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房外,人影幢幢,笑声乱。
喜房内,人儿独坐,灯心摇。
百无聊赖,明玑望着那一灭一闪的烛火,恍若失神。
小厅里,丫头绿豆却没看到主子伤心,只是对着桌上的桂圆糕、莲蓉糕、枣泥酥……这里拿一个、那里一个,每一个都放进嘴里吃吃看。
若不是另一个丫头红豆正在外头守门,她可不会如此大胆,但既然红豆不在,那她为了自己的小胃,当然要大胆喽。
反正……主子也知道她爱吃,从来就不会怪她一句。
明玑确实无心管她,她畏缩地坐在床上,喜帕、绣鞋能脱的就丢在一旁,也是个没分寸的新娘子。
忽地一阵冷风袭来,身子瘦弱的明玑忍不住往床内一挪,渴望缩进被衾里取暖。
她突然很想念宫里的暖炕。以往每当冬寒来时,她会跟额娘坐在暖炕上,听着额娘为她解读经书,不然就是与额娘来上一场不自量力的对奕。
有时候,她还会直接窝在额娘温暖的怀里,借着她透如白玉的纤手,教导自己临帖练字……
她好想额娘……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不小心,泪珠滴到了她揣在怀里的锦囊,于是明玑擦擦眼泪,赶紧抓了喜帕,用力地把锦囊上那块深渍抹掉。
锦囊里,装着那对白玉同心。这是额娘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小心保管的物品,如今也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一想起额娘轻柔的话语,明玑忍不住又掉泪,这次她赶紧护住锦囊,再也不让额娘的祝福给自己糟蹋了。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守在门口的红豆推开门,一看见偷吃得正开心的绿豆,马上劈头巴她一下,然后慌张地来到明玑身边。
「格格,一大票人拱着额驸来了,马上就要进门了……」
绿豆也从大敞的门瞧见远远好几个灯笼,一副好大的阵仗——
顿时,她也吓得跑到明玑面前,嘴里还塞着桂圆糕,口齿不清地挥舞胖胖的手臂。「格格,真的来了、来了!」
明玑吃惊,赶紧放下一双玉足,边找自己的喜帕。
「格格,这里这里!」
「格格,您快坐好,我帮您盖好。」
两人手忙脚乱地帮主子弄妥门面,便到小厅等着额驸驾到。
房内忽然静默下来,明玑悬着心,只能耳听喜帕外的动静。
可是过了一阵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突然间,房内响起响亮的巴掌声,接着是红豆的怒斥。「绿豆,妳还偷吃!」
「只是一小口……」
两人说话同时,外头也出现了纷杂的脚步声,房内随即满是祝贺话语。
「恭贺公主、额驸大喜,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相见礼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明玑察觉有个黑影被推到自己面前,催促着要为自己掀起喜帕。
「请额驸拿起喜秤,为新娘掀起盖头,从此秤心如意——」
隔着喜帕,她见那身影在几番推拒之下,终于伸出喜秤,迅速揭了她的喜帕。
于是她抬眼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额驸」,是个略微年长、长相俊挺秀朗,却又面无表情的少年。
她记起他的名字是鄂士隆,是汉大学士鄂海的小儿子,也想起额娘说他学问出众,自己一定能喜欢他……
忽然间两人视线对上,她的心不自禁地猛然怦怦跳了好几下。
鄂士隆也同样打量她。淡淡的柳眉、粉嫩的脸庞,还有红红的翘唇,见她长得如此冰雪秀气,他也惊讶地微张抿起的双唇。
只是,一见她的双眸红肿得厉害,分明是哭过一场,不明白她正在为贤妃担心的鄂士隆皱了下眉。
大婚的日子最忌掉泪,否则会触新人们霉头,宫里的嬷嬷不可能没交代过她,何况自己的长相也非凶神恶煞,不太可能惊着她——
莫非,是她也不想成这个亲?
脑海一出现这念头,鄂士隆也想起当初知道皇上赐婚时,自己并不想从旨,他曾想面圣拒婚,最后是父亲强绑了他才逼退此事。
他之所以拒婚,一来是他极为厌恶攀龙附凤之人,要他靠着与皇族联姻在官场平步青云,是他这种儒门士子最不齿的事;二来是他乃汉臣之子,依大清体制不能娶公主,若不是父亲日前在围场为皇上挡了逆党的一箭,护驾有功,皇上也不会独排众议,硬要把这赐婚的恩赏给他。
而恩赏就代表这是场政治联姻,与他鄂士隆的人品才华一点关系都没有。
何况,他听说原本皇太后属意的额驸是富祥家的长公子,而富祥正巧是父亲在朝为官的死对头,让他更排斥这件婚事,就怕人家说他鄂士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敛下眼,他仔细望了望明玑,见她眼眶确实有泪,思绪一沈,默默臆测起她哭泣的原因。
毕竟皇上颁旨赐婚只说了论功承恩,并未提到贤妃的病,冲喜不过是嬷嬷哄骗格格上轿的手段,鄂士隆自是不会知晓。
他只能想着,是不是自己是个什么身分都没有的汉臣,所以她觉得委屈?
还是……其实她喜欢的额驸是富祥家的贝子,因为所嫁非爱,才会在新婚之夜落泪?
虽然这些都是自己的无端臆测,但鄂士隆一想到这诸多种可能,还是忍不住抿唇,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原因的烦闷。
「唉呀!快给新人喝交杯酒,还有快上子孙饽饽………」一群喜娘没发现两人不对劲,还热闹地进行后面的礼节。
当交杯酒端到鄂士隆面前时,他忽然道:「我不能喝酒。」
接着他还抽出袖里的白帕,捂住自己的口鼻。「我一闻酒气就会起痱子,还不快点拿开。」
「是……」喜娘赶紧把交杯酒撤了。「那,上饽饽?」
鄂士隆看了一眼饽饽,又瞥见明玑正盯着那冒白烟的热饽饽看,便轻声问明玑。「妳要吃吗?」
明玑听他语气像是关心自己,忽然心儿一热,很想问他:你饿吗?
可是一看见喜娘们的表情,像在告诫她新娘不可说话,否则会不吉利,于是她硬是拒绝他的善意,摇了摇头。
碰了个软钉子,鄂士隆觉得扫兴。「算了,她说不要。」
之后他便走到明玑身边坐下,想着这场不甚情愿的婚礼,不耐烦地下命令。「好了,我累了想睡觉,妳们统统都出去吧!」
于是一群喜娘笑着又说了些祝福话,就退出喜房。
他的眼前瞬间一空,除了那个还赖在桌前不走的小丫头……
「喂,妳——」鄂士隆皱眉斥喝。「还不快出去!」
正专心偷吃的绿豆吓了一跳,差点被嘴里的莲蓉糕呛得没命。
「额驸恕罪!额驸恕罪!奴才们马上就走……」红豆赶紧进来拉走绿豆,只能暗自希望格格别被这额驸吓到了。
但明玑果然被他这突来的怒气吓着,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声斥喝奴仆,因为就算自己贵为公主,也从未对宫里的奴才发过这等脾气,何况那是与她日夜相伴的红豆与绿豆。
她这个额驸该不是个脾气坏、又不懂善待奴仆的人吧?
若他是这样的人,以后红豆绿豆会不会倒霉?明玑不禁忧心,也不解皇阿玛怎么会给自己挑了个这样的额驸。
待丫头们都退下,整间喜房总算是空了。
鄂士隆回过头,才发现明玑一脸畏惧地瞅着自己,显然是刚刚被自己的斥喝吓到了。
见她带泪的小脸显得苍白,鄂士隆不免有几分愧疚,便缓步到她身边坐下,找了个话题。「妳……干么不穿鞋?」
明玑这才发现自己忘了穿鞋,惊觉自己的不得体,她马上缩起脚躲进床内。
见她躲远,鄂士隆只好脱了鞋,学她盘腿而坐。「妳为什么不说话?」
明玑垂着头不敢看他,还是没有回答。
「难道妳不会讲话?」该不是皇上许了个哑巴格格给他吧?
明玑这次抬起眼,怯怯地摇了头。
喔!还好。「那妳就说话啊。」
她思考一下,想起出宫前的万千嘱咐,还是摇了摇头。
奇怪!不是哑巴却不说话,莫非她在戏耍自己?
鄂士隆从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女孩子,他认识的那些女孩家,每个看到他都是笑得跟迎春花一般,就他娶的这个格格像是家里死了人,只会哭不说话。
她该不会是如自己推想,真不想结这个婚吧?
「算了!」他低啐了声,径自躺下,接着忽然感到背下一处不适,伸手掏掏被衾,抓出一本毛诗——
突然,他忆起前年皇上召见他时,曾提过宫里有位格格很喜欢读书,而且跟自己一样最喜欢《诗经》,还说日后有机会,或许能让他与格格伴读……那时他没多想,莫非皇上说的格格就是她?
思及她有可能是那个格格,鄂士隆恍然大悟,揣想皇上并非单就外人所传,只因父亲护驾有功才赐下此婚,而是因为比起自幼习武的富祥之子,饱读诗书的自己更适合成为明玑格格的额驸。
想到皇上看上的是他的才华,才把拥有同样志趣的格格许给自己,他便不禁内心一喜,也对眼前的明玑另眼相看。
「喂,这书是妳的吗?」他拿书问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书的主人,是否真如自己猜想是那个喜欢读经的格格。
然而他的忽冷忽热,却让明玑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激动地靠近自己,她忍不住缩了缩,细眉又拧深几分。
她为何要躲呢?他只不过要一个答案而已。「妳说话啊!」
在他急切的逼问下,明玑想起皇阿玛曾说过有些汉人不喜女子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该不是他在气自己会读书吧?
一想到他可能是这样的人,她的心都冷了一半。比起他的坏脾气,这似乎更让她无法接受,这样日后教她如何与他相处呢?
见她脸色僵硬不说话,鄂士隆再度追问:「妳快点说话——」
明玑终于忍不住回话。「你干么一直要我说话?」
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细柔,轻轻软软像娃儿似的。终于听到她说话的鄂士隆,猛然察觉自己刚刚因为急切,态度是多么咄咄逼人,脸色倏地红了。
奇怪,平常他对其他女孩子都不会这般疾言厉色,怎么一想到她可能是那个格格,他居然激动得有些忘形,好像在夜里找到明珠一样。
暗自古怪着自己的举止,别开眼,鄂士隆的视线再度找着那本书,有了话题。「这书是妳的?」
不管他讨不讨厌会识书的女子,明玑也不顾忌了,反正她本来就不愿嫁人,经过今晚,她更是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对。」
「妳习过汉字?」
「我额娘教的。」握牢了手中的锦囊,明玑直接塞进自己的袖里,然后在他的怔愕之下,下床穿好鞋子。
也罢,就算他真是如额娘所言、腹有诗书又怎样?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个汉人的八股子,脾气坏又不懂得尊重别人,她才不要送他额娘给的信物,这比她的眼泪还糟蹋额娘的心意。
打定主意,她直接走向门口。
「妳要去哪儿?」
情势逆转,这下换手足无措的鄂士隆居于弱势。
明玑回头,那张因不满而红的娇颜气愤地对着他。「回宫。」
*
讽刺的是,明玑终究无法回宫。
她是被指婚的格格,玉牒上的名字早跟鄂士隆连在一起,除非额驸早她而去,否则她这辈子都得跟他绑在一起。
她只要想到他那晚的坏脾气,便巴不得回去陪额娘,也不知道额娘近来怎么样了……
想起额娘,她又忍不住眼眶泛红。
直到红豆到她身后,把手上的狐裘给主子披上。「格格,天凉了,您小心点身子吧!」
「红豆……」明玑的身子一热,又想起宫里的温暖,尤其是疼她的皇阿玛跟额娘。「我好想额娘喔。」
「格格您放心,娘娘在宫里有太医照料着,不会有事的。」
「可是额娘这次病得好重,我好怕额娘她会……」
「不会的,格格,娘娘为人仁善,好人是不会短命的,听红豆的话,您就别胡思乱想了,啊?」到底红豆是贤妃信任的人,知道怎么安慰主子。
「呜呜,红豆……」被这么安慰,明玑更控制不了情绪,直接赖在她怀里哭起来。
「乖,有红豆在,格格不怕啊。」
唉!别看格格是金枝玉叶,到底还是个孩子,可能连喜欢跟讨厌都还分不清楚,又怎么奢望她学会做人妻子呢?
「唉,格格,」红豆皱眉问。「您很讨厌额驸吗?」
洞房花烛夜,两人不欢而散,到现在十来天了,红豆却没接过额驸想求见公主的意思。
何况公主下嫁,本就有权力不见额驸,如今两人不和,额驸更是没被准过进公主府一步,看在下人眼里,自然是有些担心。
「很讨厌。」他脾气坏,既不会善待奴仆,又对她读书之事不耐质问,她当然讨厌。
「可是……夫妻之间琴瑟和鸣,这很重要啊!」她比格格年长数岁,自然得教导她一些观念。「既然你们成了亲,就算彼此不喜欢,也得学着跟一般夫妻一样相敬如宾,这样日子才好过啊!」
「我不想跟他成这个亲,他跟我一点都不合,红豆,妳就让我回宫吧,我想回去陪额娘……」
红豆苦口婆心。「格格,你们才见第一次面嘛,就算个性不合好了,不过感情可以培养,说不定日后您会喜欢上额驸的……」
「我不管。」明玑才不考虑这些那些,只想着现在可以让她回宫的理由。「反正他是汉人,依律就是不能娶我,再说皇嬷嬷原本希望我嫁的是富祥家的贝子,我就算真回宫里,相信皇嬷嬷也会站在我这边的。」
然而她最后这段气话,却不巧落入白玉拱门外的鄂士隆耳里。
他皱紧眉头,那张俊朗的脸蛋顿时乌云密布。
红豆也在这时看见气到发抖的鄂士隆。「呃,格格……额驸他……」
「他怎么了?」
「他……」红豆惊惧地见他跨过拱门,直接朝两人走来,不得不赶紧请安。「额驸万福。」
明玑也随即转头,抬眼就瞧见他的怒容。
「妳刚刚说什么?」鄂士隆的眼底毫无笑意,光看着都吓人。「妳说我是汉人,所以没资格娶妳吗?」
自从那晚后,他没有再见过她一面,依规矩,他不能没有她的允许擅自进公主府,可是他很想跟她谈书,很想知道她是不是皇上说的那位格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见她,没想到人还不待传,就在拱门外听见这番话。
原来她不仅对这婚事没好感,甚至看不上自己……鄂士隆觉得自尊受伤,更有一种被她轻视、不明所以的割心之痛。
「我……」虽然知道他是不是汉人并不是问题,自己是因为没有借口回宫才出此恶言,但在他面前,她又不想嘴软。「我说的是实话……」
鄂士隆往前逼近,脸色又阴沈了几分。「妳还说妳可以嫁给富祥家的贝子,就是不想嫁给我吗?」
说到底,她属意的额驸真是富祥家的贝子?难怪她会在大婚那晚就吵着要回宫,原来都是因为自己不是她喜欢的额驸……
鄂士隆越想,胸口越发紧窒,眼底弥漫的阴郁也越来越浓。
「总之,」明玑害怕地撂话。「我就是不想与你成亲。」
红豆扯着主子退后两步。「格……格格。」您就少说两句吧……
「好。」鄂士隆总算认清事实,牙一咬,便抓起她的小手,准备带她进宫去退婚。
「你想做什么?!」明玑惊慌起来。他竟敢对自己这么无礼?「放开我,你想把我怎样?快放开我……」
「唉呀额驸,你放开格格,不要这样啊……」红豆吓坏了,赶紧要分开两人。
「滚开!」慌乱中,鄂士隆推了红豆一把。原本,红豆是不会怎样,可她顾着拉开两人,也没想到鄂士隆是练过武的,一不小心便整个人栽倒在地。
「红豆!」明玑见丫头受伤,心里一急,豆大的泪珠就滚了出来。「你好过分!你把她弄伤了!你如果想打我就冲着我,不要欺负我的丫头……」
他没有想打她,也没想要打红豆,可是既然两人已撕破脸,他横竖也不想辩解了,因此无视于她的抗议,直接带她回宫。
*
就在鄂士隆带明玑进宫后,宫里却传出了贤妃的丧讯。皇上哀痛欲绝,连政事都无心料理,明玑也因为贤妃的死悲伤难过,鄂士隆只得缓了禀明退婚的事,陪明玑在宫里为额娘料丧。
这时,他才听红豆说了,贤妃是宫里最疼明玑的人。
在她进宫的日子里,贤妃待她如同己出,不仅亲自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还教导她许多格格不会的汉文。她没有额娘,贤妃等同她的亲生额娘。
一般人失去亲娘都痛不欲生,何况她失去的不只是娘,还是那么敬爱的人。鄂士隆虽未见过贤妃,但也能感受几分她顿失依靠的痛楚。
这些日子里,鄂士隆镇日看着明玑痛哭,虽然名义上是她的额驸,但跟她之间却遥如天河的两端,他只能在一旁看望,完全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
转眼间丧期将尽,贤妃移灵景山,连贤妃的亲生阿哥安书都已节哀,不再伤心,只有明玑还是老样子,一看见贤妃的遗物就要哭上大半天。
鄂士隆知道该劝她止哀,却也知道她不会领情,毕竟他不是她想要的额驸,该怎么关心她?
于是他走出寝宫,不忍再看她哭泣。
他独自走在宫廊,看着原本红黄绿三色齐辉的宫墙,覆满了白色布幔,像下了场大雪,连树上也结着白色的花。
他伸手摘了一朵小小的花,只因这朵花跟明玑头上的花相似,让他又想起伤心的她。
他忆着她的模样,不由得也想起她生气的样子。似乎自从遇到她,自己总是很难控制情绪。
就像大婚那晚,他对她的惊喜,不知为何最后成了情急于色;还有那日,她那些不想成亲的话让他生气又心痛,甚至失了对她该有的分寸。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很在意她吗?
在意……是因为喜欢吗?
当他察觉到这问题的答案,心中微讶,也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她的一字一语都这么敏感。
「额驸。」忽然,经过的安书喊了他一声。「你在做什么?」
「四阿哥,」鄂士隆立即见礼,捏捏手上的白花,回道:「没什么,只是刚瞧见格格头上的花散了,想帮她找朵新的,不如你把花交给她吧。」
安书比鄂士隆年长数岁,两人曾因鄂海任过书房师傅,一起上过书房,鄂士隆知道他处事比自己稳重,对自己也不假身分,所以鄂士隆也把他当兄长看待,无话不谈。
「你找的花为什么要我去送呢?」安书温煦地问。「你是格格的额驸,你应该自己送去。」
鄂士隆突然面有难色。「我送她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
他想起之前两人争吵时,她说的那些心里话,胸口又开始发紧。「我不是格格属意的额驸,其实原本带她进宫是为退婚之事,这会儿因为宫里有丧,所以才没有禀圣。」
「你不是格格属意的额驸,这从何说起?」
「其一,我是汉臣,身分本不该与皇室结姻。」
「但以我对格格的了解,她连宫里的汉人奴役都能亲爱如手足,不是个有汉满之分的人。」安书斩钉截铁地表示。
鄂士隆闻言并未舒眉,语气更加凝重。「还有其二,格格心有所属的人,是富祥家的贝子。」
安书闻言,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格格跟富祥家的贝子未曾谋面,投不投缘都不知道,而且那富伦多极爱打猎,格格却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人,哪受得了富伦多那非要见血的性子?」
「可是……」虽然安书的话有道理,但鄂士隆想起那日明玑亲口所言,还是无法轻易相信他的劝慰。
「额驸,一定是你想岔了。我听说皇阿玛是因为你的才学,才把宫里最喜读书的格格许给你,没道理格格不合意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鄂士隆仔细回想,还是不得原因。「我不知道。」
「不如我替你问问格格吧?」安书知他是个耿直性子,与其听他说,不如自己找答案。
于是他要了花,转身进寝宫去见明玑。
明玑刚哭过一回,见到安书进来,便起身擦泪。「安书哥哥。」
「明妹妹,妳又哭啦?看,花都散喽。」安书伸手取下她发边散开的白花,另一手拿出了一朵花给她。「喏,这朵好的,重新插上吧!」
明玑出手欲接,安书却补一句。「妳额驸给的。」
这句话让明玑僵住,困惑地望着安书。
「怎么,额驸给的就不乐意接了?」安书仔细打量她那说是拒绝,不如说是讶异的神情。「妳讨厌额驸吗?」
「讨厌……」明玑回答,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讨厌他哪里。
虽然大婚那晚,他给自己的印象很不好,可是在宫里守丧的这些日子,他即便未对自己有只字词组,但红豆告诉她,额驸每天都惦记着她有没有休息吃饭。每回守灵,她也知道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当她转头,便会看见他皱着眉、像在担心她的模样。
那……的确是担心没错吧?
「讨厌他哪?因为他是汉人,还是妳喜欢别人?」
「都不是……」
「都不是?」安书挑眉,这下可玄了。「额驸学问不错,他跟我一起上书房的时候,从没答错过题,而且他最爱毛诗,咦,妳不也爱吗?」
「他……喜欢毛诗吗?」这她不知道,可是他既然喜欢,那日怎么会拿着她的书质问她呢?「可他厌恶女子会读书吧?」
「鄂家世代是大学士,以书香治家,他几个姊姊都是柳絮才女,怎么可能厌恶女子读书?」
原来是她误会了?明玑对于自己以偏概全竟觉得有些愧疚。「那他干么凶我,脾气这么坏,让我觉得他讨厌我的样子……」
「依我看,他不是讨厌妳。」安书觉得这两人的误会真是越搅越拧,不如叫他们自己讲清楚,便向门外喊道:「额驸,进来吧!」
鄂士隆在门外早已听清楚两人的对话,当他知道明玑并非讨厌他是汉人,或是另有喜欢的人,心里的大石着实放下,原本抑郁的神情也瞬间开朗起来,于是进了门,脸上喜不自禁地挂着笑容。
安书见着他,虽说他是应该高兴,可他觉得鄂士隆这会儿的笑有些痴傻,莫非男孩遇到喜欢的姑娘就会变成这种傻样?
暗笑在心底,安书只希望他们两个快快把误会解开。「你的事我都帮你问了,剩下的自己解决吧。」接着把白花还给他,安书便背着手离开。
「那个……」鄂士隆把弄手中的白花,主动说道:「我找了一朵跟妳那朵很像的花,让妳插上吧!」
明玑接过他手中的白花,一时间又想起贤妃的死,忍不住悲从中来,又掉了几串泪珠。
「妳别哭了嘛……」他一看,连忙抚着她的背安慰。「已经够了,再多,额娘会舍不得的。」
听到他的话,明玑抬起泪眼望他。「你喊她什么?」
鄂士隆脸色一整。「妳的额娘,自然也是我的额娘。」
她的眼泪因他这番体己话而停住,好像认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他。现在的他不像之前那样跟她有距离,他对自己的关心之情,她也感受得到。
「谢谢你……把我的额娘当你的额娘。」
「我是妳的额驸,这是应该的。」
「那,从今而后我们好好相处吧?」两人似乎有了默契,谁也不提过去生气的事了。「听说你汉学好,也喜欢毛诗,不如以后一起读诗吧?」
「可以啊。」鄂士隆现在是她说什么都好,她最大。「我可以像四阿哥那样把书房的学问都教给妳。还有,虽然妳没了额娘,可是妳有我,我会照顾妳。」
「像安书哥哥那样?」明玑还懵懂,不知道夫妻该是怎样的,不过如果他能做另一个安书哥哥,对她像妹妹一样照顾,那么她会愿意跟他在一起,不再吵着要回宫了。
鄂士隆毅然承诺。「就像四阿哥那样。」
他同时也向自己承诺,从今而后,要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她、讨她开心,让她不再说出「回宫」那样离开他的话。
明玑满意了,恍然想起有一件事未办,她随即从袖里取出了珍藏的锦囊,要他打开来看看。
鄂士隆拉开结绳,看见那一对白玉。「这什么?」
「额娘给的大婚贺礼。」明玑脸儿微红,小小声说:「扳指是你的,玉镯是我的——」
她忘了说,这扳指与玉镯是天生一对,一戴上便象征两人永结鸳盟。
然而不待她说,鄂士隆已主动拉起她的手,亲自为她戴上那只白玉镯子,看着她皓白的手腕多了一分温润玉色,他笑开俊容,也要她帮自己戴上扳指。
于是,她露出童稚微笑,也拉起他的手,为他套上扳指。
这样,他们算是真正的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