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佟妍呆杵在那儿,怔怔看着,直到仲烨眸光冷冷的扫来,却不是望向她发懵的小脸,而是她微微往前屈起的左膝。
「安墨。」仲烨忽而扬嗓。
「世子爷有何吩咐?!」守在外面内厅的安墨即刻回声。
「去请医官过来。」
安墨大惊,「世子爷受伤了?」莫不是昨夜被那个低贱的丫头……
「不是我。总之,请医官过来就是了。」仲烨淡淡的说。
「小的这就去办。」安墨松了口气,退出寝居之际,一张脸忽然微地泛红。莫不是昨夜世子爷对那低贱的丫头太过……将她弄伤了?
这个低贱的汉女,确实有几分姿色,可应当没这么大的本事,将见过无数娇艳绝色的世子爷迷成这般,莫非……那女子会妖术?
思及此,安墨抖了抖,想起佟妍与主子一样皆能看见阴间之物,心下多了几分忌惮,脚下飞快的退了出去。
「谢谢你……」佟妍自个儿也忘了这事,没料到仲烨居然还惦记于心,她低着眉眼,略显局促的道着谢。
仲烨瞧着浮现在她两颊的玫红,胸口无端又是一阵闷疼。他只手轻按于胸,淡淡的嗯了一声便迈开步伐走出去。
佟妍望着那道挺拔爽飒的身影,只觉心中有些什么似也一同被他带走,胸口烫着,震晃着,微微痛着。
她出身寒微低贱,从未有人心疼过她什么,更别说这般对她好……即便他是别有目的,即便他心里仍是瞧低她,可昨夜他为她上药的那份仔细与温柔,却已深烙于她心底。
美目微微起雾,然后很快又沉黯下来。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仲烨绝不可能喜欢上她。
而他,也非是她能奢求贪恋的……
接下来的日子,佟妍就这么被当成饵食、幌子,好生的养在仲烨的观莲居,原先对她甚是恶劣娼狂的奴仆下人,虽然仍是一派鄙夷轻贱,到底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仲烨虽未明着将她收房,可经由那些丫鬟婆子之口,王府里上下众人心知肚明,佟妍夜夜与仲烨同床共枕,还是那唯一上过世子爷床榻的女子,就连那先前被拨到世子爷房里的洛荷,世子爷也从未碰过半次,可见此女在世子爷心中自有一番分量,众人自然多了几分顾忌。
那湍王妃心中虽是甚恼,却怕又惹得儿子不快,便也憋着不敢发难,只暗中发话下去,让那些嬷嬷每日亲自盯着佟妍喝下避孕汤药,以杜绝湍王府里出了杂生子的丑事。
纷扰表面上看似沉静了下去,日子也着实过得安逸太平,仲烨极有耐性的等着那妖物现身,一边分神处理着近日来发生于临川新城里的桩桩命案。
眼下已来到汉人所谓的鬼门关,晨起醒来,仲烨便闻见了烧纸钱的气味儿,他皱起了眉,心中顿生烦躁。「这个疤……是不是又变大了?」
从羞窘到局促忐忑,夜夜与仲烨同榻而眠,日日帮他擦身,佟妍多少已习惯了他光裸着上身的模样,胆量也越发养得大了,也敢直视他的胸膛。
仲烨本是皱眉敛眸,欲压下心底那份不明的烦乱,听见那软糯的甜嗓,眉间的褶痕微淡,睁开眼顺着她忧心注视的那方睐去。
心窝处的伤疤,本是狰狞的淡紫,近日来却逐渐起了变化,色泽渐渐褪去,转为淡粉,那新生的突起肉疤,似也逐渐扩散开来,成了足有半个巴掌大的半圆形。
「要找医官过来瞅瞅吗?」佟妍不安的直盯着那疤,拧着绸布的纤手却不敢擅自去碰。
他似乎很不喜有人碰着那道疤,先前几回她一不留神,在擦拭中轻轻碰着了,他脸色倏然一变,眸色锐利如剑,甚是粗暴的将她推了开去。
殷监在前,即便忧心那疤有些异状,她也断不敢妄自探手碰触。
「不必,这疤无碍。」仲烨扯下惯穿的竖领滚金线绣莲的黑衫,俐落地穿戴好,将她晾在一旁便离开寝房。
每当他欲离开寝房之前,胸口总会有丝钝痛,致使他下意识缓住步履,拧起一双飞扬的墨眉,转身望向身后的人儿。
佟妍正在收拾,察觉那道灼热的视线,不解地扬眸回瞅。
「怎么了?」
仲烨一张俊颜面无表情,那双宛若千年冰雪的银蓝色眸子却微微眯起,似乎透过她的脸,看见了某种异象。
烨……烨!开在火里的莲华……太好了,往后我便喊你烨呵!你有名字了,你不再是没名字的修罗鬼将了!
胸口忽地一阵椎心的刺痛,仲烨眼前一黑,灰红色的异象缓缓浮现。
在那终年冒着沸泡的一片血池间,以龙髓与龙骨烧制而成的巨大石柱上,四周是黑灰色的炼狱之景,那女孩一身纯净白色衣裙,笑得眉睫弯弯,手中捏着一朵白色莲花,与她脚下所处的丑恶景物,顿成,大反衬。
佛袓教我念经,教我怎么看待那些因果,教我慈悲,教我怜悯……每当我学着这些,我便想起你。
烨,没有你便没有我,于我而言,你便是佛祖所说的渡世莲华,是开在冥界狱火中的那朵莲华。
「仲烨……你还好吗?」
那纯净细柔的声嗓,忽与异象中的女孩相重叠,仲烨身心俱是一震,冷汗涔涔的醒过神,方看清了伸手轻搭在他手臂上的佟妍。
如被烈焰灼伤一般,他猛地甩开了她的手,那力道大得使她往后退了数步,小脸既是诧异,又颇觉难堪。
他这举动是厌恶她吗?倘若是,那又为何愿意夜夜与她共寝?
「你喊我什么?」她还未定下神,便听见仲烨冷着嗓音质问。
她怔了怔,嗫嚅着:「我……我没喊什么。」
方才一时焦急,她便喊了他名字,依她此前的身分来看,是大不敬的。可不知为何,在那当下,她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你喊了我的名字。」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腕,逼她不得不抬起低垂的脸。
「有、有吗?肯定是你听错了。」她心虚的干笑两声。
「再喊一次。」他眯起冷色的双眸,沉下嗓音命令。
「啊?」她一脸茫然。
「喊我的名字。」他的口吻已显不耐,神情亦有些暴躁。
她被他吼得心下发慌,支支吾吾的低喃出声:「仲、仲烨……」
「只要名字就好。」他又冷冷的回驳一声。
「……烨?」
烨!异象中的那女孩纯洁若白莲,笑靥芳美,喊着他名字的嗓子是那般天真欢愉。
她,是谁?何以一再浮现在他的异象里?她口中喊的「烨」,那个与他同名的男子又是谁?这些人又与佟妍有什么关联?
一个个的谜团在眼前,偏又无法能解,仲烨只觉心烦意乱,身上心底,乃至于脑海之中,俱被缠上了无数的锁。
「烨?」见他一脸迷惑的闭起双目,佟妍怯怯的又喊了一声。
他猛然睁开了眼,眼中全是挣扎与迷惘,骤然松开了她的手,不知在生谁的气似地,转身便兀自离去。
「世子爷,不会错的,暑气……肯定是暑气。」用过午膳后,书房里,安墨让几个娇靥貌美的丫鬟手持金丝云雀毛编织而成的大羽扇,分站四个角落,朝端坐在紫檀木云龙雕座长桌后的仲烨掮着凉风。
桌案上,一碗已经放凉的春露冬霜茶冉冉飘香,窗边梅花小几上的鎏金兽炉亦点上了教人舒心放松的薰香,可仲烨依然感到无比烦躁。
「那气味仍在,一点也没散。」仲烨只手捧着阵阵抽痛的前额,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世子爷,那是不可能的。」安墨惊惶的低嚷,一边用着他的狗鼻子使劲地猛嗅。
适逢鬼门关,临川城里的汉人们,一早家家户户便将备好的牲礼素果,连同一叠叠捆好的纸钱一起供上桌,祭拜那些他们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孤魂野鬼,好让它们早些上路,莫要逗留人间。
那焚烧纸钱的气味甚是熏鼻,加上又逢盛暑天热,热风一刮,便将那气味一同卷进了王府。
「木蜜香已经点上了,那香气可驱散各种恶臭,绝不可能还闻得见烧纸钱的气味儿。」安墨特意走近鎏金兽炉,亲自确认里头的香料是燃着的。
「鬼门关……」仲烨低眉敛眸,一脸寻思之态,微攒起的大手揉着异常沉郁的胸口。
他一向贪静,心性亦属冷沉,从不躁进乱了调,可今日,他总觉得体内有股狂乱之气在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