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难怪她能理解他们几个少爷年年要竞船的原因,心地厚实的好丫头才能想到那里去,不然,就以为他们只是爱玩而已。
第一次看到她,只觉得这丫头眉毛怎么长得这样难看,活像毛笔画过似的,还有,头发也太糟糕,一个大包绑在脑袋后面,也不梳个样式,袖子长到在腕上折了三折,总之,大大糟糕……现在再看,却不觉得那么难看了。
谷里来的丫头,自然是什么都不懂得。
他决定把她调到竹院来。
到时候让秦姨把她照竹院丫头的规矩打扮起来,应该还过得去……会这样做,一方面是「报恩」,一方面也是觉得她可惜了。
朱时京想,最好等下阿婉亲自过来看他这个被桃花捡回柴房的人,阿婉自然认得他是谁,到时他就可以回到他安稳的床上,风大夫很快会来,两帖药下去他就会舒服很多……
桃花先把他安置在墙边,接着他就看她快手快脚的用木板搭了一个矮床,又用粗纸把窗缝塞好,出去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扛回两床被子跟枕头,旧旧的,但却很干净。
铺床,放枕头,扶他过去,手脚俐落得很。
看他望着自己,小丫头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有新的被子,只好先拿自己的给你用,你别嫌。」
朱时京觉得自己这次发热有些严重,一定是太热了,才让脑子发昏居然觉得那小丫头刚刚的表情挺可爱。
「我还是小丫头,分到的东西当然不会太好,不过你放心,太阳大的时候我都会晒晒,前些日子多雨,乜都用火盆烤过,很干净的。」
听说云族极度男尊女卑,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明明是她「救」了他,却还担心自己不周到。
布料有点粗,不过就像她说的,还算干净。
在她的帮忙下,朱时京解了外衣,躺进了那布料有点粗,棉絮也没展平的旧被子。
见他望着自己,丫头又问,「要不要喝点水?」
点头。
于是她又把他扶起,慢慢的喂了他半碗水。
大概是喝了水的关系,他觉得喉咙好多了,于是试着再讲话,「……嗯……被子……嗯……被子给我了,那你……睡哪?」
这次发热真的很厉害,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要她扶自己回竹院的,但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竹院那些位阶比较高的丫鬟,总会不遗余力的在他发热时力求表现,而且总会等到他发怒之后才收敛。
她刚刚喂他喝水时,他脑中突然想,如果是她来照顾他,应该会好些。
他相信她只是想照顾一个病人,而不是想要争取什么机会。
「我跟春晓挤一挤就好。」说完,桃花笑笑,「她只是讲话比较急,但人不坏的,你别介意她说的话。」
「你刚刚讲,晚点要自己去跟阿……」惊觉自己差点讲出「阿婉」,朱时京连忙改口,「跟婉姐说?」
「嗯,在这里做事,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没经过同意,留个人在主人家当然不行,所以我得去跟婉姐说一声,婉姐最多罚我一顿,不会赶你的,放心好了,等会我去找大夫,让他来给你瞧瞧。」
朱时京迷迷糊糊中,真的隐约觉得有人来给他诊脉,说了什么也不清楚,没多久,就闻到药的味道。
没力气起来,有人扶着他,小心翼翼的把药一点一点的喂进去。
米汤,药,米汤,药……
有入每隔着一段时辰就来喂他这两样东西。
他发热时一向是这样,昏昏沉沉,要三五日才会好上一些。
于是等他真正的睁开眼睛,心里也有数,是几天过去了。
刚好这时,柴房门开了,小丫头端着一碗不知道是米汤还是药的东西进来,看到他睁眼,一喜,「你醒啦?」
点头。
「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那就好。」小丫头把碗先放在地上,「我扶你起来坐一会,躺了这么久,一定很不舒服。」
「我睡多久了?」
「四天。」
朱时京看她那碗黑压压的药,「请大夫……要不少银子吧?」
「当然,萧大夫出诊一趟要好多钱。」
见她说得坦诚,朱时京笑了笑,「揽钱不容易,不肉痛?」
「肉痛的。」
「那还给我请大夫?」
「我又不会看病,当然得请。」小丫头笑笑,拿起刚刚搁在地上的碗,用汤匙舀了递到他面前,「喝吧,大夫说了,你这病是大暑大雾造成的,来得急,去得也快,再喝几帖药,就会好的。」
看着她笑语晏晏喂他喝药,想起她说「说不定少爷们办这活动,只是想帮帮那些渔人大哥」的样子,还有她在馒头包里塞的那五百文防身钱,朱时京忍不住笑了——接着,又怔住。
他刚刚感觉……感觉……
这丫头的眉毛好粗,头发只绑了一个大包,袖子长到在腕上折了三折,还不识字……典型的粗丫头。
他不可能会喜欢她。
绝不可能。
【第五章】
说时迟,也不过就是心念一动,转瞬之后再看她,突然觉得不一样了。
每每见到她,都是自己狼狈的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就出手帮忙,知道他饿了,给他稀饭垫肚子,又拿馒头让他吃饱一点。
以为被赶了,竟拿了揽下的钱给他防身。
见他病了,不由分说就要救他。
虽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但他知道,请大夫很贵,药也很贵,而丫头的月银有限……不知道该说是善良还是傻气,看上去依然是个粗眉毛,但——还真不丑。
过了一会,心想,其实真的不丑,眼睛就挺好看,总好像映着什么似的,有种光华……
桃花看他有点发怔,「是不是又不舒服啦?」
「嗯……不是……」
桃花自然不知道这短短一瞬间,朱时京的心思已经转了数次,从惊愕,怀疑,然后接受了这件事情。
而一旦接受之后,就想知道她这丫头为什么总是出手「救」他。
少爷不懂含蓄,因此就直接问了,「你当时为什么救我?」
丫头微微一笑,心无城府的说,「因为你生病了。」
泄气。
就算他有点自以为是好了,他希望她说,「因为你长得好」,或者,「不知道为什么」也能接受,生病这理由实在太理所当然了。
「如果是别人,你也这样救?」
「嗯。」
打击。
所以当他说服自己,粗眉丫头真的挺可爱之后,却发现自己在丫头心中一点都不特别。
「你会这样做,是爹娘教的?」
「我们族里人都是这样的,我有跟你说过吗,我是云族人。」
朱时京不记得她有没有说过,但他记得秦姨跟他说过,接手张嬷嬷的人是个云族少女。
「我们云族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可是人一直很少,我离开时,只一百四十个人不到,所以,族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彼此帮忙,你想,人都这样少了,若不互相扶持,再过个三五十年,说不定就剩不到一百人了。」
男人想想,也是。
云族,一个只听说却未曾见过的小族。
高远府是大地方,南来北往也不少外族人,甚至有不少是渡海而来,那些外族,个个人高马大,但是看眼前的丫头,外表却跟江南人差不多,如果她不提,他根本不会知道她是外族姑娘。
「说说你家乡的事情吧。」
「我家离这里要两天水路,码头那边住着钥族,我们住的地方还要往内走一个时辰,叫做鸳鸯谷,都种着桑树跟棉树,家家户户都织布,谷底有一条三千河,河的左岸叫鸳山,右岸叫做鸯山,我太姑婆说……」
见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朱时京鼓励一笑,「说什么?」
「你可别笑啊。」
「我保证不笑。」
「太姑婆说,我们的祖先是一只成了精的鸯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有天化了小女娃的人形,见一对农人夫妻经过时就开始哭,农人夫妻以为她是被丢掉的女孩,便带回家养,那农人家里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娃,两人作伴,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十几岁时两人成了亲,那鸯鸟便在小村落里生子,务农,奉养公婆,跟平凡夫妻那样生活。」
桃花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笑话的意思,才安心继续说下去。
「可有一天,天上不知哪飞来一只鹰,那鹰居然看出鸯鸟的原形,飞下来就咬,丈夫赶来相救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两人感情很好,丈夫思念妻子的时候。就会走到谷底没人的地方哭,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丈夫对妻子的思念始终没有减。
「有一天他锄完地回家时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太阳由西升起,从东边落下,原本种在家门口的树又慢慢变回幼苗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皱纹慢慢消失,衣服变大,原本要拄着拐杖的爹娘,居然又挺直腰杆自己走路了,原来那鸯鸟之前修习的就是光阴术,可以倒转时光,转瞬之间,他回到了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