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酷热,黄沙。
烈日当空,沙尘滚滚,寸草不生。
锁上铁鍊,负著重重的枷锁,北武家的女人小孩赤著脚,牲口似的在灼热的沙漠上跚跚而行。
当日行刑中途,赦免诏书突如其来地降临。据说是朝中一干忠臣不值翟丞相所为,力争而来的结果。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北武家的壮丁已斩尽,但刀口馀生的妇孺仍是被判了充军,流放到生存环境恶劣的西北沙漠,赐予戎兵为奴。
长路迢迢,凶险艰辛。对养尊处优的太太少爷们,特赦令只不过是另一场死刑,一场更漫长痛苦的死刑。才来到沙漠的边縁,半数人已不堪折磨,死在途上了,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然儿,吃点乾粮吧。」红娘,北武然的生母,当年府中的最俏丽的婢女,此刻满脸憔悴风霜,嘴唇干涸龟裂。才短短数月光阴便好像老去十几年一般,女人身上已再不到半分原来的秀美。
「……」孩子抬头看看母亲,脸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像是一潭死水。
「至少喝点水吧,你每天只吃那麽一点点东西怎撑得下去……」母亲越说越是心酸,不禁哽咽:「你现在是北武家仅存的血脉了,总得好好活下去……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北武家一脉。。。。。」
「……」还是无语。北武然只是固执地把水和食物推回给母亲。
那天,目睹爷爷父亲叔伯兄弟们一一身首异处後,最後轮到自己被押上斩刑台,就在刀锋落下的一眸间,特赦令来了。死里逃生的八岁小孩脸无表情,木然地接受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处置,接著又匆匆跟母亲一起踏上死亡的沙漠之旅。只是,自此之後,本来就沉默寡言的北武然更加沉默了,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般,再也不曾发出过一言半语。
看著这样的儿子,想起惊吓过度发了疯的大娘和几个姨娘,红娘不禁哭了。只是哭不出眼泪,只能悲怆地乾嚎。
一直以来她也以为自己不爱这个孩子。
她从没爱过孩子的爹,只是被动地被男人收进房中;男人贪新忘旧,对她恩宠也不见长久;後来生下这个性孤僻古怪的儿子,正正是爹不亲,爷不疼,害她也跟著受委屈。
八年了,她亲近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面临绝境,骨肉亲情还是斩不开切不断。她愿意为他死去,愿意为他省下自己的口粮,只求孩子温饱。
「然,你跟娘亲说句话吧。」女人掩脸痛哭,忽然感到手背传来一丝温暖。抬头,原来是儿子握著她的手。
北武然的唇掀动了一下,似乎努力想说些什麽。
红娘的心登时一紧,连忙屏息以待。
可是,她没有等得到。
传入她耳中的只有夹杂在风声里的马嘶和呼啸,隐隐带著杀戮之声。
「有强盗!是沙漠强盗!」远处,押解他们的官兵大叫。
横行於严峻的沙漠,沙漠强盗以凶悍残暴而闻名。官兵认为不值得为保护囚犯而断送性命,早以自行逃命去了。
剩下被铐起来行动不便的北武家人只有由人宰割。
囚犯身畔没有值钱的财物,强盗贪婪的心得不到满足,於是大开杀戒。
红娘本来吓得抱著儿子发抖,但看见强盗杀人,母性的本能让瘦小的她抱著儿子发足狂奔。
可是不跑还好,她这一跑,倒更引人注目。
强盗头子故意慢慢地踪马追她,待她一跤跌倒才上前以弯刀飞快一砍。
女人的头飞上半天,冒著热血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彷佛怕倒得太快会压痛了儿子。
北武然呆住了。
他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叫最後一声娘亲,没来及告诉娘,他不吃那些乾粮和水,是不忍分薄母亲本已少得可怜的口粮。
一切都太迟了。
抱著母亲无头的尸首,小男孩忽地浑身发滚,热血沸腾。被封闭了的心灵好像突然苏醒了。
小小的北武然没有哭,没有叫,维持著垂著头,静静地伫立。
强盗头子看著只道他吓傻了,於是笑著上前拿腿踹他。
而北武然要等的正是这一刻。
小男孩乘强盗单脚独立的一刹那间扑上去把他推倒,再从强盗腰间抽出短刀,狠狠一插。
刀锋入肉三分,强盗负伤把男孩打得飞跌,倒在地下动弹不得。
一个八岁,没学过武功的孩子,可以做的也只到此为止了。
北武然悍然看著杀母凶手,看著他举起刻有飞鹰图腾的弯刀,看著冷冷的刀锋。
原来,他最终还是要死在刀下。
但他不甘心。
仇恨充斥了小小的心灵,但他什麽都做不到,只可以把悲愤化作一声怒叫。
***
「呀呀呀呀呀--」
「北冥!北冥!」焦急的声音。
从噩梦中醒来,北冥在昏暗中看到一双关切怜悯的眼睛。
但今天的他,已经不需要人怜悯。
男人故意撇转脸,避开那双眼睛。
「北冥,你还好吧?发恶梦了?梦见什麽?看你满头大汗的,一定很可怕吧?」热心流沙连珠炮发地问。
「……」没反应。
但二人在沙漠同行了两天,流沙已经习惯了他的没反应,亦知道要怎生应付,「你不答就是我的问题提不起你回答的兴趣罗。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一直问下去,直到你有兴趣答为止了。开始了哦……你是不是经常发恶梦?通常多久一次?梦境都是重覆的吗?听说梦都反映人的内心,还有潜在的恐惧,也有些预言未来。我也学过一点点解梦啊,不如你把梦境告诉我,我给排解排解?也许解开了心结,你就不会再有恶梦了,好吗?……不好吗?那你当行行好,满足我的好奇心行不行?你不满足我,我会整晚睡不著觉,我睡不著觉,便会整晚不停的说话……」
一阵恶寒,北冥不由得妥协,答道:「梦到前生。」
「嗄……你竟然有此神通?可以知道前生的事?」口定目呆。
北冥知道他误解了,但也无意解释,只是自顾自的倒水抹了把脸,清醒一下混沌的脑海。
流沙的嘴巴难得安静了半刻,又开始滔滔不绝:「这麽神奇的事,你一定要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最喜欢收集奇怪的故事了。当然我也不会白听你的,我也可以把我在大江南北听来的故事说给你听啊。」
拜托,谁要听啊。北冥一阵头痛,但被他这麽一闹,内心的悲怆倒是减轻了不少。
一旁的流沙还在不依不饶地纠缠,已经完全清醒的北冥忽然省起一事。
「你能说话?」昨晚他明明封了他的哑穴。
「三个时辰穴道自解好不好?」说著流沙满脸委屈。竟然嫌他吵,点他哑穴呢。其实他也不是很吵,说话声量也不很大,就是话多了一点点。可是沙漠荒芜,一望无际的野地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要是二人都不说话,不是静得太可怕了吗?
「哦。」北冥点点头,原来已经三个时辰了,那麽……捡起碎石子。
「喂!等一下!」流沙见状连忙大叫:「不要再来了啊!你这样剥夺他人说话的权利,是不厚道的」
「……」北冥沉著脸,说:「太吵了。」
「是你太静。」
大眼瞪小眼。
最後流沙哀怨地说:「你点我腿上穴点还不够,还不许人说话,不嫌太狠麽?话又说回来,你好端端的,忽然封我环跳穴干吗?难道我的脚也碍著你麽?」
「防你。」北冥道。
「喂,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想卷款跑了?」流沙叫屈,但好像越描越黑,人家北冥还没说要防什麽呢。
可是脸皮厚厚的男人就是有本事脸不红气不喘的继续陪笑:「你是金牌名牌呀,我只是小小的江湖卖艺人,你犯得著防贼似的防我麽?」
「有。」简洁的答案。
「喂--」痞子似的男人本待大声喊冤,但只见北冥扬手,额上一麻,只来及叫一句:「好手法!」人便软软地倒下。
那是昏睡穴,对人体无害。
***
翌日
二人黎明即起,乘著天气清凉时出发,越过一个又一个新月形的沙丘。
虽然说沙漠遍地黄土,看出去的境色都一般无异,但北冥仍觉得自己在原地绕圈子。
「为什麽?」停在一堆乱石旁边,男人叹气问。这乱石岗是他们昨夜驻扎的地方,连他也认得了,身为向导的流沙那有认不出之理?
前面的流沙听见他问,便回过身来激动地打手势。
北冥看不懂,无奈只好解开他的哑穴。
「这是我对你野蛮行为的严重抗议!」流沙挥著手,哇哇叫道:「你自己整天不说话就算了,还不许别人说话,实在太过份了。以武力剥夺他人发表意见的自由是专制横蛮而可耻的,做出这种事,你不脸红我也替你害羞了。」
北冥听著揉揉眉心,头痛地说:「所以,你故意走错。」
「不错!」流沙脸无惭色地承认罪行,并理直气壮地说:「你根本不会体谅别人,也不明白我有口难言的苦。」
「……」看著流沙悲愤莫名的表情,北冥很困惑。只是点个哑穴已而,有那麽严重吗?怎麽好像他做了很过份的事,让流沙痛苦万分似的。
「士可杀不可辱,我是宁死不屈的!你再封我哑穴,休想我再前行一步。」悲壮貌。
「……不点就是了。」叹气,北冥很无奈地妥协。
「哎哟,北冥大人,你真好。」谄媚的声音,喜出望外的男人又滔滔不绝:「小的就知道你其实是明白事理心胸广阔温柔善良口硬心软乐於助人……」
「……」青筋。他想反悔了。
但流沙犹自厚脸皮地说:「哑穴既然解了,也不争把我的气海穴和檀中穴也解开吧。」两大要穴被封,绕是拥有多深厚的内力也发挥不出,绝顶高手也形同普遍百姓。
「……」不答,男人径自驾驭著骆驼继续前行。
「喂喂,别假装听不见嘛,好不好也回答一句啊。」流沙一挥鞭子,蹄声得得地追上去。
「不好!」怒气。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痞子似的男人死缠不休。正是吃准木纳少言的北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北冥忍了又忍,最後仍是忍无可忍。
「别得寸进尺!」回身,大吼。
「……你、你、你发脾气了。」咬著拳头,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青筋。看见他装模作样,北冥气得没力了。
「不过,你会发脾气很好啊。」突然漾起笑脸,流沙万分温柔地说:「人都有情绪,开心时笑,悲伤时哭,生气时大叫,无拘无束畅快淋漓发自内心,人生在世本应如此,你又缘何苦苦抑压?」
「……」
「我希望你能表露更多情绪。」亲切地微笑。
北冥怔怔地看著他,流沙也报以温和善意的眼神和笑容。
过了一会……
「我还是不替你解穴。」转身而行。
「什麽啊?!你听人说话要听重点!」流沙抱屈,旋又醒悟过来,哇哇叫著追上去,「为什麽不替我解穴?正所谓杀鸡焉用牛刀,我只是一介平凡的卖艺人,你堂堂名捕犯得著这样对付我麽?」
拉紧疆绳,回头,一记冷眼,瞪得人直打哆嗦。
北冥冷冷地说:「平凡的卖艺人?」当他是瞎子还是白痴?他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若连对手武功深浅也分辨不出,早已丧生在险恶的江湖了。
「呃……」支吾了一会,流沙挠挠鸟窝头,不好意思地说:「被你看出来了?好吧,那我承认我的确不是一个平凡的卖艺人。」
「……」屏息。不讳言,流沙来历不明,行为古里古怪,一直让他存有戒心。
流沙吸一口气,正颜说道:「我是——霹雳无敌英伟不凡身手敏捷才华盖世头脑灵活胆色过人风靡万千男女的天下第一幻术师。」说著手指一弹,变出一枝几可乱真的绢花。
「……」无语了。北冥彻底地无语了。厚脸皮的人他不是没见过,辩才无碍的家伙他也认识好几个,如皇帝凤骁、花蝴蝶西门仪都是其中佼佼者,但二人相加起来,只怕还强不过一个流沙。
「怎样?」无视对方发青的脸,流沙一脸得意洋洋。
「……不怎样。」脸无表情,北冥直接绕路走。他错了,跟流沙认真说话是白搭的,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答理他。
看著发怒的北冥一人一驼越走越远,流沙急急追上去,大叫:「喂喂喂,等一下,你去那里了?说得好好的,为什麽忽然生气?」
「……」漠视。
「你在气什麽也告诉我一声啊?若你对我有所不满只管坦诚说出来,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你别不理睬人家呀。」
「……」彻底漠视。
「北冥!等一下。」流沙忍不住趋前拉著北冥,但指尖才沾到他的衣袖,已被内力震开。摔下驼背的男人雪雪呼痛之馀不忘叫道:「别再走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不听你会後悔的!哎哟,好痛。」
再听流沙胡说八道,他才真的後悔。北冥还是铁青著脸,继续前行。可是没走出三步……
「好吧好吧,你走吧,没良心的。」流沙的声音非常刺耳:「不过别说我不告诉你,你走那反方向啦,那边可是回去边城的路哦。你不想去死亡沙丘了是不是?你这方向痴!」
「……」僵硬。过了好一会,北冥才木无表情,默默地拉回疆绳,策驼走回正确方向。
***
晚上,微红的月亮刚从地平线升起,万里黄沙变成一片温柔的银白色。
沙漠温差极大,中午酷热有如炼狱,一早一晚气温骤降,寒风彻骨。夜幕才刚垂下,二人已构起火堆,靠著骆驼取暖。
「喂,北冥,你的手指整天在人家身上点来点去不厌啊。」
流沙扁起嘴巴。好不容易待到胸前要穴自解,北冥又在他背心麻穴补上一记,搞不好等一会儿嫌他话多,还乾脆在他的昏睡穴上狠狠一截呢。
「……」不理睬。其实北冥知道这样做不太光明磊落,但若非出奇不意先发制人,他并没信心可以轻易制住这古怪的流沙。
「真的不肯饶过我吗?太过份了,人家求你一整天的说。」由早到晚上,流沙的嘴巴几乎没停止过。
求他?是烦他吧?被流沙折磨了一天,北冥的耳朵早已起茧,感觉都麻木了。不过他对流沙超乎常人的耐心和韧力倒是由哀佩服的,居然如此锲而不舍。
「不过,说起来我对你的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决心倒是由哀佩服的,居然如此坚忍不屈。不怕被我烦得失心疯吗?」流沙赞叹地说。
「……」无言,翻白眼。原来他也知道自己能把人烦得发疯?北冥还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见北冥不出声,过了一会,流沙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话又说回来,我不是不明白你内心的恐惧啦,身为方向痴,你一定自小就很没安全感吧。」
「……」一记冷眼。
流沙彷如不觉,继续说下去:「我也很理解,你死活不肯解我穴道,其实是一种自然反应,反映了你内也充满恐惧,怕被我抛弃。但我发誓,你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了些,又有点儿难以相处,但我从来没有嫌弃你啊……」
「……」目光如箭。
这次神经异常粗大的男人感觉到了。打个哆嗦,流沙无辜地说:「干吗?连事实也不许人家说啊?你一定很怕别人知道你是路痴,但一直掩饰也很辛苦吧?」
「……没刻意隐瞒。」北冥白他一眼,闷闷地说。他是方向感不好,但也不是见不得人的污点,没有苦苦隐藏的必要,只是以他沉默寡言的个性,当然亦不会四处宣扬,所以这事就是相识多年的袍泽也不知情。而众人虽然经常发现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但武林中人大都脾气独特,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者大有人在,所以大家也不以为异,谁想到武艺超凡的北冥竟会迷路?
「可是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流沙热心地说:「你没想过下定决心,治好这个病?」
「……」这不是病好不好?
「其实分辨方向很容易啊,不明白你怎会不懂。」侧著头。
「……」他就是不懂。
流沙看了他一眼,一副拿他没法的样子,道:「唉,没办法,我来教你好了。日出的时候,面向太阳的方向是东,背向的是西;日落的时候则刚刚相反。知道了麽?」
「……」这个他当然知道,可是……北冥犹疑问道:「日到中天的时候呢?」太阳正正在头顶那怎生分辨?还有雨天阴天的时候怎麽办?
「这样啊……」沉思状,流沙故作严肃地说:「那我只委屈一点,以後都陪在你身边,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怕迷路了。」
「……」气煞,就知道这家伙说话没半点认真。
流沙看著他哭笑不得的脸,直乐得呵呵大笑:「很好的主意吧?我就知道你一定很喜欢有我作伴,就是嘴巴不肯承认。」
有这家伙作伴,他绝对会变短命。北冥翻翻眼睛,正想一指把他截昏。但突然一阵奇特的声音传入耳中。
声音如泣如诉,似从四方八面而来,在漆黑的夜间显得幽怨阴森。
「什麽声音?」流沙脸色一变,情不自禁靠近北冥。
「鸣沙。」北冥奇怪地看他一眼。鸣沙,又叫响沙,是沙漠中一种普遍的自然现象。久居沙漠的人都知道沙粒偶然会无故地发出神秘弦响;时而因风而唱,有时无风自鸣,音调或悦耳动听如丝竹,或轰隆若万马奔腾,偶尔甚至会鬼哭神号似的凄厉。
流沙硬著头皮,道:「啊,对。是鸣沙,我当然知道。沙漠很常见,我都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是怕你会害怕,所以才让你靠著。因为有些牧民相信鸣沙是神鬼在作怪嘛。你听,这像不像是地狱的厉鬼在呼叫?」说著打个寒颤。
北冥看在眼里,几乎破功笑出来了。这家伙竟然怕鬼?
「这是什麽表情?」流沙瞪他一眼,嚷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我不嫌你路痴,你也别嫌我胆小。其实我也不是胆小,我只是怕鬼而已。」
「为什麽?」北冥罕见地感到兴趣。
「没办法,亏心事做多了。」流沙耸耸肩,自嘲道:「鬼不敲门也自惊。」
北冥挑一挑眉,好奇但却没问下去。寻根究底向来不是他习惯,每个人心中也有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去。
但见他不再言语,流沙忽然微微一笑,道:「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结伴同行呢。」
「……」抬眼。那又如何?
「与其互相隐瞒,不若坦诚相对?」
「……」撇转脸。
虽然北冥反应冷淡,流沙也径自说下去,说:「你不信任我,我知道。但我也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错便错在我们缺乏了解。所以当务之急,是咱们两人坦诚相对,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还是没兴趣。
「来嘛,反正长夜漫漫,闲著也是闲著。」招牌痞子笑,流沙邪里邪气地道:「我们来玩那个游戏吧。」
***
宁谧的夜空下,伴著隐隐约约沙粒的悲呜,二人促膝而坐。
「少时有跟朋友玩过麽?」流沙靠得很近,沙哑的声音低笑说:「流轮问对方一个问题,被问的人一定要如实作答,撒谎或拒答算输,输的人要罚酒……这里无酒,就罚输的人替赢的人做一件事,任何事。」
「……」好无聊的游戏。北冥面无表情,但也没拒绝。
「让你先问。」流沙慷慨说。
「……」一阵沉默,北冥并非不好奇,只是不习惯发问。
流沙也耐心地等著,脸上笑意依旧。
良久,淡然的音质响起。
「为何涉险?」
很简略的问题,但流沙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为什麽愿意干冒奇险陪他踏上这敞死亡之旅。
「为了将来有幸福的生活,你信吗?」男人的语气略带沧桑。
为钱?北冥冷笑。姑勿论流沙武功的深浅,单凭他一手探囊取物的绝技已经不愁温饱,所得亦绝对不比晌导酬金少。
「你不信。」流沙苦笑,「我知道很难令你相信,但是真的,我已经不想过以前的生活了。」
以为他是不想再靠偷窃为生,北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软化。
「你想像不到我以前的日子是怎样过的。」流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该怎麽说,嗯,从头说吧。我叫流沙,没姓。因为我在还不晓得自己姓的什麽时已经被父母卖掉。」
「……」动容。
「这种事在贫瘠的乡间很常见,买下我的是一个杂技团的团主。杂技团,就是耍杂耍,转盘子、驯兽师、走绳索、柔骨美女、小丑,当然还有幻术师。」流沙看了北冥一眼,忽然温柔地道:「这些你都很爱看吧。」
「……」北冥暗自一震。流沙怎知道他爱看?正如他怎麽知道他是路痴?难道就真的只凭短短时日的相处?他有露出这许多蛛丝马迹?还是说流沙太过观察入微?
「有钱人家的少爷大都爱看。」似是解释,又似是越描越黑,流沙说罢耸耸肩,继续自己的故事,「所谓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卖艺的人站在台上好像很威风,但背地里都过著不为外人道的严苛生活。光是体能、技巧、耐力等基本功的训练已经是你想像不到的残酷;接下来是分科,像我这般身手敏捷头脑灵活口齿伶俐反应迅速的自然是学变戏法的不二人选;而身壮力健的娃儿大都会被挑去练角牴、扛鼎之类;小巧轻灵的女孩子则分到高空杂耍去;如果筋骨长得好,那就倒大楣了,那个柔骨功不是人练的,全身的关节硬往不可思议的方向扭;不过若是一无是处,那就更糟。只剩下封在罈子里养大,成为畸形人一途。」
北冥低喃:「太残忍。」
「还有更残忍的呢。」流沙笑笑说道:「不过也些有趣的事。」
男人接著说了许多学艺时的遇到的人和事,有辛酸的,有苦涩的,也不乏叫人拍案惊奇的。流沙说故事的技巧别树一帜,喜欢插科打诨,再悲惨的事在他口中也显得滑稽惹笑,但细想之下,却又笑中有泪发人深省。
北冥虽不表示什麽,但也一直用心地听。
「……那时候团里有个很好的女孩,比我长五六岁,但为人却很义气,很照顾年纪小的家伙,我们一干师弟师妹也把她当成亲姐姐。」流沙微笑著说:「某次她出堂会时被个大人物看中了,大人物要留下她。这种事戏班子很常见,吃江湖饭的人都是九流子,没人把卖艺的人当人看。就算成了红角儿,也是达官贵人的玩物……」
北冥听著低下头,一阵惭愧。北武家败落之前,族中男子也盛兴狎玩伶人,所谓的诗礼传家,内里也是藏污纳垢。
「……团主当然不会为了一个不红的角儿,跟大财主过不去。可是卖艺的人嫁到大户人家其实是一件很惨的事,会被其他妻妾排挤,被下人看轻,有些失宠了甚至被虐打至死。所以说,跑江湖的女子就是要从良嫁人,也宁愿挑些平凡老实的,穷些不要紧,但最好别知道自己的过去。」
「……」内心一阵侧然。北冥忽然想起母亲的命运也是差不多。
「不过,我那个师姐也是个人物,她没有顺从命运的安排。」
「……」好奇地挑眉。女子反抗命运殊不容易。
偏偏流沙在这时突然住口不说。
二人对望,北冥蹙起眉头等他说下去。
但流沙却歪著头,说:「你怎麽不问我『後来怎样』?」
「……」愕然。
「你什麽也不问,我讲起故事来就不大有劲了。」流沙理直气壮地说:「好像一直只是我一人自说自话,你一句话也不搭理,也不知有没在听。」
「有听。」北冥勉强答。
「有听的话,你好歹给我一点反应啊。就像好的菜肴也需要盐来调味,动听的故事,也需要好的听众,才能够配合得相得益彰。」
「……」白眼。
「唉,你这人啊。」流沙摇头叹气,无可奈可地说:「真是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话说得不好还罢了,至少做个好听众嘛。知道怎麽做个好的听众吗?我看你也是不懂的了,我只好委屈点教教你吧。记著喽,以後人家跟你说话,你至少应该意思意思回应一下。人家说故事给你听时,你尤其要配合,在适当的时候插一下话,煽动一下气氛,偶然来句『後来怎样』、『然後呢』、『求求你继续说下吧』,这样说的人才兴致。明白吗?明白的话试一试。你问的越多,我说越高兴啊。」
看著流沙欠扁的脸,北冥脸色一沉,命令道:「说下去。」
「怎麽这样说?就不能温柔一点吗?」流沙絮絮抱怨,但也继续他的故事,「我师姐决定逃跑,而且就在洞房那个晚上。」
「跑得了?」北冥皱眉。发生这种事,若被抓回去,肯定活活打死。
「当然跑得掉,有我从旁协助那有不成事之理?」流沙哈哈大笑,得意道:「消失和遁走本就幻术师的绝活。」
「……」北冥眼里充分好奇。
流沙却可恶地说:「不过个中技巧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北冥不语,赌气似的不问。
流沙忽然露出温柔而感慨的表情,轻声说:「这事改变了我的一生。」
「……」不解。
「而我师姐後来就是小虎子的娘了。」笑脸。
大概二人因此事互生情愫,後来结为夫妇吧。北冥恍然大悟,心中也泛起暖意。
流沙呷了口酒,抬头看天。明月已当空了,不经不觉他竟然说了那麽久。
「这下该你喽。」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问什麽好呢?」流沙想了一会便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去死亡沙丘干什麽?」
「……」北冥微一沈吟,答:「寻人。」
「嗯。」流沙点点头,以眼神鼓励他说下去。但北冥的嘴巴却闭得像蚌一样。无奈,他只好循循善诱:「还有呢?」
「就是寻人。」脸无表情。
一阵虚脱,流沙再问:「那寻什麽人?」
「这是第二个问题。」北冥白他一眼。而他只欠了他一个问题而已。
「可是……」流沙一呆,跳起来吼道:「我说了半个夜上,你就用两个字来打发我?」
男人一脸狰狞,北冥却连眼睛也不抬。彷佛在说:一切都是你自愿的。
二人互瞪了一刻钟,流沙忽然颓下肩膀,喃喃地说:「这不公平、不公平。」
「世上没有公平。」北冥说。
沙流抬起头,看他半天,笑了。
「你词锋居然也满利的。」男人笑著笑著,摊开手脚躺在柔软的细沙上。
北冥奇怪地看他一眼,原以为他会纠缠不休的。但流沙没有,他忽然唱起小调。
哑沙低沉的嗓音唱起歌来居然不难听,反而赋税纯朴的民谣一股沧桑的韵味。
北冥听著不由得痴了。
过了许久,才蓦然惊觉,这是他的家乡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