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飞奔惊叫的是萃儿,她只来得及俯在了罗大哥被石块埋住之处,仰天狂吼。

李护容也奔来,却是看也没看那堆石块一眼,只是弯身扶起了即时被推开的单小姐。

单清扬尚处于错愕与震惊中,好一会,当她平复呼吸,映在眼中的却是哭得肝肠寸断的萃儿。她心中一抽,双眼在石堆中巡了半天,只见一处露出了一只手臂,正要迈步。

忽然间,石罩升起;而当被掀起的砂尘缓缓落定,只见不远处一人负手而立。

洪煦声一身萱草色长衫,没染上一点尘埃,他缓着步伐,直到来到了那石堆前,低头看着石堆与俯在其上哭吼的萃儿。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一挥,掀起一阵轻风,刹那间,地宫砂地、铁甲护卫全都浮起,化成一阵烟雾消失;阴暗的陵寝转眼成为草长及膝、一望无际的荒草;抬头是万里无云、剌目暖阳;低头再看脚边散着被劈断裂的草,与众人搭桥用过的近两丈高的木头断成两截落在浅溪边。

看着萃儿慌张地拨开堆在罗云端身上的杂草,并将他翻身躺至腿上,双手轻抖地抚过他沾着草屑的脸……单清扬柳眉轻拧,挣开了护容的扶持,望向了三爷冷眼旁观的表情。

春暖花开,是奉陵山庄谷雨阁最美的时节。

顺着庄里的鹊檐廊弯过小塘、越过小桥,推门入了谷雨阁,会见到一顶凉亭,亭外一大片的花圃种着各式花儿,四季皆不寂寞。

都说谷雨三朝看牡丹,此处牡丹可说是奉陵藏得最隐的美景,外人不是轻易能见。若是得幸坐在亭中赏花,放眼望去,除魏紫、姚黄以外,尚能见着三爷最喜爱却是故意种在后排的豆绿……

这不是三爷的附庸风雅,他只为消磨时候,只为给府里添花香、添茶香,添些人人见了赏心悦目之物。

这是三爷对家人的温柔……单清扬想着。

此刻她人在午后的亭中饮茶品点,两眼望着的是园中与护容说话的三爷。

三爷笑眼弯弯,眉目温和,是她记忆中他小时的模样。三爷手中捧着一物,在护容面前摊开,那是一对新制的剌脊臂套,护容惯用的那一双前些日子被抛入汴江中,顺水流走了,这是三爷特地让人按着原样重做的,打算今日送给护容。

这对主仆间的情谊,她亦羡慕过。

两人远远说着话,单清扬听不清楚,只看见护容天生不露太多表情的脸上眼眉软着,似道着谢;而三爷笑容温润,与四下春色融为一体。

三爷的笑映在眼底,分明是好看舒心的画面,单清扬却很难不去回想十日前她曾见过他的另一面……那冰封的脸庞没有一丝温度;他那睥睨的眼、冷然的语气……那人,不是她识得的三爷。

十日前,萃儿截走了她要还给洪家的一柄短剑,挟了她、护容、孙谅欲入陵盗宝。那是她第一回知道了七重门血案的始末。

事件过了六年,她才明白罗、吴两家机关算尽、残杀结义同盟的单氏一门,甚至不惜牺牲所爱、牺牲性命也非得到不可的是相传藏于陵中、刻有青龙心法的竹简,那是陵墓主人的陪葬品之一。

罗氏鱼肠钩是江湖的老门派了,其起源可往上追溯百年。罗氏心法重吐

纳,长年修行该是有助周身血气运转,然而从上几代开始,门内练心法十年以上多有气虚者,练二十年以上多得血寒症,练三五十年以上的长老几乎无一幸免地走火入魔,终自残。

罗氏相信天下所有蛇武本是同宗,而藏于陵中的青龙心法为蛇武的正宗内功心法,可化解此厄,令得罗氏免于灭门。罗云端自小练的是本家功夫,早有血寒之症且反应在忽尔暴躁的性格上;萃儿与他同练吐纳,也出现气虚之象;所以他俩为自己、为两家,不得不痛下杀手,不得不竭尽所能,就算手段再低下也好,再不顾江湖道义也罢,也得夺此心法自救。

……这能做为血洗七重门的理由吗?坐在亭中的单清扬还是看着同一方向,思绪却飘回六年前她待嫁的那个早晨。

不,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该杀了她的至亲。她绝不允。

罗家人练武至走火入魔前尚有多少个春夏秋冬能与家人享天伦,能与所爱共连理?又有多少选择的机会能弃练本门武功,或是开创新的心法?而她单氏一门无端遭祸,一夕风云变色,从此只余寒冬,又情何以堪?

这灭门血债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不该忘,然……

然……

压下眼底浮起血红,单清扬闭了闭眼。

十日前,三爷将罗云端、萃儿和罗家兄弟们一个个押到了她面前,他言语清冷地问: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这么问是要她将此二人就地斩了,血祭爹爹娘亲?还是随便放了一个罗家兄弟回归鸿,让当年参与杀戮的每一个人都负荆请罪、提头来见?

她哪里没想过真有这么一天,她将手刃仇人,就为公道二字。但真到了那当下,满心盼的只是有人来告诉她……何谓公道?

这疑问没有人为她解答。

犹记当时忍不住看向了三爷,只得他漠然相对……

耳边微风拂过,带起几绺发丝,扫乱视线。单清扬伸手将长发撩收到耳后,眼前花圜里的三爷遣退了护容,转身,发觉她盯着他不放,似是愣了愣,随即又扬笑走来。

「清扬,」洪煦声远远唤着,步上阶,入了亭,在她对面坐下道:「让你等着了。」

单清扬望着那温暖笑颜,不禁还是陷入疑惑。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等着,伸手要为他添些热茶。

「我来吧,你手伤不便。」洪煦声从她手中接过茶壶,为两人满上茶。清扬就在对面,他看得清楚。

清扬两手伤得不轻,腕间几乎给麻绳磨得见骨,大夫吩咐,需日日上药;她自十日前留在府中养伤,已不戴面纱,所以脸上的疤他也看得见。好几回,就这么看得出神了,清扬却什么都没说,如同眼下,只是柳眉轻皱。

单清扬自是忽略不了他投来的目光,于是缓缓别过脸。

「不丑。」他早想这么说了。清扬明显一顿,洪煦声暖声说道:「伤了表相,坏了容颜,但清扬笑时两眼弯弯,板起脸来英气凛凛,不说话时四下都跟着静了……此伤伤在外,人的美丑却是从心而发。」

听着那话,单清扬不禁脱口问着:「你我相处只在童年,你又怎么知道如今我的心不如这毁了的面容一般丑恶?」

她话中有刻意拉开的距离;这距离,洪煦声自十日前就感觉得到。清扬从小便不是能隐得住心情的性子,纵使如今遭逢巨变,惯性压着情绪,他还是能从她的言语感觉得出来。

「来。」洪煦声说着,将早先准备妥的药箱自石椅上搬至桌面,伸手轻轻拉过她的,小心地拆了外裹的白布,按着大夫交代的为她清理伤口。

三爷的动作极为轻柔,令单清扬想起那日她摸了浇湿的泥土,他为自己净手时,也如眼下的小心翼翼。正当她以为三爷不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就听那好听的声音说道:

「十天前,浅溪旁,我擒住了单氏的仇家,问你当如何处置,你思考良久,最终说让他们一个个都饮下落了忘忧咒的溪水,再送回城里便罢。这样的清扬,又怎会有丑陋的心?」

六年前,七重门险些灭门的消息传回庄里,事发已过数月。爹向来有门路掌握江湖中发生的大小事,身为守陵一族却无法为谁主持正义,全因单家已与洪家毫无关系。洪家能立足于奉陵千年不倒,靠的便是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

洪煦声没为清扬寻仇,这群人自己找上门来,他没理由放过;偏偏血海深仇到了刀下,她倒舍得放走。

命人取来溪水,在萃儿、罗云端与两家众兄弟饮下前,洪煦声只问:可有话要对他们说的?清扬答:没有。

「那时你没有阻止我。」三爷当日没有阻止自己临阵的妇人之仁,反倒现下语气里似是有些责怪,好像在说他大费周章为她逮住了仇人,却轻易放走了。

「你希望我阻止吗?」洪煦声为她上药的动作未停,平声问着。

这一问,令得单清扬沉默了。她蹙眉看着三爷低垂的脸庞,他笑意褪去,问得认真,让她想起十日前冷漠的他。

她也想起,自己猜心的时候变得很多,无时无刻猜着想着三爷是否真狠得下心?三爷是否不顾自己也不顾从小贴身照料的护容?单清扬已为自己找了太多不同的答案,可仍会不断去想三爷笑容的背后、他温和言语当中,究竟透着什么样的心思。「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三爷,清扬真猜不透。」

洪煦声为她换好右手的药,又开始解着她另一手缠上的白布。

那沉默让单清扬咬了咬唇,方才脱口而出的问话,自她被罗云端与萃兑擒住后,便在脑中盘旋。

单清扬不知当不当问,因为不确定三爷的答覆她想不想听。

「清扬何须去猜?」一直到为她换妥了手伤的药,洪煦声抬眼与她相视,道:「如今我便在你眼前为你解答,这不好吗?」为她缠好新的白布,他手仍握着她的,继续道:「清扬的至亲血仇,我当如何介入?血债血偿,那是江湖道义。七重门立足江湖,便是要讲道义,否则门人怎么服?道上各派又会如何看你这掌门?我能做的只是为你铺路,助你找到仇家,至于这灭门的血海深仇该怎么了结,岂容旁人置喙?」

听着他的话,单清扬柳眉拢近。

所以说……三爷的冷漠是为不影响她当下的心情?

的确……若是那日三爷一个皱眉,可能就算她一心要所有人人头落地,也会起了片刻犹豫;反之,若三爷开口说的不是「如何处置」,而是「杀了他们」,那么就算她对于报仇一事早有旁的想法,盼这血债不是用血偿,也可能真的会杀红了眼。

三爷的一个眼神、一抹笑、一段话语都能对她影响至深,单清扬在这一刻方惊觉;然而三爷……竟是早已了然于心,所以不愿左右她决定,所以不愿表态?

单清扬眉心依然皱着。若她执意血祭双亲,此刻可还能和三爷亭中说话、平心静气地饮茶?真到那时,三爷还会说她不丑陋吗?

洪煦声见方才自己的一番说话未能解开清扬紧皱的眉,轻轻握了她的手,再道:「清扬若欲杀之后快,我自当将人綑到你面前。你若想将恩仇一

笔勾销,那我也得想尽办法助你一臂之力。」对于清扬要如何处置仇家,他没有偏颇。

洪家世代奉陵,不得擅离职守,因而就算自家人有所折损也从不寻仇。然而长年不离庄中,不代表他不懂江湖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行事法则;每年,有多少盗墓人死在他设的机关下、死在陵里,又有多少人因亲人、友人一去不返而杀上门来,是数不清了。

无论清扬怎么选,洪煦声只求她身心安好。

倘若清扬真心认忘却过往是消仇灭恨最好的方式,那么他就得想个周全的方法令她不因此再受害。那日让众人飮下的忘忧水不同于落了一般咒的溪水,而是差了护容入陵,请小妹另下的咒,让罗云端、萃儿等人不只忘却来意,还将他们利用清扬、以及清扬知晓谁是血仇的记忆也一并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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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耳讨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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