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了二十六年,他从来不曾被人如此对待过,从小就作为继位者之一被培养,历经不断的磨练、勾心斗角、竞争……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爬上高位,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对手们,不是敬他服他就是怕他、恨他,没有一个人像陆定宇那样,毫无芥蒂、不求回报地照顾他。这让楼展戎像得到一件新奇的玩具似地,爱不释手。
似乎有一点点理解萧震恒为什么那么看重叶昕安,在血雨腥风的地下世界混久了难免会累积一身的戾气,有时候也会生出几分烦厌之感。这个时候,普通人身上的小温暖、小情趣就显得弥足珍贵。
不过他才二十六岁,刚刚爬上帮主之位,光辉岁月正要开始,绝对不能为了一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路人甲而改变自己的方向,陆定宇没有那个份量,任何人都没有。
想来想去,得出结论是病房果然是容易消磨意志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回身体,把一切扳回正轨上去。然后与陆定宇一拍两散,他走他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不连累他已经够好,别指望自己会知恩图报。
一想到将来可能相逢成陌路,楼展戎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不过很快被蓬勃的野心压了下去。
他告诫自己不要一失足成千恨,然后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翌日,陆定宇受人之托,便开始着手打听楼聿堂的下落。
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本来难有交集,对那个地下江湖他一无所知,也不会冒冒失失地跑到驭风堂的地盘上去随便抓人来问——后果是有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无计可施之下,陆定宇只好求助于警察署,抱着一线希望——混黑道的应该也是有户籍的吧?
大概是他打听的人比较特殊,问事处的小姐让他稍等一会。陆定宇在大厅里枯等了快一个钟头,然后被带上楼,一位名叫邵永琨的警官接待了他。
「陆先生,幸会。」那个人长得英挺帅气,笑容灿烂如阳光,很容易让人消除戒备。他握住陆定宇的手,歪头想了一下,说:「宏宇制造的老板,上次赈灾义卖多谢您支持了。」
「哦?」陆定宇没想到会被认出来,他神情有些不自在,问:「邵警官是重案组的人,也会参与那些杂事吗?」
「我当时正休假,就被拉去帮忙了。」邵永琨打了个哈哈,请他坐下奉上清茶一杯,开门见山地问:「陆先生认识楼聿堂?」
陆定宇迟疑了片刻,说:「我不认识,我只是受朋友之托。」
「哦?」邵永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身体前倾,「请问陆先生的朋友是?」
陆定宇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要把底牌很快打出来,于是他编了个谎话,支吾道:「只是一点泛泛之交罢了,曾经与楼聿堂有过一段……呃……纠葛,现在听说驭风堂出了事,有些担心他的下落。」
「是吗?」邵永琨若有所思,点燃一支烟自言自语:「这就难办了。」
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大奸大恶之徒,邵永琨一双眼睛早练得比X光更犀利,一眼就看透了陆定宇没说实话。不过他懒得说破,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他暂时是安全的。」
陆定宇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竖起耳朵问:「那我要如何才能联系上他?」
「联系他做什么?」邵永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会惹上麻烦的,现在不仅我们在盯着他,甚至整个道上的人都在盯着他,如果轻举妄动是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哦。」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陆定宇原本快要落回原位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他皱起眉,忧心忡忡地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什么都不能做?」
「你想做什么?」邵永琨反问,陆定宇被噎了回来,努力搜索枯肠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套到对方的消息。不过邵永琨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磨了半天嘴皮子,圈子绕来绕去,眼看着墙上的钟表朝十二点大关迈进,陆定宇还是屁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套出来。
跟警察打交道真麻烦,邵永琨显然比他最龟毛的客户还难缠。磨到最后,陆定宇都有些心灰意懒了,打算暂且收兵,改日再战——医院里还有个病人在嗷嗷待哺,他太晚过去的话铁定会被骂到狗血淋头。
又哈拉了几句废话,陆定宇起身告辞,邵永琨笑容可掬地把他送到门口,还抄了个电话号码给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陆定宇暗中腹诽,客客气气地道了再会。邵永琨目送他离去,然后打了内线电话,低声命令:「小黄,给我盯住那个人。」
陆定宇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脑袋里只想着楼展戎的事,他一路飞飙回医院,满头大汗地赶回楼展戎的病房。
楼展戎果然早等得不耐烦了,黑着一张脸,对他横眉竖目地骂道:「你滚去投胎了吗?整整一上午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对不起、对不起。」陆定宇连连道歉,上前想扶他坐起,楼展戎却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自己蹭动着抬起上身,靠坐在枕头上,斜着眼睛看他,说:「我还以为你跑到驭风堂去叫嚣,让他们生吞活剥了呢。」
「你在担心我?」陆定宇有些受宠若惊,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楼展戎愣了一下,龇牙咧嘴的骂道:「滚!」
如果不是他皮糙肉厚神经粗,早被这个脾气奇臭的家伙骂跑了。陆定宇若无其事地坐在床边,打开护士送来的餐盒,一边喂他吃饭一边解释:「我没那么蠢,只是去警署问了问。对了,那个叫邵永琨的警察你认识吗?」
「认识。」楼展戎没什么好脸色,哼哼道:「那个死条子很讨厌,不过倒还没有直接惹上老子。我叔叔跟他有些交情,他也很讨厌邵永琨。」
混黑道的人对警察都有一种发自内心诚挚的厌恶感,就算是处处扯后腿的敌对帮派,在这一点上的认知也是完全统一的。
「他们有交情?」陆定宇沉吟片刻,低语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楼展戎耳尖地听到他的话,白皙的手指抓住他的衣领,说:「给我交待清楚,不许瞒着我。」
「我想……也许他是念及两个人的交情……想保护你叔叔?」陆定宇面露愧色,说:「可能他把我当成楼聿堂的仇家了,以为我想暗算他,所以才什么消息都不肯透露?不过他倒是说了,你叔叔暂时还很安全……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他这个凶巴巴的长相,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成讨债精。
「你能套出什么话来才怪了。」楼展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说:「那家伙精得像鬼一样,连我叔叔都吃过他的亏……对了,你没把我的事泄露给他吧?」
楼展戎脸色丕变,从淡定自若变得紧张兮兮,一双柔软白皙的手又抓上他的衣服。陆定宇轻拍他的手背,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哪有那么笨?放心,关于你的事,我一个字也没说。」
楼展戎脸色缓和了一些,眉头还是皱得死紧,说:「不知道邵永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那家伙绝对不可信任,你别傻乎乎地对人家掏心掏肺。」
「不会的,我有分寸。」陆定宇保证,又忍不住好奇心,问:「邵永琨和驭风堂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不关你的事就不要问那么多。」楼展戎不耐烦地甩过去一句,陆定宇陪着笑脸,说:「好,我不问了,你别心烦。」
楼展戎噗地一声笑出来,挑起眼角看他,说:「你这个人脾气也太软了吧?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滥好人。」
陆定宇把他的话当成夸奖,说:「我也是有原则的。」
「什么原则?」楼展戎眼中闪过几分好奇,陆定宇扫过他俊俏的脸庞,慢条斯理地说:「不对弱者动手。」
如果他能,他一定会跳起来把这男人打成猪头!可惜他还真是个该死的弱者,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好气呼呼地躺在床上骂人:「姓陆的你不要太张狂,早晚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好,好,恭候赐教。」陆定宇笑意更深,眼神中溢满宠溺之色,看得楼展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别扭扭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陆定宇。
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正在陆定宇打开电脑准备工作的时候,楼展戎突然开口了:「我没当上堂主之前,帮里最大的竞争对手楼逢春就是被他送进监狱的。论辈分楼逢春是我叔叔,不过混黑道的为了权势,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一时不慎中了那老小子的计,差点死在他手里,邵永琨本来是坐山观虎斗,没打算插手驭风堂的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掺和进来,抓了他两个得力的手下,抖出一个重案,结果我死里逃生。楼逢春看来要在监狱里过完他的后半辈子了。」
他虽然讨厌条子,但是从客观上说,邵永琨也算无意间帮过他一把。否则他哪里有命在这里臭骂陆定宇?
而楼展戎会对楼聿堂如此看重和倚赖,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他差点被楼逢春三刀六洞伺候,就是楼聿堂去向邵永琨求援的,两个人有没有暗盘交易他不清楚,不过以邵永琨的狡猾程度,叔叔在他手上肯定讨不了什么好处。
所以听到楼聿堂安然无恙的消息,他着实松了一口气。即使急着换回自己的身体,但是如果他的行动会让楼聿堂身处险境,他也会忍住焦虑,多等些时候。
听完这一段惊心往事,陆定宇庆幸地松了口气,说:「那我该谢谢邵永琨,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楼展戎一脸要呕吐的表情,说:「你别恶心我了,你跟我非亲非故,干嘛谢他?」
难道这些天来的相处,还不足以在两人之前建立哪怕最微弱的一点羁绊?陆定宇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楼展戎会感谢自己,只是他这么坚定地撇清关系,未免会很让人沮丧呐。
楼展戎逞完口舌之快,心里有点发虚,他清了清嗓子,又说:「我的意思是,你别向那个死条子低头,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见鬼了,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蛮不讲理一向是他的行事风格,骂了就是骂了,他为什么还要安抚被骂的那个?楼展戎懊恼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默念出一串脏话。
有一种被抽鞭子再给颗糖吃的感觉,看来这个脾气急躁粗野的帮派老大也有他可爱的一面。陆定宇莞尔一笑,给他盖上被单,继续埋首于工作中。
下午,一份资料送到邵永琨的案头,是关于陆定宇的调查报告。二十八岁,单身,宏宇制造的老板,家世清白、敬业守法,有公司一间、房产四处,为人处世却不张扬。属于性格内敛、低调的有钱人。
简单地翻了翻,发现没有任何不良纪录,唯一一桩事故是两年前的车祸。而根据现场监控录影,再加上后来从艾靖云身上找到的遗书,车祸的责任并不在他。
但是陆定宇不仅没有推得一干二净,还主动承担了照顾艾靖云的任务,两年如一日地坚持到底。
真是个濒临绝种的好男人。邵永琨唇角带笑,手指拈着纸页,问:「小黄,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基本上是没有。」小黄抓抓头皮,说:「不过,他一直照顾的那个艾靖云已经醒来了,好像就在楼展戎送到医院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