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宫 3
第二日,我登上入京的马车,哥哥搀着父亲,将我送至门外,父亲絮絮嘱咐我万事保重。父亲老去许多,眸光中全然失去了往日越溪居士的风流潇洒姿态,此刻只是舍不得女儿离去的垂垂老父。
一入宫门深似海。撇去那些少数获取帝幸的幸运儿,大多数入宫女子除非年迈病弱,或是天家大慈悲,敕令允许出宫,此外便唯有老死禁中一条去路。
一月后抵达帝都,犹忆得我入宫的那天,春寒料峭,似乎并非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帝都缭绕着灰白色的云雾。人的心情似乎也宛如被蒙上一层薄雾,莫名惆怅。载着秀女们的马车缓缓驶入丽正门,玄色宫门次第而开,破碎的吱嘎声盖过车内女子们喑哑的啜泣声。我悄然掀起竹帘,仰望见那巍峨宫墙,斑驳的深色仿佛浸染了无数红颜眼泪。
终于马车停住,太监扶了我与另三位秀女下车,初春微寒冷风刮过,我抬眼望见威仪门楣上描金隶书刻写的“两仪门”三字,骤然明白了下车的缘由。
除却天子正妻皇后明媒正娶,乃是由三十二人龙凤呈祥大轿从皇宫正门宣平门一路抬入昭阳殿,妃嫔均从皇宫偏门入宫,经后宫与外廷的交界两仪门处,又须下车步行,以示尊卑有别。
太监身着浅绿直衣,弯腰躬身在前引路,十来人不多时就到了一处明快敞亮宫室。
领路内侍将秀女们交与殿前的宫女们便离开了。一个稍年长些的宫女上前一步,欠身问安道:“奴婢哲澜乃是云光殿掌事宫女,这段日子诸位若是遇上难处,尽可与奴婢言明,奴婢定然竭力为各位姑娘分忧。”那年长宫女身着湖蓝暗纹百蝶穿花纹样锦衣,后头跟着两个浅黄色衣的小宫女,其髻间簪了一对鎏金牡丹簪子,便无声地彰显其地位,秀女们也同样欠身回礼,不敢怠慢。
哲澜又随意点了个浅黄衣宫女,道,“福兰,你先领姑娘们进去休息。”秀女尚未册封,并无品阶,宫中惯例,皆称作姑娘。
哲澜姑姑说话间并未露半分笑意,一直绷着一张脸,一看就知不是好对付的角色。那严肃倒与她身边笑意盈盈的福兰成鲜明对比。
福兰领命引我们入内。初次入得大内,秀女们少不得颇为好奇地四下张望,感叹宫廷生活当真奢侈非常,连五年才用上一次的秀女住所都描金画凤。精致工笔花草缠绕于雕梁之上,椽柱上层次分明地雕刻着如意云纹,金泥清晰勾画出云海起伏,浅淡阳光下熠熠生辉,倒是与此处“云光殿”之名交相辉映。
不知是谁冒失地脱口而出赞道:“这儿可比画里头画出来还要好看,秀女住的地方就这般好了,不晓得那些娘娘们住的是什么神仙洞府呢?”话中毫不掩饰露骨的艳羡,我闻言蹙眉。长安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姐必然不会如此没见过世面,料想失言之人定然与我一般,不过是个州府送选的秀女,此话一出也只平白被人取笑而已。
“宫里自然是比不得外间寻常巷陌的,”果然有个一望便知出身豪门的女子不屑的瞥着那失言之人,道,“云光殿乃是后宫三大殿,不过仅为秀女暂居之所,论气势要输给皇后所居昭阳殿,论华丽辉煌,则比不得太后、太妃所居永寿殿,另还有十二堂居住各位妃嫔,各有千秋,不过料你小门小户,没见过就好好留意着吧。”
话中溢满鄙视之意,失言者不禁涨红了脸,惭愧不语。
秀女们各自进了预先分配的房间,绕过一个步廊,行至数十杆翠竹荫蔽的小院门口,福兰止步道:“大理寺少卿家的谢二小姐与越州苏姑娘便是住在此间。”
方才出言羞辱她人的女子与我一同款款出列,福兰兀自带着秀女们离开了。只剩二人对立与院落前,礼多人不怪,我先朝她一福,道:“苏锦年冒昧请教姐姐名讳。”
那女子容色平淡,虽穿着鹅黄的衫子却予人没有丝毫娇俏亲近之感,眼中流露出的高傲让人不自觉的想要远离,她张眼睨了我一下,才缓缓吐出二字:“谢荻。”
她惜字如金,我赔笑着:“枫叶荻花秋瑟瑟,是个好名字呢!”
她停住脚步,瞥我一眼,又不明所以地笑道:“你念过书?先前我还听人说州府选来的秀女都是目不识丁的女子。”
谢荻的嘴还真会得罪人,上林书院越溪居士的女儿何止又念过书呢?幸而名册上只记着我是越州选送秀女,并未提及父亲越溪居士苏淮,我并不会太引人瞩目,我也无意去炫耀争取。不过世家小姐们对州府秀女的轻视还真是让人无奈。我遂回道:“锦年只粗浅地识得些字罢了,那能比得姐姐们满腹才华。”
谢荻面上显出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我不再自讨没趣地与她说话。
秀女四人共住一间屋子,待我推门进屋时,屋内已有了先我一步到达的秀女。
临窗修剪盆栽石榴花枝的女子率先听到响动,她身着普通的青葱色棉布织花裙,细巧的镀银簪子吃力地盘住一袭扰扰乌,暗含盈盈秋水的双眸小心打量着我,而后苍白的脸上才浮出几缕微笑。这真是位少见的美人,纤巧玲珑的侧影亦如滴水兰花,楚楚可怜,五官更是生得标致,只可惜空有美貌夺目面容,却差了几分绝代佳人摄人魂魄的气度,我再看她时,已全无惊艳之感。
我对她温然一笑,她却略显害怕,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继续修剪花枝了。我绕过悬着的樱色帷屏走入内室,却遇见了我断然猜想不到的人,不知是喜还是该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