶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谁需要帮助。

她从不对他们嘘寒问暖,可她总是先一步注意到人们的需求,她派人送药,给人工作,找人帮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软得像块嫩豆腐。

他不认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可却也不能否认她有可能会帮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个失踪的宋应天,真的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懊死!

有些着恼的耙着黑发,他一手巴着头,一手抚着整天都在隐隐作痛的腰伤,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许,他应该要退出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但这次他很显然失去了应有的客观。

他总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来会杀死猫。

一直以来,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够小心,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而倒大霉。

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个人都会说谎,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问题的答案,他应该要记取教训快点脱身,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而那个女人,她那双含泪又无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现在,他还能清楚看见,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会保护你。

狈屎,他从来不曾真正保护过任何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很会说谎,十分擅长。

为了和人套话,他说过的谎言足以堆积成山、汇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狱,那给他上万条舌头都不够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这次不是,他说了,才发现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动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间,他有种立刻起身逃走……不,离开的冲动。

他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前几回他领到的钱,够他用上好一阵子,到处游山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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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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