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复仇本就是进退两难之事,清扬放过吴、罗两家,却不代表他们也能诚心悔过,不计前嫌;他必然要有所防患,以绝后患。

三爷双目不离地瞅着自己,那语气不若平时温柔,而是多了分坚定。单清扬在这当下明白了他总说的,人的言语中能透出最细腻的情绪;原来,三爷不是冷漠,而是不希望她后悔。

「倒是那日……令清扬受苦了。」洪煦声不闻她回应,也不在意,这是放在心里多日的话,早想找机会对她说。

他手轻轻抚上她的,心疼这从前臂一路延伸至指尖的伤,回想起陵中她与铁甲护卫缠斗的模样,心道清扬肯定怨过吧,怨为何他能狠心至此,困住盗墓人也就罢了,却是令她一同受折磨?

单清扬无法从两人对视中抽离,是因三爷眼中浮起的痛意。

「清扬,」洪煦声道:「从小我们兄弟的感情极好,大哥、二哥心疼我眼疾加身,处处护我还得顾及我感受,所以不时整我闹我,让我觉得自己与他们无异,不是因为身有残缺才得众人加倍关心。你离开的这几年,大哥、

二哥却是渐行渐远,见面没好话说,总是针锋相对,尤其大哥一抓到二哥的小辫子便几番为难,令我看了十分难受。」

自一入庄,单清扬便能感觉很多事已不同了。从前热络,现下冷清。在此多日,听闻了四小姐的消息,却始终没见到之前最爱凑热闹的大爷,的确不寻常……她上无兄姊下无弟妹,曾那么羡慕他们手足情深,现在才知自己只看见了美好的一面。

停了停,洪煦声又道:「大哥这几年在庄中的时候越来越少,没人知道

他去了哪儿、做些什么;几次他与二哥起冲突,爹总是偏向大哥,就像爷爷,自小事事以大哥为重。我明白大哥为长子,与二哥那轻浮的性子比起来也确是稳重许多,自然得爷爷与爹的喜爱;可……二哥纵使老把话说得重了,说得不留情,我还是能够听见他的真心。」

三爷的意思是,就算面对家人,大爷言语之中已无真心?可,为何三爷要告诉她这些呢?这是他们的家务事,而洪家一向极为保护自家消息,不是吗?单清扬拧起柳眉。

「清扬,」洪煦声望进她疑惑的眼中,「玉奶剑可以在你那儿,却不能落入外人手里。丢失了的剑不追回,会成了二哥之过,让大哥抓着机会打击二哥……我不能做出令二哥为难之事。」

微愣,然后单清扬终于听懂了三爷想说的。

三爷为自己擒住了弑亲仇人,那是对故人之情;三爷用尽心计引众人入陵以收回短剑,那是对二爷的兄弟之义。为情义两全,所以罗云端与萃儿必须被困,至于被掳的自己与护容、孙谅……

「我利用了你,清扬。」洪煦声垂下了眼。「为了二哥,我利用了你。」当他知道他们三人成了人质,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能妥协、能谈判交

换条件,可他却不能心软,也不能收手。

「不。」单清扬回握了三爷松开的手,当三爷的视线又回到自己脸上,她说道:「三爷,失剑的责任本就在于我,单家已经有愧在先,只要能追回玉祈剑,没什么我不愿意去做的。」

洪煦声看着清扬。果然……清扬认为退婚一事单家有愧,可那时他们尚年幼,对于两家家主的决定又能有几分影响?再者,七重门由奉陵迁往天下武林中心的归鸿,他一直认为是单伯伯为兴盛一门做的努力;他没有不理解单伯伯的苦心。

「三爷,」他的一番话,竟是轻易解了连日来心中的困惑,令得她放松许多。单清扬缓了眉间,道:「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清扬打从来到奉陵,便老猜着你的想法;明知不应该,却偏想猜测三爷究竟如何看待事物。如今把话说开,清扬心中豁然开朗。原以为三属无情,回想起来却更显出洪家上下一心;原以为三爷冷漠,其实处处无不为清扬着想……」

洪煦声与她相视,看清她眼眉间渐渐浮起柔柔的笑意,两颊染了一片霞彩。

「然而清扬只是一意祈求三爷如多年前的三爷,永远不变,因为那是一

段无忧岁月,是清扬此生最美好的时光。」将自身期望妄加于他人身上,是错得离谱。单清扬轻轻挣开他的手,转向亭外,闭上眼用心体会,那春风中彷佛真有他总说的一点土香、一点花香……缓缓睁眼,压下了亲近他时会浮现脑中的软弱与依赖。

她不得不承认,对眼前的三爷她无法忘情。

她心里有阿声,她珍爱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单纯,那么平静。可惜时光无法倒转,只会往前推进,她沉溺于童年是自欺欺人、作茧自缚……单清扬一开始就明白,童言童语说过无一字虚假,三爷与她将各走阳关道、过独木桥。

七重门才是她单清扬此生归属。

圆桌对面单清扬侧目看来,又再展开笑颜,一如那年她道别时的坚决,说道:

「庄外时光荏苒,在榖雨阁内我几乎感受不到时光流逝。三爷,这短短几日在庄中,虽是发生了许多事,却也是过去十多年来我数得出的好日子。」

光在她脸庞流转,模糊了她笑容。

「……你吃苦了。」那笑、那声音里的情感映在了脑海,清扬要说些什么,他能猜到一二。洪煦声开口才知有几许涩意。

单清扬没有三爷的好耳力,无法察觉他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思。不过如何都好,她逃避了很久,也明白奉陵山庄不能永远庇护她。「我……」她启唇,半晌才道:「复仇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也该回归鸿向长老与门人们交代。」

洪煦声明白留得住清扬一时,她却无法不心系门中之事;可当她真的提起离去,他万分不舍……

又当如何?

一个双眼不能视物之人,一个必须遵从祖训守陵之人,无法擅离庄内随她而行,然而要将她绑在身边他也极不愿意。「你准备怎么向他们说?」说她放过血仇?这说辞长老、门人又怎么能接受?

「爹说过,很多事就让它默然淡去,也不为一个方法。」将三爷的担心看在眼里,单清扬又想笑了。她就这么让人担心吗?或许当他们都还小,性子温淳的三爷惯了看顾于她,可她掌理一门之事多年,许多利害关系她还能掌握得宜。

「寻仇多年,时常四处奔走,七重门内的事我不能说是事事尽心。我想,重建七重门或许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仍愿一试。三爷,你说,清扬手下的七重门,会是什么样子呢?」

复仇事了,接着便是致力重兴一门上下吗?这倒也似清扬永不懈怠的性子,洪煦声想着。其实他不是太在意七重门有没有人去重建……倘若有天奉陵山庄给毁了,他会另起炉灶,而不是去背前人的包袱;但若这是清扬认为有价值的事,那他愿意守护那愿望。

单清扬瞅着那双总被人说是无神空洞的双眼,没来由地心生爱怜,也不怕被三爷给看穿了,就这么直直地瞅着。

初见的愁容已烟消云散,粉颊上的伤疤划不去她明亮坚定的眼神,清扬的模样,令洪煦声胸口紧紧揪起。

过了很久,当亭外风起,她的声音随着花香飘来:「三爷,清扬此去,将你抛下,并非因你眼不能见物而嫌弃于你,也并非因为我心中有比你更重要之人,三爷永远是清扬最重要的朋友。」

门是清扬的家,它荒废了好一阵子了,我责无旁贷;这一回,清扬应允,此别非永别,定会回来探你。」

她执起他大掌,纤指穿过他长指,紧紧交握。

「就此订下吧,三年后的此时,春暖花开,待雪融尽,清扬必回奉陵,与三爷在这亭中相互添汤暖手,一杯酒分两回饮,道尽庄内与天下事。」

天边最后一道余晖隐去,晚风起,吹起庄中一年四季皆有的阴寒之气。「二哥。」

远远,听见一人行来,算算时候,该是来替他阁里点灯的福伯才是,可洪煦声听出那几乎点地无声的步伐来自二哥。

洪二爷手中执灯,跨了门,交给立在一旁许久的护容,吩咐道:「入阁上灯。」

李护容看了眼二爷身后,不见孙谅踪影,不禁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领命入阁。

护容离去后,洪二爷望着花园里孤立的身,一会道:「三弟,可否入内一叙?」

清扬过午离去,三弟没有挽留,只是呆立院中至天暗,教人见了如何能不忧心?

洪煦声闻言回过头来,片刻,点了点头。

厅中,李护容点了灯,正煮着茶。两位主子各自坐定,他将茶满上,退到了一旁。

见三弟慢慢熟悉了屋里亮度,洪二爷沉吟一阵,缓缓说道:「三弟,有一事我尚未和你说过,是关于清扬。」

见三弟听着,没太大反应,他又道:「清扬初入奉陵,庄里收到拜帖后我差了人到归鸿跑了一趟,打听到七重门已重建,虽说不如往日单伯伯在生时的盛况,举足轻重于江湖;可清扬仅凭一人之力,忍辱负重做到这程度已属不易。尤其七重门中有数人从单伯伯年轻时便一同走闯江湖,清扬一个小丫头,要能服众,想必也是下了一番苦功。」

清扬初到奉陵在客栈留宿三日,苦等不到庄内送来的接客帖,起因是他派人将七重门现状打听详细;此事三弟自是不会知道。此举出于自已护短,单家家门血仇未报,若清扬此番上门要求三弟帮忙寻仇,怕令三弟两难。

经罗、吴两家盗陵一事,洪二爷才真正看清了清扬一肩担一门的决心。唉……当初怕清扬无端拖三弟下水,眼下倒是担忧起三弟是碍于兄弟情义、守陵职责,分明心中在意清扬,却压抑过了头,劳心伤神。

「多谢二哥费心。」那话语中透出的关心之情太盛,纵使洪煦声心中挂念旁的事,亦能听得清楚。他垂眼后又展笑,温温说道:「清扬临别前对我说,将致力于门内之事,相信要不了多久,会重现七重门当日的兴盛。」

洪二爷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笑颜,飞扬的眉间不禁一拧,莫名恼起他的云淡风轻。「三弟,你不爱追究事情缘由,任谁来去榖雨阁你也不放在心上,这洒脱是好事,可如今我们谈的是清扬,不是旁人。你不挽留清扬,许是怕她牵挂,这我能理解;那么此刻只有亲近家人,在二哥面前稍稍表露你的真实情感又何妨?」

淡青的瓷杯在嘴边,遮去轻抿的唇,洪煦声低垂的眼睫掩去当中情绪。

闭上眼,午后清扬来到阁里与他话别;该说开的话,前一曰亭中赏花时已诉尽,临别时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成一声保重。

午后的厅中桌前,她立起,回过身迈出步伐。

他的眼跟随着清扬渐行渐远的身影,生平第一次,他恨这天生的眼疾。十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桌子过大,因而看不清另一头她的面容,如今他目力有所进步,已能见到清扬离去的身影,一直到门边。

然而当她跨出门槛,一切又模糊了。她的脸,是否带着方才的笑?还是有着遗憾?这不是第一次洪煦声目送清扬离去,前一回,他也是抱着再也见不到她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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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耳讨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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