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股温厚的内力从后背传来,护住她疲累的心脉,让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宁又仪无力地睁开眼,看着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眼一眨,泪就滑了下来。
「你……不要瞒我……」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七深吸口气,「你要看,我就给你看,不要激动好不好?」
宁又仪点点头。
黑袍里,是七初进天牢时穿的衣衫,早就破成褴褛,道道鞭痕触目惊心;腰际绑着一圈布条,已被血浸透,不知道是什么伤。
那么多的血「怎么没上药?」
「用完了。」
她指尖的小刺伤都上那么厚一层药,能不用完吗?自己竟然还在他身上躺了一夜一日。宁又仪根本冷静不下来,她伸手探他的额头,温热的,不烫,再试了试自己的,一样的温热。难怪她一直觉得冷,七却说她情况不错没有发烧,因为他自己体温也是那么高!难道他要跟她比谁烧得更厉害?
心跳如擂鼓,她的泪倾泻而下。「回岁波城,快回岁波城。」她轻轻说道。
夜黑得很快。
她不知道七抱着自己走了多久。她常常陷入昏睡中,偶尔醒来,七总是在不断地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催他走快一点,以便快点到岁波城好治他的伤,还是要求他多歇会,不要太累。他甚至拒绝背她,他说,那样会压到她的伤口。
「七……」
「嗯。」
「今天下午太阳真好。」
「嗯。」
「你会不会忘记?」
「不会。」
「一辈子不许忘记哦。」
「好。」
真好啊,这么容易就骗到一辈子的誓言。
抬眼望去,岁波城就在不远处,月色皎洁,洁白的祭台泛着银光,静谧而安详。她终于回来了……从岁波城开始,在岁波城结束,未尝不是个圆满的结局。
宁又仪仍住在她自小住惯的景鸾宫内。宫内陈设未曾变过,仍是她出嫁前的布置,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一朵桃花发呆。
这百花帐由彩线织成,花开百朵,绝无重复,织工极其繁复,是当年金乌太子与她订婚的聘礼之一。她日日挂着,极少取下,看着它,就像看着太子;对着它说话,就像对着太子说话,每一朵花里都藏着她的甜蜜心事。那朵桃花正好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便听了她的第一桩心事。
——殿下,你的伤有没有好?痛不痛?一定很痛,因为我也很痛。殿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后来,她很少去看那代表疼痛的桃花。
此刻,宁又仪望着桃花,似乎听到它在说——七,你的伤有没有好?痛不痛?
一定很痛,因为我也很痛。七,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哦,花儿都好聪明,知道它们藏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对七说的,不是太子骅烨,是七。
「又仪,吃药了。」
白发苍苍的宁王亲自给女儿端来药汁。
「父王,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事。」宁弘远抚着她的脸,叹息道:「看看你,出嫁时多好,现在瘦成这样。」
「父玉不要担心,女儿一定会快快好起来。」
宁弘远扶她坐起。「先喝药吧,别凉了。」
「好。」她接过碗,一口喝干。「父王,我是不是很乖?」
「乖,我的又仪最乖了。」宁弘远抹抹眼角的泪,勉强笑道:「嫁了人就不一样,以前要你喝药,比登天还难。」
宁又仪淡淡笑道:「女儿长大了吗?」
「对对,长大了,懂事了。」宁弘远有些欣慰,「又仪啊,太医说你的伤好好调养就没问题,父王总算放心了。」
宁又仪垂下眼眸,避开父王的视线。「父王,我不会有事的。」
宁弘远叹道:「没事就好。那天在城头看你中了那一箭,父王……幸好没事。不过,又仪,骅烨他毕竟是你的夫君,你可不要对他有什么想法。」
「不会的。」她淡淡道。
「唉,他心里也苦得很,整整等了一天你的消息,结果他前半夜出城,你后半夜就回来了,刚好错过。现在他应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了,总算可以放心了。」
现在,骅烨近况如何,宁又仪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她所挂心的是七的消息。
「父王,救我回来的……」
「哦,那侍卫啊,还好还好,太医去看过了。」说到七,宁弘远满是感激。
「真是难为他了,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救你回来。你说,要怎么谢他才是?」
宁又仪稍稍放心,听到父王说要酬谢七,不由得动起心思,沉吟道:「他是太子的近身侍卫,金银珠宝肯定不缺。」
「是啊,这救命之恩,怎可以用金银论价。」
「要我说,父王啊——」宁又仪握住父王的手,轻笑道:「他和女儿在一起一日一夜,女儿觉得他很好,父王没有儿子,收他为义子好不好?以后女儿不在了……父王也有人陪伴。」
宁王膝下冷清,只有宁又仪一女,不然也不会轻易将国家奉送给金乌皇朝,此时听到女儿的建议,不由得心头一振。此时宁国大权几乎全由骅烨掌控,他只需在宫中颐养天年,有个孩子陪着,毕竟热闹些,「不错、不错,这个办法好。可惜即便我传位给他,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个虚名。」这也是他无子也无王亲贵胄主动提出过继的原因,十年前,这宁王位置的寿数就定了。
「他不会在意这个的。」她很清楚,七根本就是无欲无求,死了最好的那种人。若说他缺什么,那自然是亲人的关爱,真希望七能活得开心啊……
「好。等太子回来,我就向他提。」
见父王同意,宁又仪微微一笑,欠身道:「恭喜父王。」
「何须多礼,哈哈——」望着女儿笑盈盈的眸子,宁弘远终于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宁又仪病情不见好转,竟一天比一天虚弱。到了第六天,汤药已不能进,众太医轮番看了数次,也不知何故,更没有什么办法。
宁弘远忧心如焚,恨不得整日整夜都坐在女儿床边看顾着。
「又仪,你一定要撑住啊,太子正带了神医往岁波城赶来,后日一定会到。」
见女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点了点头,宁弘远忍不住老泪纵横。「太医说是风邪入侵以致虚寒,可这寝宫里密不透风的,哪来的风邪?这帮庸医!」
门外有人报道:「七求见公主。」
见女儿点头,宁弘远道:「让他进来。」又对女儿道:「这孩子伤好得快,三天前就能下地走动了,天天过来看你,可惜你都睡着,今日总算能见到了。」
说话间,七已入内,跪下道:「见过宁王、公主。」
「快起来、快起来。」虽未正式向太子提出,但一见到七,宁弘远心底已把他当成自己孩子看待。
「谢宁王。」七站起,正好看到躺在床上的宁又仪,虽盖了厚厚的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但他还是惊得忍不住握拳。她眼窝深陷,颧骨高凸,这六天里竟硬生生瘦下去一大截。
「怎么会……」
这几天,他一直听说建安公主每况愈下,但他对她的伤势心中有数,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没想到竟真的病重至此。
见到七的震惊,知道女儿的变化实在太大,宁弘远更是伤心,不住的叹气。
「七……」宁又仪在被下费力地伸出手。
见宁王点头,七上前几步,轻轻抓住她的手。瘦骨如柴,纤细到他都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她的手折断。
宁又仪将他的手递给父王,宁弘远赶紧接过。「又仪,你放心,父王一定视他如己出。」
「你帮我,照顾父王。」宁又仪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七不明白宁王的话,更奇怪宁又仪为什么要自己照顾宁王,但他还是点头。
「好。」才说一个字,心头突跳——这场面,怎么这么像在交代后事?!
「又仪……」宁弘远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声痛呼后,竟晕了过去。
寝宫里顿时乱成一团,有的高呼「太医」,有的上前掐住宁王的人中,又有外面在忙活的十数人接连涌进来。
七明白这里多自己一个只会碍事,隔着众人深深看了眼垂泪的宁又仪,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