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非花楼的山水(四)
邹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月亮在杯子里晃动,因道:“你师公很少喝酒,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说了一晚上的酒话。话里我听明白了,你祖师爷是护刀的人,自是明白要让别人不知刀在何处,先就是刀不能在自己心里。可是他的儿子却是念念不忘,刀是他梦的一部分。他竟然被这匣子里的宝刀击垮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却让邓钟心驰神远。让宝刀击垮的人本身,就该是一个传奇,然而这个传奇却被院子里的秘密覆盖着,隐没在嘶嘶奔流的江水声里。他抬头看了一眼留在树上的几片叶子,叶子无声无息地挂着。
“钟儿,你师公甚至还不如那几片叶子,一阵风来,叶子还能自在地声。他想泄的话,只能在酒后的梦里头。他说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像潮水时时涌起的寂寞,他把寂寞当作对面的高手,他拼命地练刀,单论刀法,他自信已胜过你祖师爷,内心的满足让他驱走了寂寞,非花楼的朋友渐渐地多起来,但你师公从不与外人谈论武功,藏在心里,让他充实。如此过着安安稳稳的流水日子,终于有一天,也是今晚一样的月夜,他叫邹福向我打开了这只铁匣子,这也是他第二次见到宝刀,我看得出他很激动。邹福,还记得你当时说的话吗?你说‘左手是祸,右手是福’。”
邹福甩着白胡子,漫不经心地道:“老头子不记得了。年纪大了,心里头挂不住了,能甩的都甩掉了。”
邹渐道:“钟儿,当时我挥舞着宝刀,你师公站在这亭子间,看了一会,一句话没说,就往河边去了。那时谁也没有在意。他在梦里说,他在河边想了很久,最后的结论几乎令他崩溃,他胜不了这里面的刀。他想,也许有那么一招胜过宝刀,不是他找不到,而是他这辈子不存在这样的机缘,而这样的机缘就是被希白楼的宝刀给生生扼杀的。他终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败。他说他想死,死了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寻找那一招,那一招便是刀法当中的最后一刀。”
他看了看赵氏,又看了看邓钟,自言自语地道:“这一刀真的存在吗?”
赵氏深情地道:“老爷,你要告诉钟儿什么呢?”
邹渐道:“钟儿,我为何跟你说那么远,许多事连你师母都没听说过,在你看到宝刀之前,这些家族的往事你必须了解。我邹家世代结庐渭水边上,江湖上称之‘宝刀世家’,后院拂花楼上,藏着七口宝刀,每一口刀都历史久远,或者曾是名门大派呼风唤雨的镇派之宝,或者便是武林高手的随身用刀。可惜后来被一场无名大火烧毁了拂花楼,宝刀从此不知下落。”一声浩叹,往事终究难以释怀。
赵氏想了想,道:“老爷是没见过这几口宝刀的。”
邹渐道:“便是我父亲也没见过。”
赵氏道:“无凭也算是名刀,得商老英雄玉成,还你一个‘宝刀世家’的名号,这也是天意。”
邹渐摸着铁匣子道:“爷爷当年身为元朝皇帝的席侍卫,凭着‘邹氏十八刀’杀退了一个张姓刺客,由此深得皇帝信任,所持之物正是这里头的宝刀。因此我想,这里面的宝刀或者便是我拂花楼上七口宝刀中的一口,后来因为卷入一场武林极大的恩怨中,才让爷爷金盆洗手,归隐江湖。我父亲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他在醉酒后的第三个晚上就走了。他一走,等于在这铁匣子上添加了一把锁,让它彻底沦为秘密。”
邓钟不解地道:“师父让徒儿见识一下宝刀,就是要我了解秘密背后的秘密?”
邹渐沉默着。
邓钟道:“徒儿说句不该说的话,既然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师父你守着它,还有什么意义。”
“那就守住这口宝刀。”邹渐似乎早料定邓钟会有这番话,“师父会守着它。今晚让你见识一下宝刀,那是因为你是我邹渐的徒弟,是我邹家的子孙,只有让你在宝刀上演练一番,你才能感知‘邹氏十八刀’的威力,体会到你师公当年的痛苦是何等深沉。”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赵氏赶忙道:“孩子说话不知深浅,你慢慢教诲,你可别吓着他。钟儿,给你师父磕头道个歉,守住秘密是每个非花楼人起码的底线,哪天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了,咱们才能明白意义之所在。”
邓钟走到亭子外,便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心里的苦,徒儿看在眼里,徒儿想有所分担,却无从着手。师父将我送进镖局,是让我离开非花楼,离开秘密越远,痛苦就越少。师父的这份用心,做徒弟的怎么不知道。”
邹渐长叹一声,道:“你起来吧,我实在也不该责备你。”
邓钟刚起来,赵氏就支开话题,道:“‘邹氏十八刀’,顾名思义是十八路刀法,你已传授了十七路,那么最后一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