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莫愁宫”位于宫城南隅,富丽堂皇的宫殿以琉璃瓦和紫桧木建筑而成,包围在一片瑰丽的园景之中。

东边有水塘环绕,接连亭阁的曲桥蜿蜒于水面,夏天开满莲花时走于其中,如诗如幻得像是凌波而行;西边是艳丽芳香的牡丹园,里头栽种的全是尊贵稀有的品种。后宫里没有任何一处及得上这里的景致,因为,皇帝最疼宠的乐平公主李潼就居住于此。

十六年前,受尽宠爱的贵妃在生下李潼不久即因病过世,皇帝将所有情感转移到她身上,要她莫愁,要她永远快乐平安,所赐予的宫殿及封号都透露出他对这个女儿的疼溺与重视。

有什么稀奇的事物第一个就是派人送到“莫愁宫”,新罗所进贡的夜明珠摆放柜上取代了灯烛,突厥降服时所上呈的软厚纯白貂皮铺在床榻,再过一阵等暑气袭人,就会换上来自大食的珍贵玉垫保持沁凉,这等奢华连皇后都望尘莫及。

此时日阳自窗棂透进寝房,带进满室光明,李潼刚起榻,正由宫婢服侍梳妆。

她的容貌绝美,白里透红的肌肤衬着精致媚艳的五官,黑亮如瀑的发披散肩头,即使脂粉未施,非但没有邋遢之感,反而增添了一股诱人的慵懒,只消朝她看上一眼,心神就会被完全攫走。

但随侍在旁的八名宫婢却对这样的美貌不为所动,因为她们深知只要稍一失神所招来的后果有多严重,偌大的寝房静悄一片,充满了战战兢兢的紧绷感。

一名老妇站在一旁,视线在主子及宫婢之间来回,投向李潼时,眼中满是呵护,在扫向宫婢时,却锐利得像要将人刺穿。

后宫里,没人不认识秦嬷嬷这号人物。她是已逝贵妃从娘家带进宫的奶娘,名义上李潼是过给皇后扶养,实际上却是由秦嬷嬷一手带大。

由于秦嬷嬷忠心护主,皇帝也放心将李潼交给她,并念在对宠妃的旧情对她多所礼遇,虽不曾颁下任何赐封,但默允的地位与信任让秦嬷嬷在后宫享有极大的权势,就连其它嫔妃及公主见到她,也得低头尊敬地喊声秦嬷嬷。

被人服侍的李潼端坐着,随着匀上了脂粉、长发梳成了髻,更是美得勾魂摄魄,不带表情的丽容犹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人儿找不到瑕疵,然而愈臻完美的她,却有种让人难以亲近的冷艳感。

但看在秦嬷嬷眼中,心里只有满满的骄傲。她的好公主呀,在她的守护下出落成比牡丹还娇艳的美人,矜贵高雅,其它那些胡野公主们哪里比得上?

“会疼。”突然李潼颦眉低声说了句。

轻柔的嗓音听在众人耳中成了轰然巨响,正为她插上翠羽簪的宫婢更是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

“这宫女手不巧。”秦嬷嬷笑道,一使眼色,立刻有人把那名呆立的宫婢拉了出去,同时另一名宫婢上前接手簪髻,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李潼没再开口,就着镜子审视妆扮,澄冷的瞳眸读不出是挑剔或满意,这样的静默反而让守候在旁的宫婢们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

“可以了。”粉嫩的唇瓣吐出淡淡的三个字,一颗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总算定了下来。

负责服侍梳洗的宫婢们捧着器具恭敬退下,伺候用膳的数名宫婢随即进入。

退出的宫婢们一到屋外,看到那个扎疼公主的同伴站在廊下直发抖,心里十分同情,却也都爱莫能助,只能谨守本分地在长廊上站成一列,静候秦嬷嬷的吩咐。

过了一阵,秦嬷嬷走出,关上房门,来到廊阶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哪只手拿簪,就把那只手的指头剁了。”她冷冷瞥了那名宫婢一眼,轻描淡写的口吻像只是在下令抹去灰尘。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一听到宣判,犯错的宫婢还是吓得当场软跪在地。

“秦嬷嬷……请您帮我跟公主说情吧,别砍我的手,求求您……”她跪爬上前,捉住秦嬷嬷的裙摆哭了出来。

“你是想让公主听到哭闹声是不是?”秦嬷嬷沉下脸。

记起之前发生的事,那名宫婢顿时噤若寒蝉,脸色惨白地松了手。曾经有人在得知处罚后失了理智,在屋外哭喊求公主开恩,结果秦嬷嬷再度出房,当场从杖板二十成了打断双腿,足足在榻上躺了半年,直到现在还站不起来。

“带下去。”秦嬷嬷丢下话,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呜……”宫婢趴伏在地,绝望却不敢哭出声响的抑压哽咽让人闻之鼻酸。

“至少你命还保着,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值得了……”有人上前扶她,低声安慰。

手足残缺的人不可能再留下来服侍公主,其它人既为她难过,也有点感到羡慕。

伴君如伴虎,她们伴的却是比君主更喜怒无常、比虎豹还要残忍的乐平公主。她从不当面斥责人,一张美颜永远都冷冷淡淡,事后透过秦嬷嬷所下的责罚却是难以想象的狠毒。想到类似状况不晓得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是啊,至少……至少我解脱了……带我去服刑吧……”

挨罚的宫婢不知是平静了,或是绝望了,嘴上应着话,眼神却一片空洞。

闻言,在场的人不禁恻然。那她们呢?要到哪一天才能脱离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她们都不敢再想,只能忍住悲伤,继续留在“莫愁宫”里,过一天算一天。

***“楚将军,恭喜恭喜,这场战役能大获全胜,都是您的功劳,辅国大将军这封号是实至名归呀!”

“就是啊,要不是您,哪有这种国泰民安的局面?”

退朝后的“太极殿”外,文武百官将一名卓尔男子团团围住,一反方才早朝时的拘谨静默,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靠了过来,道贺的声浪此起彼落。

“各位言重了,能顺利降服吐谷浑,全赖恩师统驭有方,晚辈不敢居功。”

被包围的楚谋寸步难行,没让心头的不耐浮现,阳刚性格的脸上勾扬微笑,一边抱拳回礼,一边不着痕迹地朝出口移动。

身为平定西北乱事的最大功臣,他早料到班师回朝后会有这等阵仗等着他,但自从进城就延续至今的恭贺还真是让他有点吃不消。

面对热情的百姓时,他乐于和他们一起分享歼灭外侮的喜悦,也可以一再地缓下前进的速度好满足他们难得见到将军的好奇,只是当对象换成这群同僚,那些隐藏于夸赞之后的诡谲心思可就让他没那么有耐性了。

捍卫边疆的他虽然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朝廷,官场上的炎凉世态及人情冷暖却早已看得透彻。在圣上宣布将他从游骑将军拔擢至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时,看到同僚一个个眼睛瞬间迸出光彩的情景,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楚将军,以后还须仰赖您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呢!”

“不知楚将军是否已有婚配?小女才貌双全,温柔婉约,待会儿我就派人送画像到您府上,让楚将军您评鉴评鉴……”

“哎呀,徐老您家千金的年纪可能稍嫌大了点,小女才刚豆蔻之年,配楚将军如此骁勇的英雄再适合不过了。”

果然,说没几句众人的意图马上显露出来,想借机拉拢靠山的、献上女儿攀亲带故的,全都毫不隐讳,一张张见猎心喜的嘴脸让他见了便烦憎。

别出手,不能出手,他们不是敌人,要敬老尊贤,要和睦共事——楚谋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才能忍住杀出一条血路的冲动,即使如此,一股熊熊火气还是直往上冒。

该死的!为了平乱他已经七个月没踏进长安,一进京就赶赴早朝的他迄今连家门都还没看到,若不是不想一回朝就太露锋芒招人非议,他用得着浪费时间和他们虚与委蛇吗?

想到以后可能每次早朝后都要来这么一段,楚谋脸上的笑已快挂不住。谁来救救他?他不想再困在这里听这堆谀词如潮的废话了!

“请让让、请让让,给老夫和楚将军一点时间私下聊聊吧。”上天彷佛听见他的心声,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人群外传来。

众人闻言回头——有位面带微笑的老人站在那儿,虽鬓发华白,英姿飒飒的他却丝毫不显老态。

“大总管。”认出来人,众人赶紧让出一条路。

得救了。从声音听出对方身分,楚谋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和老人对上视线,原本染着愠色的俊眸流露笑意。

“来吧。”老人转身先行。在朝中颇具地位的他一开口没人敢违逆,未达目的的朝臣们只能目送他们离开。

楚谋快步跟上,乐得把那群豺狼虎豹丢在身后。

“我曾孙女至今还待字闺中,楚将军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步行一阵,老人突然说道。

“恩师——”楚谋步子微顿,从齿缝迸出的尊敬称谓里带着明显的警告。他的个性和家里状况恩师李靖再清楚不过,居然还拿这事调侃他?

瞥见他的表情,李靖不禁哈哈大笑。这孩子就连被万名敌军包围的危急时刻仍面不改色,冷静地运用谋略率领有限兵力反败为胜,沈稳的气度连他这名沙场老将都自叹弗如,难得有机会把他逼到这种境地,不好好享受一下怎成?

以为他会毫无招架之力任人捉弄吗?楚谋暗哼,只须臾就恢复平静自若。“吐谷浑刚灭,您‘老人家’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说我老?信不信我让你三年都进不了长安城?”李靖威胁,布着皱纹的眼梢却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任凭差遣。”楚谋戏谑应道,虽说得轻佻,但也是他心中最真挚的想法。

自从投身军旅,全赖恩师的信任与重用他才能在诸多战役中一展长才,这样的知遇之恩,他此生无以为报,只要一句话,就算水深火热他也义无反顾。

得此弟子,李靖感动得直想喟叹。身为此次战役的主帅,大家都夸说是他调兵遣将得宜才能赢得如此漂亮,但他很清楚若少了骁勇善战的楚谋,恐怕战事至今还在持续,称他为最大功臣一点也不为过。

而负责善后的楚谋是最晚返京的将领,杰出优异的表现当然受到圣上瞩目,一上早朝立刻获得封号及赏赐,难得的是他并不因此心生傲慢,懂得感恩及自谦,和其它乐极忘形的将领差别立现。

能有如此优秀的人才可以接下守护疆土的传承,他此生已足。

“皇上都亲自下令要你留在长安,就算我想调也调不成。”不过男人不来那一套,说出口的依然是他们私底下亦师亦友的惯有嘲讽。

“我倒宁愿回到边疆戍守。”楚谋笑容微敛,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人希冀的功名在他身上却成了枷锁,对一名习惯军戎生活的武将而言,长安城里的安稳祥和几乎等同牢笼,尤其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他只要一想到就头痛。

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应付,但他宁可将这些心思用来对付外敌,而非只会争权夺利的同僚。才回来第一天,他已经开始怀念驰骋沙场的日子,双方一旦交锋就是奋勇杀敌,哪里需要顾虑这许多人情世故?

“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都六十五岁了,还会自动请缨出征了吧?”李靖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突厥被我降服,吐谷浑现在也收并了,你就认命地乖乖待在长安吧!”

他怎么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像是在幸灾乐祸?楚谋挑眉,唇角讥诮扬起。“至少我还能上教练场操兵,比起某些只能养尊处优、放任一身筋骨生锈的人,我已经幸运太多。”

也罢,生活越安稳,越是代表国泰民安,他宁可放弃征战的快感,也希望这样的平静能一直持续下去。那些豪气干云、那些自由奔放,就留待在教练场上再略加回味了。

被踩到痛处的李靖抽了口气。皇上说体恤他德高年邵,连兵都不肯让他练,害他闷死了,这小子明明知道,还故意说给他羡慕?他怒瞪楚谋,楚谋也气定神闲地笑睨回来,一脸“是你先惹我”的表情。

没关系,功成名就的苦果年轻人还有得见识呢!李靖眼中闪过诡谲的光芒,把话题带开,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言谈间,他们已出了宫城,一列官轿在外头整齐排列等着接人。

楚谋跟随李靖来到一顶轿前,虽然他们私下总以针锋相对的言谈为乐,但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本分,自然地掀起帷幔要送恩师上轿。

结果李靖却站定步子,咧嘴笑望着他。

“如果恩师还想聊,我可以跟在……”楚谋并未多想,谁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粗鲁地推进轿里。

长年习武训练出反击的本能,楚谋掌力一运就要往后袭去,但下一瞬立即忆起对方的身分,力道硬生生地收回,顷刻间,动作敏捷的他还来得及迅速转身,正好安稳地坐在轿椅上。

“这是你的,我的是那一顶。”看到他闻言怔愕的模样,李靖觉得开心极了。“你忘了?刚刚才被封为辅国大将军,怎么可能连顶轿子都没有?”

楚谋哑然。他还真忘了,也没料到赏赐竟那么快就安排妥当。乘轿是豪族高官或富贵人家才得以享有的尊荣,但对潇洒成性的他而言,只觉避之唯恐不及。要他困在这个小木箱里一路摇回去?倒不如杀了他还比较干脆。

“没关系,我骑马就好。”他起身就要离轿。

年纪一把的李靖动作倒快得很,在他还来不及出轿前又把他推了回去。

“欸、欸,圣上的赏赐你敢推拒?”李靖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他的妄动,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立刻放下帷幔喝道:“起轿,给我安稳地把辅国大将军送回府去!”

“是。”四名轿夫得令,整齐划一地抬轿离地,口中喊着嘿咻、嘿咻快步奔离。

最后传进的那句话带着明显嘲讽,楚谋不禁好气又好笑。

“己所不欲”这四个字恩师没听过吗?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宁可满身沙尘、辛苦流血,也不愿接受这种人人艳羡的排场,不帮他想办法回避也就算了,居然还扛出“违逆君意”压他?他要是再敢弃轿而行就该死了。

楚谋试着平心静气接受这样的安排,但文官坐来舒适的官轿对高大的他显得局促不已,封闭的视野更是令人心浮气躁,才坐一阵,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过了那么久,应该快到了吧?他揭起后方小窗上的帘布,却懊恼地发现他们竟连皇城都还没离开。

可恶!依这种速度搞不好天黑他还回不了家。他拧起眉,屈得微酸的长腿不自觉伸出,踢到轿板传来“砰”地好大一声。

“将军有何吩咐?”轿子立刻停了下来。

“……没事。”忍住咆哮,楚谋闷闷吐出两个字。

坐不惯轿子的人是他,受不了这种尊贵赏赐的人也是他,轿夫已经够辛苦了,他凭什么把气出在他们身上?

轿子又开始维持一定的节奏摆动起来,楚谋被晃到头晕,只好用想事情来转移心思。

其实自此定居长安也有好处,因奔波征战所延宕的大事早该做个解决,再拖下去,他都快成负心汉了。楚谋扬笑,忆起自己还困在这恼人的轿子里,笑意瞬间僵在脸上。

要命,他不该想这件事的,越想越是归心似箭。他再次掀起窗布——他们总算出了皇城,但距离他的目的地还是很遥不可及。

楚谋不耐地低啧了声,放手时不小心用力过猛,竟把窗布扯了下来,直觉补救却又忘了轿子有多狭窄,手肘撞到轿身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将军?”轿夫们很伶俐,这次只是稍稍放缓速度,并没完全停下。

“……没事。”古铜色的脸庞染上暗泽,犹如困兽般的压迫感让他很想大吼。

这轿子纸糊的啊?随便一扯就掉!他在心里暗咒,忙了半天还是挂不回去,干脆把那片布塞到屁股底下来个眼不见为净。

他连敌境都单枪匹马来去自如,为什么要沦落到被一顶轿子困得如此狼狈的地步?他能忍到离开皇宫,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抑压不住的烦躁让楚谋越想越火大,傲气一起,揭起帷幔正想施展轻功跃离,前方不远处的状况却顿住了他的举动——有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地停在路旁,一个老妇人站在中间,疾声厉色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八名轿夫痛骂,那股愤恨劲像是要将他们当场生吞活剥。

“……该死的东西!连检查轿子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幸好小姐没受伤,不然你们这些贱命赔得起吗?还不马上给我弄顶轿子出来?快呀!”

经过时,那些话清楚地飘进耳里,也看到后面那顶轿子的前杆断了一根,楚谋随即明白状况。

“将军有何吩咐?”注意到他掀起轿帘,细心的轿夫又问。

“没……”他心念一动,又改口下令:“停轿。”

轿夫迅速靠边停下,楚谋出轿,再次踩上地面的踏实感让他心情大好,黑眸因笑而弯扬。

他绕过轿杆,一转身,就看到停在前方那顶轿子的帷帘被掀起,然后是一张姣美清灵的脸庞出现在日阳底下。

彷佛是没料到会有陌生男子闯入视线,正准备下轿的姑娘一看到他就怔住,澄澈的水眸一瞬也不瞬,愣了会儿才放下轿帘,遮掩了一切。

看来她就是那位老妪口中的小姐了,想不到仆人气势如此强悍,主子却是清雅得犹如空谷幽兰。那强烈的差异让楚谋闪过了这个念头,想赶快把事情解决的他脚步未停,依然朝老妇走去。

站在轿子后头的老妇不知道主子曾试着下轿,她只看到有个男人朝他们接近,立刻扔下那群轿夫,捍卫似地将他挡了下来。

“干什么的?”老妇插腰喝斥,直射向他的眼神冷刺又轻蔑。

这老妪不仅对下人颐指气使,连面对外人都如此无礼!满腔的好心情被瞬间破坏,楚谋很想掉头就走,但看到那八名跪在地上的轿夫,再想到身后那一顶他欲弃之而后快的轿子,只好捺下怒意。

“诸位好像遇到麻烦,若不嫌弃,这顶轿子先借你们用。”他这是在帮人,可不是不知好歹拂逆圣上的美意。想到可以名正言顺地弃轿而行,笑容再次浮现。

“你有什么计谋?”老妇不仅没欣然接受,瞪他的目光反而更加狠厉。

楚谋勾扬的唇角僵住。从老妇的衣着气势和坐得起轿子的状况可以看出她们非富即贵,但这种眼高于顶的傲慢姿态实在让人无法苟同。他不求对方感激涕零,至少神色缓和一点不为过吧?

“在下只是刚好路过,对你和坐在轿内的人一无所知,哪来计谋可言?”他耐着性子解释。

仆人这么嚣张,主子就不会管教一下吗?想起刚刚惊鸿一瞥的丽容,楚谋暗叹口气。那么秀气的小姐遇上这种恶仆八成也是被吃得死死的,更何况从那位姑娘的装扮看得出她尚未出阁,有他这个陌生男人在场,她不出轿的原因他大概可以理解。

“谁知道你图的是什么?搞不好你是想乘机将人掳走,不然哪有人会无缘无故把轿子借人?”老妇人还是不相信,尖锐的言词毫不留情。

他就会!楚谋火大了,深吸口气,又深吸口气,总算是念在她一把年纪,才有办法抑下怒气继续和她说理。“在下真的只是想帮忙——”

专注和老妇对话的楚谋并不知道轿里的人正揭起窗布一角看着他们,更不晓得她就是微服出宫的乐平公主。

李潼准备前往佛寺参拜,为了安全及方便,她和秦嬷嬷换过服饰及称谓,刚出宫没多久,一个猝不及防的震动差点将她摔出轿外,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轿杆断了。

秦嬷嬷扶她到另一顶完好的轿子坐下,见她没受伤,交代她千万别出轿后,就开始骂起轿夫。

或许是她可能受伤的意外让嬷嬷气坏了,这还是嬷嬷第一次在她面前骂人。坐在轿里听了一会儿,李潼微微蹙眉,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制止。

她不该露脸,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想起每次出宫嬷嬷都会叮咛的话,但那些越骂越凶的狠厉言词让她没办法再继续置若罔闻。

只是跟嬷嬷说一下就立刻回来,应该没关系……她抿了抿唇,把脸上的踌躇全都抹去,掀起帷幔准备下轿。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在下一瞬坠进一双蕴满笑意的黑眸里。

那片幽邃将她完全包围,像一汪危险深潭,却又充满诱人的温暖。李潼不知道自己怔愣多久,只知道回神时他已离她更近了些,她心一慌,赶紧放下轿帘。

他看到她了吗?他想做什么?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能紧睇着那张隔绝一切的轿帘,彷佛它下一刻就会被人用力掀开,直至他和秦嬷嬷对话的声音传来,忐忑急跳的心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隔着轿板,秦嬷嬷音调高尖的字句一清二楚,但他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只有那沈稳醇厚的嗓音,像连绵轻柔的鼓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心坎上,如此好听。

她试着回忆方才看到的面容,但除了那双眼,其余全是模糊的轮廓,她突然很想再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

心念甫动,她的身体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转身揭起窗布往外看去——最先映进眼帘的是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和矮小的秦嬷嬷站在一起,更显出他的昂藏。直至此时她才发现他身上的绯色朝服,但她从没看过他。

他不像文官,也不见一般武将常有的粗野狂妄,即使棱角分明的轮廓刚硬得有如刀凿,将他自信及坚毅性格完全表露无遗,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强悍的压迫感,而是一种使人心悦诚服的慑人气魄。

虽然他现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忍着怒气,但那和狂霸外形截然不同的耐心反而更加引人心折,彷佛在无言宣告他的力量只会用来保护,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受到他的伤害。

李潼别不开视线。她见过比他更魁梧、更孔武有力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的存在感,像所有的日芒都凝聚在他身上,如此耀眼灿烂。

她只能怔怔地一直看着他,毫无防备地任由他的形影烙进心坎。

“您也不用问我姓名,用完就让轿夫自行离开,连要还人情都找不到对象,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而轿外,楚谋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恨不得将眼前的老妇人一把抓起直接扔进轿子里。

留下轿子离开,就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纠扯半晌依然僵在这儿?楚谋咬牙,手紧握成拳。忍住,这是个随便摔一跤就有可能摔断腿的老人家,忍——秦嬷嬷斜眼睇他,才刚受封的他仍穿着五品官职的绯色朝服,看在她眼里简直比路边的野草还卑贱。虽然公主是微服出宫,但谁晓得这个小官是不是得到密报想来讨好?她才不让这种人有机会攀龙附凤!

她干脆来个相应不理,转向轿夫们喝道:“等了那么久,轿子呢?再不马上把轿子弄出来,你们就全都死定了!”

这老妇怎么如此无理取闹?楚谋沉下脸,俊眸因不悦而眯起。不知道对方真实身分的他以为她只是在虚言恫吓,但看到那群轿夫被吓到冷汗直流的模样,残存的耐性被毁得荡然无存。

“再拖下去,对你和你家主人有什么好处?”他已不想再刻意敛下气势,完全褪去笑意的严峻脸庞瞬间散发出鸷冷魄力。“一句话,要?或不要?”

秦嬷嬷被震慑住,纵横皇宫的她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好半晌才忆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怔愣转为愤怒。只不过是个小官,竟敢这样对她撂话?不要命了他!

“你……”她指着他就要开骂。

“既然如此,在下告辞。”楚谋冷声截断她的话,转身朝官轿走去。他已经仁至义尽,既然对方如此冥顽不灵,他也不想再多费唇舌。

没料到他说走就走,秦嬷嬷紧张了。若等轿夫回宫换轿至少也要半个时辰,这里毕竟不是守备森严的皇宫,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她又不放心让公主独自乘轿先行,除了接受这人的轿子没其它更好的办法。

“等等,轿子留着!”怕他真把轿子坐走,秦嬷嬷急喊。

早接受不就得了?楚谋无声低咒,怒这些白白浪费的时间。

“别说我是谁。”懒得再和这种人多打交道,他对轿夫低声叮咛了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其实他不用吩咐,因为对在宫中享尽权势的秦嬷嬷而言,就算占了别人的东西也觉得是理所当然,更没将这种穿着绯色朝服的小官放在心上,她只顾着上前安抚主子,连谢也没谢一句。

“您等得闷了吧?没事了,我会要他们加快速度的。”探进轿内的老脸笑得慈祥和蔼,和痛骂轿夫的狠戾面孔判若两人。

“嗯。”李潼点头,轿帘放下后,方才迅速抑下的迷离又浮现在那张不见情绪的淡漠丽容上。

他离开了……她看着帷幔上的花纹,出现眼前的却是他刚刚大步离开的背影。她不曾在父皇举办的宴会中看过他,这表示他官职小到无法与宴,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李潼轻咬下唇,不明白心头那抹有些悸动又有些失落的感觉是什么。

“你们回去换轿子到佛寺接我们,你们四个抬稳点,别以为我不是你们主子就可以随便,给我跟在这顶轿子后头好好走——”

轿外秦嬷嬷重新编派的斥喝声她没听进去,太习惯被人打理大小事的她也没想到可以借着这顶轿子找到一些线索,所有心思全被一抹高大的身影占据。

她不懂这就是心动,更不懂因一面之缘而胸口微微揪疼的感觉就叫失落,只是静静地把这段插曲收藏于心,连自幼看她长大的秦嬷嬷也没察觉。

***而此时,楚谋正用最快的速度奔至一条胡同中,毫不迟疑地推开其中一户门扉,大步迈进。

“颖儿!”

一名坐在廊前绣着绢帕的姑娘听到声音,惊喜站起,看到他伟岸的身影矗立前方,眼眶瞬间红了。“表哥……”

楚谋微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你不用再等了,咱们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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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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