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紫江丫头小时候,她外公兴致一来,在我们餐厅的钢琴吧台弹奏,那时紫江丫头都是坐在他大腿上跟着有样学样,一首曲子被她一闹,弹得乱七八糟,但客人都笑得很开心……他们都是老顾客了,才会这么纵容那丫头。
那时候她的爸妈还在一起,夫妻俩和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每年都是在餐馆里庆祝大大小小的节日,一直到她爸妈分开以前都是。
几个外孙里,紫江丫头是最得她外公的宠,性格也和他外公最像,福尔摩沙是我和老伴年轻时的梦想,我负责厨房,他负责店里的一切,建筑也好,整个店的摆设与规划也好,都是他一手设计的……呵呵,或许你有听过,他是个有名的设计师。
人生这趟旅程总会走到尽头,我老伴是,我女儿的婚姻也是,现在只剩有名无实的空壳子,两个男孩和父亲回纽约,紫江和她妈妈则回到台湾,其实我不太过问他们年轻人的事,但我想这件事,紫江心里一直很在意吧?
她真是个奇怪的小女生,听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早熟,但说她成熟嘛,其实又白目的很;说她幼稚,和同年纪的孩子相比,似乎又有点格格不入。
紫江煮咖啡的空档,季天朗打开盖上防尘布的钢琴,试了几个音,她听到了,但只回头看一下,就继续搅拌咖啡壶里的咖啡,他坐下来,想了想他唯一学过的琴谱。他的手实在不像钢琴家那般优雅,但甜美的音符仍轻轻的随着他的指尖跳出沉默的黑白琴键,舞出一曲温柔旋律,空气里感伤的回忆也跟着悠悠的唱起「YesterdayOnceMore」。
我还记得每一句歌词,那古老的旋律,听来依然甜美,把岁月都融化……
紫江把咖啡杯放在钢琴盖上,一手支着脸颊。
他只弹了一半,然后笑着摊了摊手,「忘谱了。」
「为什么你会弹钢琴?」真嫉妒。这是她另一个学不好的项目,小时候她缠着爸爸妈妈说要学钢琴,但钢琴课严苛的练习让她很快便放弃了。
仔细想想,她到底有什么是学得起来的呢?也许岁月到了尽头,那些她以为历历在目的过往都消失了,而她依然什么也不能做,无能为力的看着它们一一离她而去。
「只会这首。」
「下次你把谱背起来,再弹一次给我听。」
季天朗欣然应允了。
紫江回台湾那天,季天朗没出现,让她觉得心里闷闷的,好像自己被他轻易抛在脑后一般,所以她也赌气不提起他,只是当车子越开越远,她还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季家快要看不见的高墙。
他真的没来送她!紫江心口的闷,似乎有点发酸发疼了。
机场航厦里,外婆把一个包裹递给她,「天朗托我拿给你的。」明明就在意得紧,却要倔强的装作没那么回事,真是傻丫头。
「你怎么现在才拿给我。」紫江接过包裹,倒埋怨起外婆了。
「天朗说等到了机场才拿给你,我也没办法。」说起来,那小子和外孙女一样在闹别扭。
紫江迫不及待的拆开包裹,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禁一愣,接着是一阵好气又好笑。
《餐饮业管理基础》,其他还有几本季天朗以前上相关课程时做的笔记,笔记里夹着一张纸,写着他在纽约住宿的地址,以及新的电话,最末还狠狠的警告她要是少一天没报告行踪,她就死定了!
谁会送这种东西给远行的朋友啊?可是紫江心里却异常的感动,眼眶有点泛红。
因为,她知道季天朗不是一时想到才送她这些东西,这些笔记他不可能随身带着,也许是托家人帮他寄到西雅图。
她知道他不是那么认同她的努力,但他没有泼她冷水,只是陪在她身边,用他的方式让她看清现实,在最后关头又伸出援手,告诉她——不要灰心,朝梦想前进的道路有很多条,只要她的理想还在,不必选择一直在最不擅长的那条路跌跌撞撞,转个弯会更豁然开朗。
看见紫江抱着那一叠书和笔记微笑,外婆知道小外孙女心中的执着,慈蔼的说道:「紫江,你知道吗?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那些让人留恋的人事物虽然会消失,却也会以各种形式留下来,有时候不见得保留它原来的模样,甚至有可能是完全意想不到的面貌,但只要你记得,那股力量就会永远与你同在。」
季天朗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变得该死的婆妈,内心分分秒秒都在上演着——去送她、不去送她、去送她、不去送她……
快!还有机会,他的车昨天已经送回来了,现在冲下楼一路飙到机场应该来得及!
还是不要好了,说不定小女生会感动到哭出来……
但是她这一回去要整整三、四个月,他昨天还没好好跟她说再见……
可是身为潇洒男子汉,什么都不开口不是比较帅气?十八相送就不帅了!
但是帅气是能当饭吃吗?要是他的小女奴因为没看到他去送行觉得很失望怎么办?
可是身为奴隶不是应该主动来向主人道再见吗?
但是为什么她没道再见,他觉得非常委屈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可是……可是……他妈的可是他觉得他才是非常失望非常难过非常想暴走的那一个!
一整个早上,他从床上跳起来,抓起车钥匙风风火火的冲下楼,最后又在大门口停住,默默的垂头丧气爬回床上窝着,几分钟之后,同样的动作再来一次……就这样重复了N次,直到一点整的钟响,他知道小女奴的飞机起飞了。
然后他倒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直到他想起自己也该迎接开学了,他在当晚和紫江的外婆道别,没有等天亮,开夜车回纽约。
他想,很好,横越东西两岸的时间足够他收心了。
然后呢?
转眼间来到十二月,纽约飘着雪,圣诞节前夕,一学期结束,长假即将开始,季天朗难得拒绝和家人一起过节,打算出国。
季天朗帅气的将衣服以空投姿势丢入行李箱,但力道和那股狠劲简直像在泄恨。
小女奴,你好样的!整整一学期,一封信也没寄,一通电话也没给!你死定了!洗好脖子等着吧!吼吼吼吼——
当我们长大的时候,走过严酷的体制,回过头来看看当年的叛逆,有些人心里或许带着那么一点不以为然,甚至满口「现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难道构筑成当下的自己的那些过去,一点都不重要吗?那过往时空里的每一个当下,没有我们嘶吼的灵魂在吗?
过了十月就十六岁的紫江,成了师长眼中头痛的存在,上学期问题并没有浮现,是因为经过一个暑假后,他们这所私立学校的董事会才决定效法当代台湾的公立国中,严格执行发禁!
发禁,每个女生在花样年华的这个年纪,都像被那些已经不再青春的老家伙疯狂嫉妒一样,只能把头发剪成西瓜皮。走在城市里,诗人所谓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都只能顶着西瓜皮。
青春和体内翻腾的狂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就是这些青春花朵的原罪。快来穿上这些人见人厌的修道服,鲜艳柔美的色彩都是禁忌,花俏写着梦想的造型都是罪恶,把绮丽的彩虹绘成黑白,悠扬迷人的诗歌朗诵成经文,脸上只能有青春痘不能有爱恋的红晕,如此社会才会认同你,如此你才能大声说自己无罪!
「同学,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分内工作,就是好好念书,不要把心思花在打扮上?」
「我每天早上只需要花一分钟绑好马尾,这中间可以一边背三个单字。」这样到底哪里不好?虽然英文本来就是她的强项,因为八岁前她都住在美国,能说能听,学起英文比其他孩子快多了。
老师露出慈蔼的微笑,「如果你把头发剪短,你可以不用花一分钟绑马尾,还可以背五个单字。」
才怪!也许她的头发会乱翘,她得花更多时间让它们不乱翘,弄得心浮气躁,到时一个单字都背不起来。
「老师说话,你有没有在听?」
紫江知道,她有别的选择,她可以像许多同学一样,跟爸妈要求到美国念书当小留学生,才不用理这些只想用速成管理法管理学生的假道学——用严刑峻法去压制,总比花时间去教化与教育来得简单多了。
可是,她真的很不想回美国,父亲之所以答应她不用回纽约,是因为她跟妈妈在台湾,一旦她把学籍迁回美国,他绝不可能让她待在西雅图。
然而离十八岁还有好长的路,国中毕业了还有高中,高中一样有发禁。
「念书时觉得自己的自由全被大人捏在手上,所以急着想出社会,出了社会后才发现自由又被捏在讨温饱和老板手上,所以决定找个长期饭票,嫁了人之后自由却又典当给夫家,最后我才终于顿悟……」老妈拍了拍她的头,「绝对的自由并不存在,就看你决定牺牲什么而已。」魏女士显然并不打算帮女儿助拳,年轻人应该自己打自己的仗才对。
然后这天,紫江在进校门前,发现教官和老师守在大门口,逮住每一位不符发禁的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举起闪烁着嘲讽冷光的利剪,不带任何感情的剪落她们无谓的坚持……
有些人哭了,有些人涨红着脸,默默将不满和委屈往心里吞,来来往往的学生与路人,眼里只有冷漠与不以为然,仿佛在说:早早乖乖的被宰,不是比现在的羞辱更好吗?
紫江的呼吸梗住,她脚跟一转,很孬的选择逃学。
明明就是违反人权,但是却被认为是对的。讽刺的是,很多很多年后,回过头来看,这些被压抑的年轻人成长了,开始扞卫起他们孩子的人权,甚至到了无所不扞卫的疯狂地步,又有人开始怀念起当年,时代的潮流总是这么被过当的力道拉扯过来又拉扯过去。
逃学的滋味其实不好受,刚开始一次、两次,好像很刺激,但总是甩不掉那种彷徨感,理不清是自己甩开了机械式的学校生活,又或者是她被正常的人生轨道给丢弃了。
尤其她穿着制服,这时间在外面游荡,连自己都觉得压力有点大,紫江只好偷偷回家。
「小女奴,你跷课?」
熟悉的男声响起时,紫江正低着头踢路边的石子。她猛地抬起头,看见季天朗右肩背着背包,依然是那副浪荡不羁的模样,似笑非笑的站在她家巷子口看她。
「干嘛看到我就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有这么高兴吗?」季天朗朝她走来,显然自恋的本性依旧没变。
但那一瞬间,她确实有飞奔到他怀里的冲动,今年夏天的一切,对比这个冬季发生的不愉快,显得格外的美好而令人怀念。
可惜这里不是美国,紫江终究不敢上前给许久不见的朋友一个拥抱,只是笑着领季天朗回家。
「你有找到住的地方吗?」
「我订了饭店,但下午才checkin。」
紫江倒了茶给他。
「怎么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欺负他的人?该不会和她这时间在外头闲晃有关吧?
紫江突然想到他现在应该也在纽约,如果父亲硬要她到纽约,她能要求住在外面吗?
不用想她也觉得希望渺茫,她才十六岁,对父亲的家族来说,女孩子出嫁前都该听家人的安排……话说回来,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州的法律,十六岁的少女就能够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