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当下,他整个人晕头转向,听得迷迷糊糊。
因为不只他娘在说,院落里的那一头,正有另一群面生的人马在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搞得场面闹哄哄的,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听谁说才好。
待头脑清楚些了,他事后才知道,那小屁孩一家是尹家的远亲,他那个不知表到几千里外的表叔公据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个铁口直断的神算子,按这辈分一算……够气人的了,他还真得对这小屁孩叫上一声表叔才成。
“你救了我。”事后,那小屁孩见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事实上能说这话的时候,小屁孩已高烧了五日,又休养了三月。
即便是出于个人意愿,在强烈坚持不要大人们找他进房谈话,人却还是一派病恹恹的模样。
对照最初印象,怎么样也很难将这病弱的小子,联想到初次见面时那趾高气昂、一派精力旺盛,就会给人四处找麻烦的小毛头身上。
“爹说,我欠你一次。”小小的孩子一脸认真。
“算了吧。”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需要他还人情。
“爹说,命运就像纺织机上的线,每一条线都有它的脉络,与周遭人交会之后,交织错落出的成品,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什么鬼?
“我欠你一次,一定得还。”
啊?
“爹说,不是这一世,也会是下辈子。”
这小子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他听了半天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所以你有难时,我会救你的。”
轰隆一声巨响,劈天破地的雷声炸得人耳朵生疼,唤得尹水浒的意识,教他在剧痛中载浮载沉……
“没事,我会救你。”
恍惚中,好似有人对他这么说,在他又湿又冷又痛的时候。
尹水浒努力地想凝聚意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视线模糊,隐约中,依稀看见一个人……湿淋淋且狼狈的青年……样子挺陌生的,可那宝石般的漆黑大眼,以及眼中的认真……感觉很是眼熟……
他见过的,这样的眼神。
在他小时候,有个总是提醒他该叫表叔的臭小鬼,叫什么来着?
什么杉……是了,尚杉,叫尚杉,那个不知远到哪里去的表亲,有一年夏天来到他家,住了两年,之后就杳无音讯。
他记得,小鬼刚来的那天就搞了个溺水的大事件,病恹恹卧床多日后,曾一派认真地跟他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最后的结尾就是用这等相似的眼神,说他会救他。
那个小鬼呀……
意识在有跟无之间飘飘荡荡,尹水浒好似醒着,但多半时间却好似在梦里,那梦中的片段,净是儿时时光——
“小杉,下来!”每日一吼再次出现,在那小鬼又一次趁人不注意爬上树的时候。
“没礼貌!叫表叔!”
“你给我下来!”
“先叫表叔!”
“下来!”
又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场面,尹水浒不想的,可偏偏这小鬼每一日都逼得他得冒火好几次。
他很气,完全搞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照顾这小鬼好似成了他的责任?
当然,这并不是他度量小、做不来哥哥这个角色,而是这小鬼动不动就要人叫表叔,虽然辈分上确实如此,可他要真开了口,不就明摆着矮上了那么一截?
他哪甘愿!
毕竟以年岁论,他明明年纪较大,该当哥哥的角色,哪晓得就因为这见鬼的辈分问题,他这个哥哥当不了哥哥,竟然成了侄子?
全都因为那该死的、见鬼的辈分问题!
他绝对无法忍受矮这小鬼一截,当那什么见鬼的表侄子、喊上那一句表叔,绝不!
若可以选择,他一定避这小鬼避得远远的,省得麻烦,偏偏大人们说他们年龄相当,要他带着表叔一块儿……听听,这是什么话,带着表叔一块儿玩?
这十分不合理的事,大人们却视为理所当然,而他莫名就成了奶娘似的,得照应这小鬼的大小事。
他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这样发展,更不明白……这小子是哪来的气力?
虽然从外表看起来,这小屁孩确实就是个静不下来的死小孩,但经过一阵时日的相处,这小鬼像跟屁虫似的跟他们四人搅和在一块儿,三个月之后,尹水浒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假象。
真正的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豆腐包啊!
虽然看起来一脸古灵精怪,也确实是活力十足、常常四处闯祸惹麻烦,但实际上却是风吹了就伤风、泡了水就发烧、太阳多晒一会儿就中暑发晕,甚至稍微跑太快了,也会差一点就喘不过气。
就算没事,也会出事。
自从某一次小屁孩爬上树,却没来由地晕眩而倒栽葱落地,之后为了避免这死小孩受伤害他被骂,每当发现他又在爬树,尹水浒只能舍身当肉垫,也是因为这一扑,他彻底认清了这小鬼中看不中用、又偏偏爱找麻烦的个性。
是真的搞不懂,既然身子骨不好,不就该认分点?怎么总是学不会教训,一能动的时候就上天下地乱跑,活该找罪受?
“我怕哪一天真的病得不能动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在他某次当肉垫不慎闪了腰,被迫在床上休养两日的时候,小屁孩站在床前低声地说着,小小脸上满是歉疚。
“胡说什么?”尹水浒斥责着,觉得这话悲观得荒谬。
一个娃儿,是有什么资格悲观?
但事隔没几日,他偷听到厨房里几个大婶们的谈话后,却不得不改观……
“钦啊,你听说了吗,杉少爷在府里住下的原因?”
“你不知道吗?听说杉少爷是活神仙似的上人老爷逆天硬求来的孩子,底气不足,没顾好的话,活不过六岁。”
“真的假的?只能活到六岁呀?”
“毕竟是用术法强求来的孩子啊,怎么说总是违背天理的事,老天要收回去也是正常的吧!”
“我也是这样听说,杉少爷天生病根,加上阳气不足,所以常常容易冲煞犯病,不是伤风染病,就是这儿磕着或是那儿给绊倒了。”
“是老天爷在想法子讨人回去吗?”
“也许吧!”
“我听到的也差不多,据说杉少爷之所以会在咱们府里住下,就是看中咱们府里阳气旺,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少爷,再加上其他三府的少爷,四个少爷常在一块儿厮混,那半仙老爷就是想利用四位少爷的阳气来鱼目混珠,保杉少爷的平安。”
“有用吗?我看那杉少爷十天里少说有七天得倒在床上。”
“确实是有点邪门,好比昨儿个几个少爷们去捣鸡窝,以往闹着那些鸡鸭兔子们,怎么玩都没事,偏偏昨儿个带着杉少爷,就他给鸡啄了,后来跑给鹅追,还不小心给磕了,跌倒时头撞了个大包,从昨儿个晕到现在还没醒。”
接下来那些穿凿附会、关于神神鬼鬼的话语,尹水浒没再多听,但回到那小鬼的床榻前时,心里却是多少有些底了。
也难怪大人们会将这问题多多的孩子丢给他们几个大孩子照顾了,原来当中有这层利害关系。
这小鬼……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所以能动能野的时候,就变本加厉地玩,要把可能活不成的分都给玩足吧?
不想承认受到了影响,但尹水浒确实是被影响了。
看着床上休憩中的瘦小人儿,轻合的双眼不见平日古灵精怪的淘气光彩,或是不可一世地要人叫他表叔的死德行,所有的生气好似随着那双眼的闭合而消逝,甚至,连平日卯起来晒太阳而换来的蜜色肌肤也泛着带白的黯沉之色……
还活着吗?
突地,尹水浒竟冒出了这样的疑惑。
他上前一步,忍不住伸手探去……
那微弱的气息,若不当心注意,几乎就要忽视。
心底的某一部分不自觉地变得柔软,如果尹水浒那时够大,会知道那是同情心在作祟。
忽地,那闭合的眼睁了开来,眼神却是空洞的,丝毫不见平日的光彩……
“小杉?”尹水浒唤着,怀疑他没真正清醒。
不像平日里气唬唬纠正他的毛孩子样,那双大大的眼睛好似没了焦距,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打颤着……
“小杉?”
“冷……”细若蚊蚋,那比同龄男孩还要瘦小几分的小人儿无意识地喊着冷。
时空流转……
意识持续摆荡的尹水浒已然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
他觉得冷,那是一种四肢百骸恍若要结冻的寒意,冷得他直打颤。
他好似睁开了眼,但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白雾茫茫……
他是要死了吗?
尹水浒忍不住要怀疑,然后想起记忆中那据说逆天强求而来,所以活不了多久的小孩。
小鬼头那时的感觉,也是这般吗?
纷飞四散的思绪无法凝聚成有系统的思考能力,也压根儿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浑浑噩噩中,依稀仿佛听见远方传来铁链拖地而过的铮踪声响,逐渐靠近……
“我说过会救你,不会有事的。”耳畔有声音出现,对他这么说着:“安心休息便是,千万别一时好奇跟人走了。”
这话叫尹水浒一头雾水,不明白所指为何?
意识仍旧飘飘荡荡,在他什么也不知、什么都不确定的当头,冻到骨子里的寒意却一点一滴地开始消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似又听见那铮踪的铁链声,只是这叫却是由近而远那般,而后再也无声。
他迷迷糊糊的意识好似比较清楚一些,可以感觉出是怀中的柔软为他带来暖意,散发着让人舒适的温热,持续为他驱走寒虑。
杂乱的思绪忍不住又飞回过往……
当年,他爬上床躲进被中抱着直喊冷的小鬼头,可曾为那小脱孩带来同样的暖意?
当年一别,至今也快二十个年头,这么久以来,他没主动问过那臭小子的景况,好似那两年一同厮混的日子从来不曾存在过、他已经全忘了一般。
可实际他知道,忙着长大成人的因素确实是有,但也不是真忘得一干二净,而是刻意地教自己不去面对。
人非草木,两年时间的相处并不是全然无意义,虽然亲眼目睹小屁孩度过了六岁的关厄,但之后呢?
那可是逆天强求而来的一条命,人怎么与天斗?
因为认清现实,所以自从表叔公带走那个总是惹麻烦、让人生气的小屁孩后,他一直刻意不去面对那有可能很残酷的答案。
他告诉自己,其实那人在远方过得好好的,好得不须过问。
要不,他就当自己的生命里从没有过这一段、从不识得这人。
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可如今,他一个将死之人却忍不住要想——
不知道那小鬼现在如何了?
说不定……那小鬼头让那半仙老爹罩着,从当年一别之后还真的好好的,没准儿还成家立业、生了几个小萝卜头,一口二声爹地跟前跟后。
反倒是他,运气不好遇上了走山,得先走一步……
人生,还真是充满不可捉摸的变数啊!
尹水浒感到些许的无奈,有着更多更多的抱歉……对自家爹娘,他很抱歉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