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几个月,是亚历人生一个很大的启蒙。
这几个月来,洛普侯爵开始让他当自己的助手,视察各处领地。
于是他知道,原来一般百姓并不是往桌子一坐就有饭吃。他们辛勒工作了一整个月,赚来的晚餐可能都不如他随便的一顿点心。
衣服脏了也不是往门口一丢,隔两天它就会乾净的出现在衣橱里。
他陪着父亲去探视一位家境困顿的洗衣妇,看见她那双龟裂粗糙的手,他才知道原来洗衣服可以洗到双手溃烂。他们去巡视一座正在兴建的马厩,年轻气盛的他和那群工人一起下去干活。
他们用粗大的绳索将支柱一根根立起来,他的手掌被绳索磨得红肿破皮,肩膀疼痛了好几天,他才知道原来养一匹马,不是只喊一声「马来」,马就会变出来。中间有多少人辛苦的工作。
「百姓们没有选择,他们出生在哪里,就是这个领地的臣民。倘若遇到一个苛刻的领主,动不动就加税,看到漂亮的女孩就绑回家,百姓们求救无门,顶多默默的离开。」
侯爵清清淡淡地对儿子说:「身为贵族的我们,都是由这些日夜辛勒的百姓缴纳的税金所供养,但很多贵族忘了这个根本。将来,你可以当一个肆意妄为、倒行逆施的领主,也可以当一个让百姓尊敬,愿意为你效忠的领主,一切只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亚历沉默良久。
倘若他的姓不是「洛普」,他很可能就是那个被柱子压断腿的史密斯先生,全家的生计顿时陷入危机;或是像蕗琪一样,成为四处卖艺为生的吉普赛人。
他的嚣张任性,在这几个月褪去很多。
「开始了!」蕗琪突然跳起来。
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奔到山顶的边缘,盯着远方的无患谷。
夕阳碰触到岩壁的那一刻,突然亮起一抹金光,在整座岩壁形成一个巨大的金环,往下滑动。
当金环滑落到他们看不见的低点时,红黄色的山壁突然一闪,透明的红焰轰然腾空!
「起火了!」他们两人不由自主地大叫。
蕗琪把斗篷往脑后一翻,兴奋地抓住他的手。
「真的起火了!真的起火了……」她黑眸发亮,连声音都兴奋地发颤。
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却是透明的,背后的山壁透过焰火依然清晰可见。奇异的是,周围的森林并没有着火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呢?真是太奇妙了。」她目眩神驰,喃喃地道。
亚历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再看着她浑然不觉的神情,心里有一种怪异的麻痒。
「火为什么不会烧出来呢?听说它没有温度,我真想靠近一点看看……」她喃喃自语完,突然转头问他:「你觉得呢?」
「啊?什么?」亚历陡然被逮个正着,俊脸浮起一丝可疑的红影。
「你觉得那个火是不是真的不烫?」咦?她为什么拉着他的手?她连忙把他的手松开。
「……你想过去看看吗?」他突然开口。
「什么?」她侧眸。
「我的马在林子里,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在太阳完全消失之前可以赶到无患谷。」
「真的?」她眼睹一亮。「好,我们走!」
有现成的便车不搭白不搭,谁知道这小狼狗何时会收回他的一时好意?
亚历被她牵着跑了几步,突然反手抓紧她的手。
「走吧!你这笨丫头会不会骑马?不要坐到一半被颠下来,摔得更笨。」
「你说谁笨?你这只臭狼狗!」她气得牙痒痒。
冒险的心会互相感染,他一跃而上自己的大黑马,反手轻松地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
「抱紧!摔下去我不管你。」他长笑一声,双脚一夹马腹,往前冲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腰。
一阵年轻男人的汗味、皮革味,混合着麝香味飘进她的鼻端。她己经很久不曾这么近的闻一个男人的味道。
很好闻。
来到这里,因为卫生条件不佳,洗澡和刷牙不是每个市井小民的例行公事,所以人多的地方,她总是被那股浓厚的体臭熏得很难过。
可是他的昧道很好,乾净,清新,是属于一个健康男人应有的味道。
他的肩膀宽得吓人,强壮的背肌在她的脸颊下滑动,她抱住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这不再是一个男孩的身体,即将变成男人。
她知道他快满十七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他的生日宴,这在城里的社交圈是一个大新闻。
十七岁在这个世界,已经是个可以成家的年龄。
小狼狗正渐渐长成大野狼了。亚历感觉他腹间的小手轻轻蠕动,一股热气从小腹往上冲。
大黑马飞跃过一段树干,身后的软绵也弹在他的背心一下。
她怕被摔下去,整个人紧紧贴住他。即使知道风势不是从后面往前吹,他总感觉鼻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少女香气……
该死!一定是她对他下咒,不然他怎么会一直去注意她的身体呢?
听说她的外婆是女巫,她一定也会巫术。一定是的!
疾驰的风带着森林与沙石的气味,扑打在两张年轻的脸庞上,两个人的目的地一致,心里却转着完全不同的思绪。地势一路往下,来到平坦的路段。二十几里路,他的大黑马不到半个小时就跑完。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种奇异的电流,好像某个隐形的磁场正在等着他们。
她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后大喊:「我们要找个视野比较好的地方,最好是可以看见整座山谷。」
前面的脑袋点了一下,大黑马突然离开正路,往旁边的树林跑进去。
不行啊!这样会偏离无患谷的入口,反倒看不见里面,他要带她去哪里?大马黑突然高高跃过一段半人高的腐木,她吓得抽气,整张脸蛋埋进他背心里。
是她太敏感吗?她觉得他的背心震了一下,好像在笑她。
大黑马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停在一个阴阴暗暗的林子里。
「这样子是要看什么?」她瞪了瞪眼。
「过来!」亚历不等她发挥想像力,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泥土坡,坡度极陡,他矫健地往上一跳,站在上头看着她。
「你要干嘛?太阳快下山了!」她穿的是平地走路用的鞋,鞋底磨到没什么摩擦力,跨上一步就滑下来一点。
亚历手叉着腰,叹口气摇摇头,三两步跳下来,站在她背后,开始扶着她往上推。
「再这样蘑姑下去,你连无患谷的石头都摸不到。」
「这里上去可以看到天火?你没有骗人吧?」她狐疑。
他给她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她只好乖乖往上爬。
终于,在他又扶又推又拖又拉之下,他们一起爬上了坡度的顶端。
蕗琪轻抽一口气。
原来这里是无患谷的一处缺口,他们的所在之地,整座无患谷尽收眼前。
「太神奇了……」她呢喃。
就在他们前方不到十公尺远,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有如一整面飘动的透明帘幕。
整座山谷笼罩在这阵帘幕中,激烈焚烧,却异样的清凉安静。
空气中没有热气,没有焦味,没有哔剥声。只有树林的风声,和一种诡异的、非常低频率的震动感,敲击着他们的
整座无患谷是金色的,在红色的透明火焰中恍若星子在闪动。
即使知道伸手也碰不到,她依然忍不住探出手。
「小心!」身后的人立刻将她的手抓住。
她任由他抓住,脑中只是想着她曾经听过的一段话——
「你的眼睛看见,你的耳朵听见,你的大脑就相信是真的……」她不断地喃喃自语。
「但这不可能是真的,这违抗所有的化学或物理定律。」
「你说什么?」他耳朵贴近听她说什么。
她恍若未闻,继续喃喃自言自语。
「燃点……物体燃烧起来,并且是持续燃烧五秒以上,这是燃烧的基本物理原则……这不是闪燃。」
「什么点?什么燃?」他盯着她美丽专注的侧面。
「闪燃只是一瞬间的温度或助燃气体的提升而己,它只能让物体短暂燃烧,无法提供持续燃烧的条件。」
她突然加大声音。「物体若要持续燃烧,必须达到燃点,而燃点是热的,它一定有温度!」
「你到底在说什么?」亚历紧紧盯着她。
她突然转头看他,眼中无比的坚定。
「你的眼睛看见,你的耳朵听见,你的大脑就相信是真的。可是我们眼前的事不符合所有的燃件,所以,它没有在燃烧。」
她突然滑下陡坡,往无患谷跑过去。
「蕗琪!」
亚历吓得魂飞天外,飞快追了下去。
短短十公尺,当他追到她身后之时,她己经站在天火的边缘。
他来不及抓住她,她己经伸手进去那阵红色的火焰里。
「蕗琪!」他大吼,飞快去抓她手腕,他的指尖同时伸入火焰里。
两个人都惊呆了。
红色的火焰卷住他们的手,非但没有疼痛的感觉,甚至感到一股气流流动的清凉。
「这不是火!」她大笑着看着他,清亮的美眸中全是惊艳和赞叹。
天火不是火!
所以它不会燃烧出山谷,所以它不会引燃附近的树木。
但,它是什么呢?
亚历现在才感觉到后怕。
刚才看她冲向火焰的惊吓感,此刻全速反击,他脸色铁青地大骂。
「你就这么不怕死吗?如果天火真的烧得死人呢?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你要我拖着一具焦屍回去向你的父母交代吗?你做事到底会不会用脑子?」
竟然被他骂做事不用脑子?她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事,例如我外婆的魔法,但大抵上依然依循自然的法则在运行,物理定律依然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她耐心地解释。
「什么物理、什么法则?你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她盯着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看她一点忏悔的意思都没有,他更加火大。
「你……我笑你……你好可爱呀!几个月前你还想拆了我家……现在竟然在担心我……小狼狗,你真是太可爱了!」
可爱?
他满脑子黑线。
小猫咪才叫可爱,小狗狗才叫可爱,顶天立地的男人被人家形容为「可爱」?她到底是称赞他还是侮辱他?
「你才『可爱』!」他火大。
「好啦好啦,小狼狗,不要生气,你难道不想找出天火的原。」她拍拍他的肩膀,眼中的笑意依然盈然。
太阳开始下山了,谷底照不到太阳的地方渐渐暗了下来,红色的火焰仿佛浮在半空中一样。
她往前走几步,身后的人也一起跟过来。这小子倒是讲义气,没有一个人先跑。
不过他们踩的地方有点奇怪,她忍不住看着地面,越看越奇怪。
「你看!」她从地上捡起一小颗东西。
原来刚才见到的金光并不是岩壁表面的反射,而是许多金色的粗砂,每颗都约莫指甲片的大小。整座无患谷从谷壁到谷底,布满了这种金色的粗砂,当夕阳照在它身上,就散发出点点的金芒。
可是,太阳照不到的时候,这些粗砂竟然……在动?
「啊!」她吓叫一声,忙不迭丢掉。
他反手一捞,在空中接住。
「那……那不是石头……」她恶心地指着那个东西大叫。
亚历惊奇地打量。
「这是活生生的虫子。」他捻着那颗金色的物事反覆观看,找到六根细小的脚和一对几不可见的触角。
「虫子,虫子,满山谷的虫子!」老天,她最怕昆虫了!
她的脚下全部都是,太恶心了!她吓叫连连,连忙跳到他的背上去。
他反手按住她。
「竟然整座山谷都是虫子,几千几百……不,是几亿只的虫子,太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