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点钟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内一干业务员纷纷收拾东西，在十分钟内急速撤离，就怕慢一步会被突然回公司的上司叫住，临时被迫加班。

单身的匆匆赶去约会；已婚的，赶着回家煮饭，或带老婆出去用餐庆祝。

今晚，是农历七夕，中国情人节。

办公室内，瞬间一片静谧，十多张办公桌全失去主人。

仅有一张办公桌桌面仍显凌乱，电脑开着，一旁搁置着一叠文件，键盘上十只长指飞快跳跃，宛如正在弹奏一首活泼轻快的进行曲。

此刻，独留办公室的方慧馨，心情平淡，没因工作未完成而郁闷，也不似双手敲出的键盘声那般轻盈快意。

加班对她而言是常态，而今晚她又热心肠地接手两位赶着去跟男友约会的下属未完的工作。

倒不是她习惯替下属加班，只是几个特殊节日，她不介意给同事、下属一些方便。

「怎麽都没人了？」才刚返回办公室的经理见状，显得很讶异。

公司规定的下班时间虽然是六点，但实属责任制，且就算当日没特别要求加班，也不会全部同仁皆准时离开。

「经理你怎麽还回公司？我以为你会直接下班。」刚从茶水间倒完水回来的方慧馨，就见到经理站在办公室门口。

下午经理陪总经理去拜访新客户，直到下班时间都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回公司交代事务，同仁们全以为两位头头今晚不会再回公司，又怕上司临时来电交办差事，大家才会走得特别仓促。

「总经理先回去了，但今天跟客户谈定一桩买屋需求，总经理要我回公司找人整理资料，以便明天提供给客户做参考。」刘凯雄看办公室空荡荡，不免蹙起眉头，看来这项工作他得自己做了。

「交给我吧！」方慧馨不介意临时多加班，反正她晚上没活动，乐意为上司分忧解劳。

「所有员工就你最认真，总是最後一个走。」刘凯雄对她赞许道。

进公司四年、已晋升业务主任近一年的方慧馨，不仅工作认真，亦常热心帮同事下属处理事务，更是公司业绩能力最佳的优秀房仲业务员。

「爱屋房屋仲介」主要营业方向是收购中古屋，再予以进行外墙翻修、内部整修或装潢，继而寻找买主卖出，以赚取销售价差。又或者有买主欲购屋，提出希望的居住地点及住屋内部空间条件，公司便会就目前所收购的中古屋中找出合适的，再请室内设计师应客户要求予以修缮装潢，再卖给买主。

因此，公司业务员除了承揽买屋、卖屋、租屋交易外，也得与室内设计师联络，按照客户的需求，规划重整房屋的格局。

「经理你今晚不是要带老婆去吃饭吗？我会把工作完成的。」方慧馨微微一笑，体恤道。她之前无意间听到他答应老婆今晚出去吃饭过七夕情人节。

「那就麻烦你了。」他感谢她的善体人意，从公事包取出一份Ｌ夹交给她，又道：「这是客户购屋需求，你先找一下公司现有的中古屋有无符合客户需要的地点及坪数，还有，找几个与客户要求设计风格相近的设计师作品，连同房屋资料，先整理出来，今晚寄出电子档，等客户参考後再进一步接洽沟通。」交代完後，他又向她道声谢，便先离开。

方慧馨转往自己的办公桌，先将两份文件打完，接着拿出经理交付的Ｌ夹里的几张资料，研究客户列出的条件需求。

看来她得多忙一段时间，也许今晚要忙到十点过後。

这时，手机响起，看见来电，她直接接起。

「慧馨，吃饭了没？什麽！还在加班，你是真的以公司为家啊！」手机那头的方母一听女儿尚未下班，不免先叨念两句。「今天是七夕，你怎麽不去约会？你不是下定决心今年要把自己嫁掉吗？都三十岁了欸！很快就要三十一了。」

方母不免替已迈入三字头、尚未遇见合适姻缘的大女儿担忧起来。

「我就算虚岁也才二十九。」实际芳龄不过二十八的方慧馨，不禁对母亲妄加两岁计较起来。

「中国人忌讳九，二十九跳过，今年是三十没错啊！」方母认真分析道。

「是是。」方慧馨心知争不过母亲，只能翻翻白眼，旋即话锋一转，澄清道：「谁说我下定决心今年要把自己嫁掉？」她边与母亲闲话家常，一手边滑动滑鼠，一心二用，继续观看下一页的显示资料。

「你不是跟你妹说了新年的新愿望？」方母提醒道。

小女儿在外地念大学，只要有空回家，母女俩都很有话聊。

自大女儿跟上任男友分手後，没再听说有交新男友，以为大女儿情伤未癒，她也不敢多过问，直到几个月前从小女儿口中得知，大女儿曾在年初许下心愿，令她顿觉安慰，不料至今都过去大半年了，大女儿依然感情未果，这才不得不委婉关问。

「那个……只是开玩笑啦！」方慧馨不免尴尬。妹妹怎会把这事跟母亲报告？

尽管当时曾萌生想婚的念头，但之後工作一忙，她没时间也没心思再对感情抱持积极态度。

「你中秋节不是会回来？我看这样好了，我找人替你介绍对象，安排相亲好不好？」方母问得小心翼翼。先前她曾问过，不过大女儿对相亲似乎颇排斥。

「相亲？」方慧馨一听，先是愣了一下，原想要直接推拒，可转念一想，她工作这麽忙，尽管接触的客人很多，却不易遇到合适对象，何妨抛开成见，给自己多个机会试试，於是爽快答应道：「好啊！」

方母一听女儿答应，立刻喜上眉梢地道：「那太好了！我会多托市场几位婆婆妈妈留意，给你好好挑个合适的金龟婿。」

中秋节当天，方慧馨回到位於台南市後壁区的老家，那是一处纯朴的农村小镇。

午後，几个孩子在街上嬉戏。

放眼看去，一整排红砖黑瓦平房，屋龄少说都有五十年了，而房子的主人也多已半百，年轻一代全都到外地打拚了。

尽管在台北生活已有十来年，她还是喜欢故乡的空气氛围。

只不过工作忙碌的她，无法像学生时代，可以一、两个礼拜就回家一趟。现在往往只在几个大节日才会回老家过节，休个短暂假期。

幸好今年中秋有四天连假，方慧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转过一条巷子，她往老家走去。

就在快到家门前，她忽地微诧，熟悉的街景产生变化。

她家隔壁原本有两户人家互为亲戚，几年前那两家长辈已搬去跟在台北发展的儿女同住，两间房子因而闲置数年没人住。

没想到现在竟被重建，两户打通，盖了一栋崭新却又古朴的一层楼木屋别墅。

原本各自的前面小院相连，一棵枝叶繁茂的高大杨桃树被保留下来，透过木制低矮栏杆往里头瞧，可以看见前院铺了鹅卵石、青玉石，两旁围了一半的花圃，中间挖出一方窟窿填上水泥，似乎打算做个小池塘……院子的园艺，显然尚未完工。

她驻足观望片刻，才转往隔壁自家。

「妈，隔壁什麽时候改建的？上次回来还没看到动工。是吴伯伯他们要搬回来住吗？」一进门看见母亲，方慧馨直接问道。

「不是，听说房子卖掉了，好像是台北的有钱人买走的，打算来渡假时住。房子盖得很快，才三、四个月就盖好了，不过只有一层楼，也不用盖太久吧！」方母详细说道。「对了，那个院子还没弄好，听邻居说最近有看到一个年轻人来做园艺，好像只有假日才来，我还没看到人，没机会跟他打个招呼。」

方母很爱敦亲睦邻，就算是来施工的工人，她也乐於跟对方话一下家常。

「先不管那个，来，你先看一下这几张照片。」方母拉过才进门的大女儿的手，往沙发落坐，迫不及待拿起茶几上一叠照片，笑呵呵地道：「你就不知道，我女儿行情有多好！我在市场一放风声说你要相亲，这全村都动起来了！想替你介绍的人，都排到明年去了。」方母口沫横飞，比手划脚，说得夸张。

方慧馨不免感到好笑。「我哪来能轰动全村的魅力？」

「我这大女儿有多好，村头村尾大家都知道，不用我这个老妈自喊瓜有多甜。」方母对大女儿可是无可挑剔。

大女儿从小就乖巧懂事，完全不用她多操心，念书之余，不仅把家务整理好，还会照顾弟妹，让她能放心去市场做生意，还会常到市场帮她的忙。

大学毕业後，大女儿留在台北打拚，如今事业比许多男性还有成就，就只剩婚姻这事空白，令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免要催促紧张。

「今天晚上六点半先跟这个李先生吃饭，他是市场卖猪肉的李太太的大儿子，今年三十四岁，在新竹上班，是那个什麽科技新贵工程师，个性老实，不抽菸、不喝酒，年薪百万，手边有存款，将来要买房子付头期款都没问题。」方母开始详细介绍对方的经济能力。

方慧馨看了照片一眼，这人长相普通，戴副眼镜，感觉木讷呆板，不知见面有没有话聊？

方母拿起另一张照片，又滔滔说道：「跟李先生吃完饭，接着再去跟这位陈先生喝茶。这是市场鹅肉摊的林太太介绍的，是她大姊的小儿子，今年三十三岁，在……」

方母话未完，就被方慧馨打断。「妈，今天晚上你就替我排了两场相亲」对於母亲的急促，她不免讶异。「今天是中秋节欸，我们家不烤肉吗？宜珊还没回来？」她不禁朝里头张望，按理说妹妹应该比她早回来才是。

弟弟上个月才刚入伍，今年无法回家过中秋，但在高雄读大学的妹妹，一定会回来，往年他们都有烤肉活动。

「宜珊她有打电话回来，说跟同学有点事要忙，五点左右才会到家。我跟她说你晚上要去相亲，我们今年就不烤肉了。」方母笑说。比起大女儿的婚姻大事，烤肉这种事轻易就能取消。

「就算这样，也不用一次排两个吧？」方慧馨朝母亲翻白眼。

「刚好他们两位今天回乡过节，接下来几天就更热闹了。除了回乡过节的在地出生青年，还有从高雄、台中来的。明天开始，午餐、下午茶、晚餐加宵夜，一天要赶四场喔！」方母笑咪咪的先预告。

「什麽」方慧馨瞠眸大惊。「我只答应相亲，又没要做相亲接力赛！」一天四场，有没有这麽夸张！

「没办法，你难得回来几天，要把握时间安排啊！你不知道，应徵的人太多，妈本来想先帮你筛选，又怕拒绝对邻居过意不去，所以答应了这个，只好也应下那个，不只市场的摊贩、熟客，就连後面巷子也有好几位阿婆抢着要介绍对象给你。」

方母故作困扰，心里却对於大女儿这麽抢手感到开心。

「妈也不是要你全都看过再决定，如果先遇到不错的对象，想考虑进一步交往，就能把排在後面的人先推掉了。要是你第一眼印象就不佳，那妈也能说你认为不合适，以你的观点去拒绝，我也比较不会说不出口。」方母对女儿分析建议。在传统市场长年做生意的她，不好得罪任何邻居客人呐！

方慧馨一听，顿觉头大，早知道就不答应相亲了。

眼前这叠照片，少说也有十数位，竟然全是她的相亲对象，且母亲还说後续仍有未交照片的名额。

她实在不知道该欣慰自己行情不错，还是感叹现在缺老婆的单身男性太多？

晚上六点半，方慧馨与母亲一同前往台南市区一间餐厅。

原本妹妹想跟来凑热闹，但方慧馨硬是不让妹妹跟，毕竟下午听母亲说等着相亲的人数这麽多，她的意愿也不高了。

男方也是由母亲作陪，那位李妈妈，她在市场曾见过几次，不算太陌生，至於李妈妈的儿子，她还真不认识。

「唉呦，慧馨真是愈大愈漂亮！李妈妈有没有那个福气，把你娶来当媳妇啊？」李太太一见到她，立时起身相迎，热络攀关系。

李太太在市场卖猪肉几十年，不仅跟鱼贩方太太熟稔，以前也常见方慧馨到市场帮忙，之後虽较少遇到，但前年过年前夕还看到她放假回来，陪母亲卖鱼，对孝顺乖巧的她并不陌生。

只不过第一次看见她化妆、穿套装，美丽婀娜，要是走在路上，她还认不出来呢！

李太太不禁先对她称赞一番，向方母直夸她会生女儿。

方母笑呵呵，客套回应她儿子也很有成就。

李太太接着向方慧馨介绍自己儿子，还先强调儿子木讷，看到女孩子就害羞，才一直交不到女朋友。

方母立刻找优点称赞道：「老实很好啊！这样才可靠、会顾家。我还怕慧馨遇到像她老爸那种女人缘好的男人，搞外遇到最後跟女人跑了。」方母不禁说得气恼，也不在意向老邻居吐苦水。

她嫁到坏尪是村里、市场众所皆知的事，丈夫外遇回来，她选择原谅，没两年丈夫又跟另一个女人跑了，且丢下债务，让他们母子全部扛下。

大女儿出社会後，赚的钱几乎都汇回家给她，帮忙还债，还要负担弟妹的学费，她不希望家里重担全落在大女儿一个人身上，所以更勤劳地在市场卖鱼做生意。

如今，家里总算还清负债，工作待遇优渥的大女儿，还是每个月汇不少钱给她，也曾劝她可收掉市场摊贩，或减少工作量，但想到小女儿尚在念书，儿子也才去当兵，她认为自己身体还健康，能做就尽量多做些。

两方长辈，自见面就你一言、我一语，家常话不停。

双双再次入座，两个妈妈先是轮流介绍自己儿女，方慧馨尚没机会开口，却见坐对面的李先生略低着头，似乎不敢正眼看她。

约莫五分钟後，两方长辈才向他们两人问话，试图引导两个年轻人相互沟通。

方慧馨表现大方，对含蓄木讷的李先生笑盈盈地攀谈。

戴着厚眼镜的李先生，略垂低眼，不时推着镜片，说话紧张，有点口吃。头发比照片稀疏，穿着略显土气，衬衫有点皱，下摆塞进黑色西装裤里，皮带勒得紧紧的，脚下一双黑皮鞋搭白袜子。

方才他起身时，方慧馨目测他身高不及一六五，比穿上两寸高跟鞋的她矮了一截。

这些外在条件，她都能勉强先忽略，不以外貌取人，可独独一点，她难以容忍。

当对方一抬头，她就注意到他从鼻孔内外露的鼻毛！

那已经探到鼻子下方人中的长度，实在教人难以漠视，非常碍眼。

光这一点，她很快在心里打个×，不想再有第二次会面。

再加上席间他确实话很少，即使有他母亲代回话、热场子，而她也是善於交际的人，可双方找不到任何交集，没有半点共同或相似的兴趣，话题难以接续，勉强撑完这顿饭，已觉有些累人。

稍晚，另一场相亲宴，男方单独来赴约。

方母见对方没带长辈，一见面就递出名片自我介绍，於是决定把时间交给年轻人，她便先行离开。

这位陈先生乍看之下很健谈，落落大方，跟上一位李先生的性格及外貌打扮大相迳庭。

他身为汽车销售业务主任，口条清晰，先是对身为房仲业务的她，提问一堆北部房市问题，接着发表他的见闻，提及有在玩房产投资，把台湾北中南房市都评估一番，然後谈政治、谈两岸问题……口沫横飞，愈说愈激昂，言语间不少臭屁、自我吹捧的论调，令方慧馨愈听愈腹诽。

她表面笑笑地点头附和，心里再度打个大×。

结束两场相亲宴，她搭车返家。

一回家，方慧馨马上被母亲及妹妹询问详情，她只能老实说对两位先生皆不来电。

方母不禁失望，马上把隔天排定相亲的人选照片拿给她看，边又对她先滔滔介绍对方的基本资料及经济能力。

方慧馨其实想推拒，但见母亲一脸兴奋，妹妹也在一旁鼓励，不好让母亲扫兴，只得硬着头皮参加接下来几日的相亲接力赛。

第二章

翌日一大清早五点钟，方母已开着小货车前往鱼市场批鱼货，接着将直接运送到附近传统市场的承租摊贩卖鱼。

前一晚，方慧馨表示想陪母亲到市场工作却被拒绝，母亲要她这次回来不用去市场帮忙，只专心相亲就好，她会提早一小时收摊回家，陪她参加中午的相亲宴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