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没有或许。

错一次,很足够了,他绝不允许再错第二次。

他本不想多管,要对她视若无睹,但几个时辰过去,她没再出现在眼前。

尚能瞧见娇纤的身影,伏在园间方桌上,振笔疾书,埋头苦干,忘了今夕何夕、忘了炊煮、忘了来替他斟杯茶、忘了已是用膳时刻……

勾陈忍不住蹙眉,靠近园边花林,一探究竟。

她搁下笔,吹干纸上墨迹,接着结起法印,嘴里念念有词,施完术,又开始折纸。

并不是太高深的法术,充其量,用来飞鸽传书的小把戏。

书信折成鸟形,不一会儿,鸟翅动了起来。

“你去芳草谷,你去月河镇,你去夕颜山,你去白河河畔……路上要小心。”她逐只吩咐,交代完送信地点,捧起纸鸟,放它们飞去。

一批飞起,她继续低头折第二批。

勾陈顺手抓住某只飞过他头顶的鸟信。

偷看别人的书纸,是小人行径!

“纸是我的,墨是我的,还没飞出这园子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这不叫偷看,是光明正大!”

他自有一套歪理,合理化此刻作为。

“再说了,我怎知她所写,当着是报平安的家书?说不定她打算勾结妖魔鬼怪,攻进我的窝巢,当然要检查一番!”瞧,多理直气壮。

既非小人,拆起鸟信的手,也更加麻利。

信纸摊开,上头没有字句,只有一张画像,画的……是她。

她的笑颜跃然于纸上,双眸弯如月,咧开着嘴,一脸喜悦。

有些妖并不识字,她以画带书信,画着笑容的她,表示她心情好、处境好,一切皆好。

捉下第二只,继续看,这一封确实写了些字,短短数行,先向收信者问好,再报上平安。

第三只飞得很吃力,摇摇晃晃,特别肥大。

勾陈毫不迟疑,捉下再说。

这一封信用了好几张纸,才有这种分量,上头写着:

兔儿启:

展信悦。

芳草谷一切可好?

鸮精仍常侵扰安宁否?有罗罗大哥在,应是平静许多。

虎兔娃们可也都好?还是调皮捣蛋,个个活力充沛?

下回,若能再去芳草谷,一只只都长得比我高了吧?

希望还有机会见见它们,我好想念它们。

再报喜事一件。

我如愿以偿了,终于找到了他,不只见上一眼,更得以留在他身边。

虽然,期限短短一个月,太短,但转念再想,求了几世,换到的相逢,是如此珍贵,不该太贪心,该满心欢喜。

这一个月中,我会好生珍惜,不浪费一寸光阴。

你总说,皇天不负苦心人,可每一世,我合上眼之前,只觉这句话好讽刺,也曾怨天怨地,怨苦心白费……兔儿,我还是盼到了,你定会替我开心吧。

接下来,问哪只兔娘生了兔仔、哪只兔公娶了美兔媳……足足一大张,勾陈草草瞟过。

这只芳草谷的“兔儿”,看来与她交情匪浅。

下一张,引来红眸伫留。

此次,不再托寄头发,先前几回总是麻烦你,千言万谢,书之不尽。

我要它伴我长眠,与我一同腐朽,在最后一世和我作伴。

那火般的红,让我感觉温暖,像荧煌的光……

最后三行,勾陈一看再看,总觉哪里不对。

正欲细思,瞥见她起身,收拾笔墨。

勾陈带有一丝心虚,匆匆将纸鸟恢复原状,纸鸟双翼拂动,脱离他的掌心,重新飞上半空。

同一时刻,曦月发现了站在一旁的他,拭净双手,迎向他来。

“都这么晚了,我忘了时辰,我马上去煮饭,你等我片刻——”她一脸赧然,为耽搁他的用膳时间感到抱歉。

勾陈没开口,看着她由身旁走过。

这时才注意到,她的鬓发间,绑有一束红丝。

那是……他的发。

断发,断情,恩断义绝的那绺决绝。

他险些动手将她拉回来,问个清清楚楚。

十指一紧,尖爪陷入掌心,他制止双手。

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告诫自己。不过是舍弃掉的一绺发。

就像她舍弃他,他也舍弃她一样。

全是无用之物。

勾陈本就种植了两株“龙葵”,养出小小花妖,专司打理家务。

花妖外形似小童,五、六岁模样,无分雌雄,扎双髻,着宽袄,动作伶俐、勤快。

自从曦月到来,勾陈一声令下,所有工作由她接手,不许谁帮忙,小花妖赋闲不少。

正因“闲”,为打发无聊,小花妖围绕曦月左右,对曦月的身分很是好奇。

两只花妖中,较为瘦高的那只,名唤大葵,此刻啜饮着仙丹水,短腿在半空摇晃,边问:“对待雌性,主人很少这么凶……你跟主人是什么关系?”

曦月稍加思忖,有了答案:

“主与仆。”

另一只花妖,叫小葵,手中同样一壶水,滋补养身,吸得啧啧有声。

“那不就与我们一样?可主人待我们极好,不时赏我们仙丹,让我们和水喝呢。”

两妖被仙丹水喂养,生得强壮健康,花丛特别茂盛。

反观曦月,主人爱理不理,时常视而不见,冷漠相待。

再不然,就是砸碗砸盘,弄出满地凌乱,故意要曦月收拾。

还特别叮嘱小花妖,不准动手帮忙,只能作壁上观,动嘴使唤曦月便是。

不过小花妖生性单纯,未曾沾染恶意,欺凌人的手段学不来,当然也不会恶待曦月,仅是遵守命令,不插手家务。

他们私底下觉得……主人欺凌人的手段,也很不高竿。

“你们讨人喜爱,他宠爱你们也属平常。”曦月浅笑,洒扫庭园的动作未曾停下。

“你若不讨主人欢心,他为何要留你下来?主人讨厌的家伙,才没有机会踩上他的土地!”

服侍主人多年,大葵很清楚主人的脾气。

小葵亦然,点头如捣蒜。

“虽然主人常遭误解,错认爱笑贪闲的他,不具威胁性,他又一副与众人交好、笑颜常开的姿态,可实际上,主人……不怎么好相处。”

“一切……算是意外。”曦月只能这般回答。

她不准备说太多,包括上世种种。

大葵小葵同时歪脑,两张小脸,蛋写着不明白。

曦月转移话题,以笑容,客气有礼地问:“你们这儿不太热闹?”

她环顾四周,勾陈知交满天下,义妹收满打,他的身边该要围绕许多朋友。

但是出乎意料,几日下来,不曾有人上门探访,或来喝茶聊天,或来联络感情……宅园静谧,与世隔绝。

“那是当然呀!向来如此嘛。”大葵说。

“对呀对呀。”小葵勤颔首。

“为何这么说?”

“主人看起来像火,实际上是冰,他不喜欢被打扰。”

“对呀对呀,主人朋友很多,能踏进这儿的,少之又少。”

两只小花妖面对面,脸上皆是“没错、没错,我们说的都没错”的骄傲神色。

所以,那一日,主人抱她回来,大葵小葵多惊讶呀!

而且,他一脸慌乱欲狂,小花妖以为是天要塌下来了吗?

大葵很认真,伸出手,拗数了两三根。

“这几年中,踏进里头的人数,一只手掌还数不完。呀!最常来的,算是铃貅了吧。”

“对呀对呀,是铃貅,铃貅没错。”小葵也最记得这一位。

“铃貅?”曦月本能重复,没来得及细问,两只小花妖便替她补充:

“是只母貔貅,粉嫩嫩的小美人,主人最疼、最宠她了!总爱抱在怀里,轻轻哄睡呢!”

打从铃貅还是只幼貅,不时能看见主人抱着猫儿般的她摇呀摇。

“貔貅,神兽?”她不得不产生认可,真是最合适勾陈的伴侣,无论是岁兽,抑或各方面。

原来,他是有人相伴的。

幸好。

虽然乍闻之时,胸口一窒,但很快地,她平抚了它,改以一种欣慰、期望的语调问:“铃貅对勾……主人可好?有没有很珍惜他?怎不见她来这儿?她不时常前来陪伴主人吗?”

一连问了许多,渴望多知道关于铃貅之事。

“铃貅多喜爱主人呀!上回——”大葵捂嘴,咭咭直笑。

“嘻嘻嘻,对,上回上回——”小葵动作一模一样。

“铃貅偷吻主人……”

“扑上去,啾下去……”

两花妖笑出满脸红艳,花枝乱颤。

而曦月,一方面喜,另一方面……淡淡的愁。

喜于,他的不孤独。

愁于,不该有的失落。

“我能有机会……亲眼看看铃貅吗?”曦月低语。

好想知道,最得他宠爱的女子,是何种模样?

“行吧,铃貅挺常来的,宅邸里,特地替她留了间房呢!”大葵说。

“她一来,主人收集的珠宝,一匣一匣送给她填最呢!”小葵附和。

看来,“铃貅”确实是特别的——在勾陈心目中。

大小葵之语,言犹在耳,而她默默想着,盼见铃貅面容。

相隔一日,这心愿,成真得太快。

她见到了铃貅,在弯曲的长桥另一端,瞧见一名粉色姑娘,翩翩走来。

粉的发、粉的裳、粉嫩的娇腮,粉红的唇瓣,姿容清艳秀丽,不似人间俗色,相当水灵。

“铃貅?”曦月脱口喊出这名字。

“咦?你怎是我的名?”铃貅看着陌生脸孔,有些困惑。

曦月面露雀跃,目光离不开铃貅,仔细将她瞧了又瞧。

她本来还担心,一个月期限到,铃貅若仍未来,她便无法一睹芳容了。

好美丽的女子,这边是神兽……

“你是谁?怎会在勾陈哥哥家?他新认的义妹?”铃貅问。

这女子……干嘛盯着她直笑?她又不识得她!

“我不是他义妹……你别误会!我不过是个奴仆,为报主人之恩才……再过十几日,我就离开了。”曦月急忙解释,不愿铃貅介怀,心生芥蒂。

“是哦。”铃貅也没怀疑。

曦月见她淡然,稍稍安心,近距离打量铃貅,更惊艳于她的美丽。

“你长得好灵秀,远超出……我所能想象,更多、更多。”曦月赞叹,发自身心。

先前见过的千羽天女也很美,但美得清凛,拒人千里,太冷。

铃貅的美,多些暖意,少些骄恣,更讨人喜欢。

天底下没有不吃这套的雌性,铃貅也不例外,立刻回以甜笑。

“我送你一些财气,包准你今年大发!”走在路上,都能被金子绊倒!

“不!不需要!我的意思是——不麻烦你,财气,我并不渴求……”曦月使劲摇手。

她渴求的,是另一件事。

“还没遇过拒绝貔貅赐财的人耶。”铃貅颇意外,真怪。

“只要你善待勾、主人,我就知足了。”

“我当然会善待勾陈哥哥呀!他,可是我最喜爱的人呢!”铃貅率直说。

这回复,换来曦月欣然微笑。

虽然只是短短相处,就连她都无法不喜欢这分媚娃娃。

勾陈身旁能有铃貅,实在太好了……

她真心地这般想着,酸涩之意却窜上了鼻腔。

“我烤了些果酥,妳要不要用些?我替你煮壶花茶,好吗?”曦月很想待她好。

“我想先去找勾陈哥哥。”铃貅本为勾陈来,不是喝茶吃果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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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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