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理智本就让酒意给麻痹大半,加上被话这么一激,尹水浒哪还顾得了维持什么贵公子的风度?

他憋了许久的一口闷气,就这样爆了——

“单相思就不是相思?一厢情愿的单恋就不是感情?”

破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为燃着柴火的破庙带来一瞬间的光明,映照出尹水浒泛着怒气却掩不住疲惫的俊颜。

就彷佛是要回应尹水浒内心的澎湃激昂似的,接连着还轰然炸了一声雷,为他的话语落下强而有力的结尾。

忽地,无声,破庙外淅沥沥的大雨持续下着,屋里的数个角落跟着滴滴答答落着小雨,气氛既僵凝又紧绷。

说起来,对尹水浒而言,这真是很糟的一天……

这时节、这天气、这地点,理论上他不应该出现在这荒郊野外,也不该遇到这山区的倾盆大雨,但偏偏所有的不该,全因为一个他也搞不清是谁、但名义上是他表姑妈的女人给破坏了。

天晓得这表姑妈到底是哪一房的表?

两家的关系,远到他家爹亲说起时他一度听到闪神……尹水浒不是故意的,那一长串“是爹的六表哥的大舅家的三叔公的八妹婿的九姨太的什么什么跟什么什么”的亲族关系扯得太漫长,他压根儿没法子听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这当中的关系是怎么牵的也不是重点,他只消知道结论便罢。

结论就是这一表三千里的女人若按辈分排序,名义上是他的表姑妈,而且还是个饱受命运作弄,颇令人同情的表姑妈。

话题讲到这段落上,依他爹娘的性子,不免要唱作俱佳的、说书似的讲起另一长串据说很值得同情的际遇。

尹水浒得承认,由于双亲的讲解着实太过废话连篇,害他在这段落时,很不小心地再次神游太虚了。

但依据片段听到的几句大致拼凑起来,就是指腹为婚又兼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在成亲前三个月因故过世,还未出阁就先守了寡的表姑妈心性大变,从此就变得不太正常,近日还出现更严重的倾向。

这些本都不干尹水浒的事!

即便他家爹娘跟宗族长老们认为换个环境有利于换个心境,便自作主张定了案,决定把人接回他们庄子里一阵子,这事依然跟他沾不上边……怎么说他尹家经营的四海酒庄在邻近几个州郡里都是名号最响、首屈一指的商家,家业、宅邸之大可以想象,只是多个人吃饭而已,哪有什么问题?

但偏偏,直到现在,两天前就该抵达的人还不见踪影,这下就有尹水浒的事了。

就算一表三千里,但总是宗族里的族人,尹水浒身为族长准接班人,顶着少当家的身分再加上所有人都觉得他正处情伤期,该要找些事来转移他的心思,就这么着,寻人的工作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当然觉得不合理,但就算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不需要特别安插工作来转移注意力,没人听,有什么用?

众口铄金啊!

也之所以,他在这里了。

燕渡山,依着两名被使计丢下的武师通报,他们是在燕渡山这一带跟丢了人,虽然尹水浒同样也没头绪,但也是得尽人事地前来绕绕。

但哪晓得,他怎会倒霉成这副德行?

天上掉下这么一件推不掉的烂差事就已经够烦人了,毫无头绪中,他还很仁至义尽地在思索着到底该从哪边开始?他到底该怎么进行寻人的工作?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不久前还晴朗无云,忽地就像罩上衫子似的,没多久的时间就黑成了一片。

竟然连天气都跟他作对!

豆大的雨点落下时,先是一滴、两滴,看似无害。

但这般的降雨速度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压根儿不容人细想,顷刻间,倾盆大雨整个落下。

尹水浒反应机敏、行动力也十足,在天色转变之时便着手开始寻起避雨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他淋得湿透前,他依着火光、好运地寻着了这间早失了香火的破落小庙。

庙里,有人。

那人早他一步躲雨,而且还生好了火,见着落雨时急忙闪身而入的他也只有最初时面露讶异之色,但一见着他半湿的狼狈,反应也算迅速且甚为友善,不但毫不吝啬地分出火源让他烘去身上的湿气,还从一旁行囊里抱出一小瓮酒,说是要给他暖暖身子。

若是平时,尹水浒不会如此轻易接受他人的好意,兴许真是失意,也可能是寻人的差事跟这鬼天气乱了他心神。

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眉目清秀、一派斯文人的模样,让他少了几分戒心,进而兴起生意人广结善缘的心态,让因雨受困破庙中的尹水浒大方接受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好意。

酒,是好酒。

这是真心话,以专业的制酒人来论,这酒的风味实属上乘。

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无私地拿出这等好酒,应当也是个豪爽性子的汉子……尹水浒是这么想的,因而一度以为,他的坏运气总算到此为止,过了今日,也许会多个新朋友。

如此的念头,却在一番交谈后,全叫那奚落又直刺痛处的伤人话语给毁灭,让尹水浒不得不修正评价……

原来是个人云亦云、打算看他笑话的混蛋!

相较于一口恶气爆发、神色不善的尹水浒,眉目清秀的青年却是一脸好笑。

“欸,尹兄何必动怒?”他问,模样温吞吞地说道:“我可没说你的相思不是相思,也不是指你的感情就不是感情。”

这话,听得尹水浒更加不爽。

刚刚伤人的话语说得这般恣意张狂,现在回过头却一副“只是开开玩笑,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这岂不是回过头在指责他小题大作?

这般无礼的人啊……他方才是失心疯了吗?

要不,怎会误以为对方也许会是个可交的朋友?又怎么会跟这样的人谈及他的伤心处?怎会落人话柄?

“方才我一时心急,话说得太快,可能让你误会了,我真正要表达的其实是,一次失败的单相思并不代表什么,未来一定会有更合适你的姑娘出现,不需要因为一次挫折,就觉得自己情路坎坷。”样貌斯文的青年说着,好像不久前的粗鲁话语全出自尹水浒的幻觉似的。

还没完。

“另外,诚心地建议。”青年顿了顿之后,很顺口地续道:“真要气闷,那就痛痛快快地发场脾气,排掉你心底的那股郁闷,那些心底的伤口才容易好,别骗自己,那对事情没有帮助,只会延缓你的复原。”

这话说得尹水浒心生一口恶气,但青年早他一步接着道:“你跟我辩解也没用,事实胜于雄辩,你要是真看开了,还需要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

“我听你在放……”

贵公子的形象终究没机会破坏,本该出现的一阵破口大骂,在不寻常的轻摇微晃中终止。

那令人感到晕眩的轻晃好似示警一般,只维持顷刻间的光景,随之而来的,是大地发出的呜咽鸣声,相伴的是一阵让人连脚步都踏不稳的地动天摇。

走山?

抑或是地牛翻身?

此情此景已无暇细究,前一刻还各持己见的两人极具危机意识,顾不得滂沱大雨,两人有志一同连忙跃出危楼。

轰然一声巨响,犹如毁天灭地般湮灭所有一切……

大雨,仍在下着。

相传,人将死之前,眼前将会重复看到自己一生中所经历过的事。

许多许多事,快速却清晰地浮现,强迫着尹水浒回顾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回味了当初在诗会上是怎样对第一才女落了心、失了魂,也重温了一回与其他几个兄弟间的童年趣事……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在桐城,富可敌国的金家,世代行医的霍家,经营镖局、黑白两道通吃的管家,还有以美酒佳酿闻名、年年受命得准备贡酒的尹家,这四大家族因上一代义结金兰、私交甚笃,彼此就像一家人似的。

这样的情谊直到尹水浒这一代仍旧持续着。

所以不光光是因为桐城四少这美名使然。

由于年纪相当,加上家族世交的亲近关系,尹水浒与金平、霍西游、管三国等四人打小一块儿长大,亲近的程度犹如亲兄弟那般。

也之所以……

不管是只顾着玩的年纪。

或是大了一些、四人一同跟夫子求学的年纪。

甚至是再及长,因为师门不同,四人各自外出习艺,只凭书信往返报平安的那段年少岁月。

每一个阶段,都是回忆满满啊。

特别是最无忧无虑的儿时阶段!

当时他们的身高才半个大人高,不需要背书、不需要学习经营家族事业,几个小萝卜头每天凑在一块儿,唯一要忙的事就只有玩,总是五个人一起……五个人?

画面里,一、二、三、四、五,确实是五个人,除了他自己,另外三个小小子皆是他极为熟识的,唯独个头最小的那一个……

那小屁孩瘦瘦小小的,约莫矮上他们一个头,一身蜜色肌肤是艳夏里镇日往外跑的战利品,又瘦又小的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想着坏主意时,黑白分明的眼儿总是滴溜滴溜地转,教那小脸儿更显得古灵精怪。

这人是——

“叫表叔!”初次见面时,那小小娃儿挺神气地说着。

原先正对着鱼塘打水漂的四个儿都愣了下,在听到他这番宣告的时候。

没人知道这臭小鬼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是小屁孩一再嘲笑他们的水漂打得不够远,反覆说起他爹有多厉害又如何,他们压根儿没注意到多了个旁观的小鬼。

哪晓得问起他是哪家的孩子时,他却这般神气地撂下一句,要人叫他“表叔”?

“表你娘亲!”霍西游脾气一向就差,从孩提时代就是如此,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候人家的娘亲。

“娘说我是表叔,叫表叔!”五岁的娃娃,头脑不确定有没有清楚,但口齿倒是极清晰。

谁理他?

四个孩子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转身要走,那孩儿却是不死心地提步要追,只是运气不好……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的,可能是脚短,自个儿绊了自己?抑或是岸边湿滑没踩稳给滑了一跤?

四个人只听见扑通一声,再回头,那小屁孩已经在池塘里扑腾着手脚,哗啦哗啦地搅着池水喊救命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们四个孩子也吓傻了,未了,是他下水去救人的……当然不是出于自愿。

突来的混乱中,也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水浒的水性好”,接着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压根儿没心理准备就这么落到水中。

还以为他要跟着送命了,落水时直冲而来的一口水险些叫他没了气,再加上那小屁孩手脚一缠上之后,四肢就像藤蔓般紧缠着他,叫他无法动弹,更遑论是救人。

最后是附近大人听见大呼小叫,急忙赶来才解救了这一场灾难。

可他,却因为同样的一身湿与狼狈,莫名成了奋不顾身跳水救人的小英雄……

“好孩子,幸好你救了你小表叔,要不,咱们怎么赔个孩子给你表叔公?”他娘呜呜咽咽中是这么说的。“这可是他盼了三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何止是心头肉,那简直就是你表叔公的命,真要没了,那可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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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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