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俞清甫还没来得及做声,俞尚书便代子答道:“小犬虽不成器,也曾读过几年圣贤书,还算识得些礼仪廉耻。如有做出什么无德之事,臣定严惩不怠。”
正宁的眉头拧到了一起,面色阴沉了不少。他不理俞尚书,对俞清甫道:“俞探花,朕是在问你。你只要回答朕,传言是否属实?”
“臣……”俞清甫正要回答,眼角却看到父亲焦急的神色还有额上豆大的汗珠,怎么办?如果承认,整个俞家恐怕要落到和郭家一样的下场;如果否认,自己怎么对得起林秦?
挣扎再三:也罢,不尽孝道枉为人子,在皇上面前否认不过是口头敷衍,掩饰过去便一切太平,何必在言语上较真,以至让全家陷入不幸?想到这里,便道:“臣过去确曾沉迷过一阵断袖龙阳,但臣已幡然醒悟,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不可沉堕于此种歪门邪道、淫乱兽行,让父母伤心、妻子断肠。”
“哦?”正宁似乎在笑,“你真这么想?”
俞清甫便接着道:“臣已决意与过去一刀两断。龙阳断袖,男宠嬖幸,再与臣没有半分关系。过去的俞清甫已经死了,在这里的是全新的俞清甫。”
俞尚书松了口气,看了眼儿子,无论清甫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能在此保全俞家,便足够让他欣慰。
对俞清甫的回答,正宁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俞清甫,不知在想什么,跟着突然站起,笑道:“你这宅子挺大的,朕难得来一次,正好参观一下。”
竟然抬腿就走,俞尚书急忙跟上:“皇上请。”
俞清甫陪同。雨下的正大,下人们打起了十来顶雨伞,撑出一片可随时移动的‘屋檐’。
正宁在俞府中四处乱走,脚步急促坚定,发现一个房间就进去转一下,也不管是书房还是花厅,是厨房还是柴房,是管家的房间还是丫鬟的房间,更不管是不是小姐夫人的卧房,只管硬闯。
在门口,如果俞尚书和俞清甫对这房间是做什么用的介绍迟了一些,正宁就直接抬脚踢门。里面如果没人,正宁脸色就阴晴不定,进去仔细查看了一番才出来;如果有人,就直盯着他们看,然后回头看看俞清甫,问明房中人的身份后,才离开前往下一个房间。
俞尚书渐渐察觉出正宁在找什么,趁正宁进了个没人在的房间查看,扯过俞清甫悄声道:“皇上并不相信你的话,正在找传言中的男宠。”
俞清甫一惊,正宁正好出来,便急忙收敛心神,立即跟上,陪同前往下一个。那是大丫头朱砂的房间。看见姑娘,正宁回头问俞清甫话。趁此空隙,俞尚书招过贴身心腹,吩咐了几句,心腹急忙去了。
俞清甫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了。照这么挨个找的搜法,皇上迟早会找到别院小楼。看来父亲是决意要借这个机会把林秦赶出去了。
因为父亲没见过小楼内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带回来的就是林秦,否则套个辞便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但俞清甫知道此法不通,因为林秦曾是桃坞的少东家,直属皇家,皇上如何不认得?下令抄没林家的正是皇上,皇上一见就会明白林秦正是传言中自己带回家养的男宠。
看了那么多房间,走了那么多路,正宁的兴致却丝毫不见衰退,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别院,俞清甫的心就越往下沉。他不知道是希望林秦还在,还是希望不要被正宁发现。
终于进了别院,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小楼窗口漆黑一片。
进了小楼,正宁回头看了眼俞清甫,一笑,抬腿便踏上了楼梯。木质的楼梯发出咯吱声,在雨声中分外响亮。
大雨滂沱。
忽然一道闪电,将楼内照的分明。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床上的被褥都收拾掉了,只留下木板。
俞清甫怔住了。他们之前还在亲热缠绵的地方,此时却冰冷而苍白,完全没了人的气息。
正宁上下左右看看,伸手在桌子上抹了把,道:“这小楼虽然没人住,倒干净的很。一点灰尘都没有。”
俞清甫机械地道:“是。下人每隔三天就会上来打扫。”
“哦?”正宁笑了,“是你前阵子买回来的林家母子吗?”
俞清甫立时如坠冰窖。皇上根本什么都知道!
正宁还在说:“林三娘在哪里?林秦在哪里?那可是个让人心动的美人啊。”他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俞清甫的表情,“美人带伤,弱质纤纤,真是让人心疼的紧啊。俞探花,你把他藏在哪里呢?”
俞府后门外,林秦站在雨中,腰部以下的衣服已经湿了。虽然有伞,但面对如此暴雨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很冷,出来的匆忙,袍子也不曾多披一件。
林秦转身离开。母亲林三娘被留在俞府厨房,会妨碍俞清甫的只有自己,还是暂时走远点比较好,万一皇上出来看到自己,那就不好了……
小楼内,正宁见俞清甫不动,笑道:“怎么了俞探花?快把人请出来吧。”
俞尚书脸色煞白。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儿子带回来的人正是一月前被抄没的桃坞林家人。
俞清甫强自镇定,微微颤抖。
认还是不认?
方才他已经把自己和男宠划清了界线,这时又怎么能承认?那就成了自打耳光;如果皇上此时的和颜悦色都是装出来的,一旦自己承认,他便可以立即翻脸,说自己欺君!听正宁的话语,分明认准了林秦就是自己买回来当男宠的。
他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不喜欢男风,对豢养男宠的人厌恶,为什么非要找到传言中自己所养的男宠?明里暗里养男宠的官员和纨裤子弟那么多,为什么皇上非要针对自己和林秦?平白无故跑来,其实根本是冲着俞家来的吧!
俞清甫突然笑了,道:“皇上的消息真是灵通。没错,林三娘和林秦是臣买回的下人,买回来后就交给管家安排活计,臣并不过问。他们在哪里,得问管家。”
正宁听了,眨眨眼,看向俞尚书。俞尚书听见俞清甫的回答,血色已重新回到脸上,发现正宁的目光,立即回答:“臣吩咐管家让林三娘进了厨房,林秦不愿留下为奴,臣就让他走了。”
“哦?走了?”正宁似有不信,看向俞清甫,“那俞探花的银子不是白花了嘛。”
俞清甫不语,俞尚书回答:“人各有志,强留不得。”俞清甫才接了一句:“钱财不过是粪土而已。”
“那文书呢?”
俞尚书回答:“给了林秦,随便他处置。”
正宁笑了起来,似乎非常高兴,“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朕本来还担心……不过,俞探花果然没让朕失望!”
俞尚书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真心地笑起来。俞清甫勉强微笑。
正宁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朕从不信男风中除了肉欲邪气外会有什么真心实意,但宣王说他和郭洛彼此真心情深意切,哪怕朕曾经把郭洛贬到桃坞--他的心意也不变。于是朕就与宣王打了一个赌:传说中俞探花苦苦痴缠了林秦两年,两月前才刚得手带回家。朕会到俞家来找寻。如果俞探花会承认并把人带出来请求朕的谅解,朕就信了宣王所谓的情意--朕就相信,男风之中,也有真情存在。”
闪电破空,瞬间小楼里亮如白昼。
俞清甫看见正宁脸上的莫名笑容,听见他说:“看来,这个赌约是朕赢了呢。”
闷闷的雷,隆隆滚过,战车一般。
林秦打着伞,紧贴墙壁,在雨幕中慢慢走。好冷,这样待得天明,非生病不可,得找个地方躲避才成。
想着便发现不觉已快到清波门,记得清波门外有个土地庙,便紧赶几步走。出了清波门,走了一段后忽然发现前方坟包处处,才想起要往土地庙就必须经过这片坟地。风雨闪电中,林秦手心都是细密冷汗,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勇气在这当口横穿坟地。便不再前进,在清波门附近寻了个僻静处,三面都是墙头,几乎挡住了所有的风,又有宽阔的屋檐,正好可以躲雨。林秦倚墙坐了,把伞撑开,挡在身前。
这样,应该可以熬到天明吧……
等天亮了,就回到俞府附近。应该会有人出来找自己回去的。
狂风打着旋,卷起雨水泼在小楼的窗户上。
“朕本来希望输掉这个赌局。无论如何,朕都不希望那么郑重其事来和朕谈判的弟弟伤心。强迫一个沉迷在幻象中的人看清事实毕竟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停了停,继续道:“可惜的是,男风就是男风。无论用多华丽的辞藻来修饰装扮,都不过是为了满足肉欲而想出来的把戏罢了,上不得台面。沉迷其中之人,都不过是一时迷惑,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清醒过来,就会后悔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可笑。”
说着说着,正宁忽然高声道:“取笔墨来!朕要给俞家提匾额!”
俞尚书大喜过望,急忙命人准备。只见正宁唰唰写下四个大字:‘邪气不侵’。
又提小字:“世人爱男风,颠倒阴阳,弄的夫妻不似夫妻、兄弟不似兄弟、父子不若父子;本朝男丁本就缺乏,大好男儿竟又风行涂脂抹粉、不事生产,将不将,兵不兵,纲常紊乱,群魔乱舞!直若地狱之景也!世风之下,俞公清甫能浪子回头固守自身,实属不易。朕特题此匾额,赐俞公清甫,以兹鼓励。珍重珍重。”
俞尚书欢喜非常,能得到御赐的匾额,是何等殊荣。见此匾额,文官下轿,武将下马。
正宁走到俞清甫旁边,拍拍他的肩,“你能及早抽身回头,朕甚感欣慰。以后你就是朕的心腹,是朕的盟军,你要和朕一起抵抗世人的歪风邪气,可千万不要被侵蚀了。”
俞尚书立即跪拜:“谢主隆恩!”
俞清甫只觉得似乎被人从左扇了一记耳光又从右扇了一记耳光。几乎完全被本能牵引,才好不容易回答:“谢主隆恩。”嘴唇都在抽搐,为什么视线中正宁的表情是如此诚恳?
为什么正宁还不走?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为什么还不赶快消失?
父亲断然不会让林秦还留在府里,他也不认为父亲会给林秦好好安排个栖身之地。这么大的雨,林秦会在哪里躲雨呢?
为什么这漆黑的雨夜还不过去?
林秦不断叮嘱自己不能睡着,可随着夜色渐渐深沉,困意越来越浓。头直点。
终于抗不过,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拉扯自己。惊醒过来就发现果然是有人抱住了自己。一下就被按倒,林秦吃惊睁眼,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来人。对方去解彼此衣带,俯身下去,贴着他不住磨蹭。一股体臭直冲林秦鼻子,弄的他胸中阵阵翻腾,直欲作呕。林秦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张口就要叫,刚出了一声就被牢牢捂住嘴。
林秦此时反倒冷静下来,停下抵抗的动作,舌头悄悄从牙齿缝隙中抵出,在那掌心上轻轻一舔,果然就感到压住自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对方激动地加快了亲摸脱的动作,却放松了对他的压制。
林秦立即抬腿往对方跨下狠狠踢去,同时曲起手肘毫不留情地撞向他的鼻子。对方吃痛,嗷的怪叫一声缩起身体。
林秦乘机用力蹬他,就要脱身,不想对方却紧抓着林秦的裤头不放。林秦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使出金蝉脱壳,把裤子留下在对方手里,而自己溜出了对方的掌控,就地滚出一丈来远,泥啊水的滚了一身一脸。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林秦趔趔趄趄地想跑,一边跑一边大叫:“有贼!抓贼啊!快抓贼啊!”只是冻的手脚麻痹,不甚利落。
那个黑影本来气恨恨地想追,被林秦这么一叫,做贼心虚,真怕有人来,赶紧收拾东西往反方向逃走。闪电一闪,照出那人用黑布蒙面、黑衣裹身,分明是盗贼打扮。原来真是盗贼小偷。
看他跑远消失在雨幕中,林秦终于松了一口气。大雨中,全身都已湿透。他不敢再回到原处坐下,但光了两条腿,鞋子也不见,寸步难行。无法,幸好伞还在,只是断了两根伞骨,便去拾起,靠墙站了,拽着外衣下摆,忐忑不安: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就算天亮了,又如何去到俞家附近?
只喜这里僻静,少有人行。不过也因此才会有趁雨行窃之贼打此经过。
一夜大雨,等到天明才渐渐止歇。桂八如常挑了担子,一路走来,待得清波门附近,油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一户人家看见油担子,便唤他:“卖油的过来!”
桂八回答:“没有油了。如果要用,明日送来。”
林秦正昏昏沉沉,忽然听见人声,觉得耳熟。急忙从墙后探头,果然看见桂八。居然在此难堪之时遇到此人,林秦只觉上天捉弄。
思量一番:罢了,姑且忍得一时,借此人之力脱离困境方为上。便开口唤他。
“……桂公子。”
这声音桂八每日夜里都要梦上几回,此时乍然听见,直怀疑是自己在白日里睡着了,但又不甘地四处张望。
林秦知他听见,便又唤他:“桂公子,我在这里。”伸手招招,“看这边。”
桂八看见,虽然蓬头垢面,但那玉貌花容如何不认得?顿时大喜,本以为林秦进了俞家这辈子再也无缘相见,不想居然在此遇到,居然还主动唤自己。桂八顾不得许多,挑着担子就赶过去。
转过墙,桂八就看见伞后的林秦满身泥水半干不干,正吃惊,可还没等他开口,林秦便合上眼把身子一软,往他怀中倒去。
桂八急忙去接,稳稳把他接在怀中,却把个油担子掼在地上,他也顾不得。怀中人的两条腿居然是光着的,双脚也赤了,如玉雕雪砌。顿时一阵心猿意马,吞了口唾沫,忍不住伸手去摸。
一摸之下,触手滚烫!桂八大吃一惊,赶紧去摸他额头,果然烫的厉害!看他这一身泥啊水的,想来昨晚大雨经了一夜,如何不受风寒?
桂八想去唤轿子,但生怕自己一离开,上次官家奴婢卖场上所发生之事会重演,又被他人抢了先。于是用脚把油担子推到角落里后,桂八脱下外衣,裹住林秦下身,抱了他就往家赶。
担子可以再来拿,丢了也顶多再置办一副,可人要是再错过,就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越走人越多,都好奇地往桂八怀里张望。林秦把脸埋着,假装昏迷不醒,不敢对外,又羞又恨。想他虽然出身娼妓鸨家,却从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珠宝般长大,何曾这样狼狈?今日这般在路上走过,直若游街示众,以后自己可怎么还有脸面上街?
林秦正恨不得一死了之,桂八却停下了脚步。林秦正疑惑间,却在下一瞬间被轻轻放进了一顶暖轿,安置好后,轿帘被放下了,跟着林秦就感到轿子被抬了起来,开始移动。
门帘和窗帘都被放下,遮的严严实实,很暗,看不到外面,但外面也看不到里面。林秦扯扯裹在自己腿上的褂子,把脚往里缩。轿子在走,外面的人声也越来越高,应该正在穿过最繁华的市集中心,却绝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难堪模样了……
终于落轿,给完钱,桂八掀帘子,见轿里的人斜倚着,双目合上,不似清醒,便伸臂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出来,进了屋,安置在自己床铺上。门外轿夫迳自去了。
一挨着床,林秦便睁了眼,直起身,缩起双腿,面上羞的通红,拍开桂八的手,赶紧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对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桂八道:“出去!”
“……啊?”桂八还没反应过来。
“出去!我这样实在见不得人。”林秦用被子把自己全身都包裹住,全然不顾身上的泥浆会沾到桂八的被子上。
桂八忙不迭地点头:“我去弄干净衣服,再弄点吃的。小公子你可等着我。先把湿衣脱下来,不然会生病的。”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外,想了想,用铜锁把大门反锁了。桂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他在外面上锁的声音林秦听在耳中,暗自冷笑。这人对自己不就抱着龌龊念头吗?会寻求他的帮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收拾干净了,就要赶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