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细白的素手捏起一根银针,准确地朝指尖刺下,鲜血自伤口缓缓渗出,凝成一颗颗丹红的血珠。血珠自白皙的指尖滚落,滑至橘红色的朱砂水中。
「好痛……」展桃花低呼,小脸不禁皱成一团。老一辈的人常说,指尖的疼痛会痛进心坎底,果然没错。即便这个动作是她经常做的,她还是无法习惯那股椎心的疼痛。
「姊,跟谁有这么深的仇恨要用上血咒?」展元佑捧着糕饼大口嚼着。
「你在说什么鬼话……把手上的糕饼拿远点,别让饼屑掉进朱砂里。」展桃花白了他一眼,指尖滑过他的嘴角,「都几岁了,吃了满嘴饼屑也不擦。」
「哈,别气别气,姊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与人结仇。」展元佑赶紧用袖子抹抹嘴角,「我是在问你跟哪只『鬼』有这么深的仇,需要用到这么强的咒术。」
「不知道,」展桃花摇首,微叹口气,「可能是……旱鬼。」
「旱鬼?」展元佑差点让嘴里的糕饼噎着,「不会吧!那妖怪不是早在百年前就被祖师婆婆封印了?」
展桃花用毛笔沾了点朱砂水,在鹅黄色的纸上写下符咒,「我问了一些长者,请他们帮我看看婆婆生前的书卷。除了几句对旱鬼为虐的描述外,没有任何封印的记载。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他?」展元佑一脸狐疑,「谁啊?」
「周以谦。」
「周?」展元佑皱起眉头,努力思索,「啊!是对面那个大夫吧?」
「是。」她没抬首,只是认真地画着一道又一道的符。
「原来周大夫就是那个让恶灵缠身的倒霉鬼!」展元佑将手里的糕饼全塞进嘴里,用舌头舔去手上残留的饼屑,「啧啧,真可惜,原先我还以为这位恩公会医死许多人来造福我们的生意,没想到……唉,照这情况看来,他自己会比病人早一步来我们店里报到。」
「展、元、佑!」展桃花气得全身发抖,「你这张缺德嘴要到几时才肯改?是不是想让我死后无颜见爹娘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没那么严重!」展元佑吓得跪在地上,扯着姊姊的衣裙解释。
「要跪去祖师婆婆面前跪,别在这折我的寿!」展桃花扯开衣裙,怒瞪着他。
展元佑难过地扁扁嘴,顺从地走到祖师婆婆的画像前跪下,「祖师婆婆在上,元佑知错了,下回绝不会再这样乱咒人了,请婆婆恕罪。也……也请姊原谅我这没爹娘教养的弟弟……」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展桃花有些于心不忍。从小她就深知弟弟有张肆无忌惮的嘴,也深知他闯祸后往往无力承担,只会大哭,但如果不给他一些教训,他永远也不会学乖。
然而,听着展元佑长达一刻钟以上的哭声后,展桃花自己倒先心软了。唉……
才说要给他教训呢,结果还是跟平日一般,见不得他难过。他会有今日这张坏嘴,说不定全是她宠出来的。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展元佑抹去脸上的泪水,笑盈盈地飞奔到她面前。
「知道就好。」展桃花也不追究他的泪水究竟有几分悔意,她拉了张凳子,让他坐在身边,「我这里还有好多张符没画,你来帮我。」
「遵命!」展元佑拿起毛笔,熟练地在纸上画符,「姊,周大夫可是京城来的读书人,对于这些驱邪的玩意儿,他肯接受吗?」
「他不肯。」展桃花想起连番被关在门外的窘境,「但我还是要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让恶鬼索命。况且他有恩于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有恩?周大夫才刚来,何时有恩于你?」
「就是昨……」她赶紧收口,低头继续画符纸。
「昨?喔,原来昨晚帮姊治腿的就是周大夫啊!」展元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除了治腿之外,他有没有对你怎样?」
「别瞎说!」展桃花轻敲他的额头,「昨晚我被一名醉汉弄伤,是碰巧路过的周大夫救我的。」
「碰巧啊,哈哈,六婶说的招桃花还真灵呢!」展元佑不禁露出贼样,「那你有没有碰巧喜欢上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夫?」
「没有。」展桃花摇首否认。
「没有吗?」展元佑坏心地用手时戳戳她,「姊,你也老大不小了,喜欢男子是很正常的事,用不着害羞!」
「没……」她沉默咬着下唇,再也无法辩驳。她不否认,周以谦替她敷药时的神情澄澈无邪,确实教她深深动容,但这只是欣赏,不是喜欢。喜欢上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真的没有?」展元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脸狐疑,「既然没有,那你为什么……」
「说够了没?」展桃花用力拍向桌面,震得碗里的朱砂都洒了出来,「与其有时间啰哩啰唆,倒不如多花点精力帮我画符纸。」
「好,好,我马上画、马上画。」展元佑被她突来的怒气吓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笔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抓稳。
展桃花自觉失态,只好赶紧敛起面容,低首不语。
其实,展元佑天性喜欢胡闹,她非常清楚,平日对他的口无遮拦,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刚才为何会焦躁不安、大发雷霆?为什么……
展桃花抬首看着弟弟难得认真,自己倒有些心不在焉,任由笔尖的水珠晕染在黄澄的符纸上。
「脉象?」
「正常。」
「气息?」
「微虚。」
「脸色?」
「苍白。」
「什么病?」
「我……这个……公子,我诊不出啊!」小梓焦急地抓着乱发,「说实话,您的脸色和气息不大对劲,可偏偏脉象正常,实在诊不出是什么病症。」
「咳!我想也是。」周以谦掀开被褥,努力撑起身子,「连我自己也诊不出是什么病。」
「公子,连您都诊不出,那可怎么办?才几天而已,怎么就成了这样?」小梓方寸大乱,在室内来回踱步,「我就说别泡冷水,会害风寒的。果然,现在可惨了。唉,公子,您可不能有事啊!要是出了事,您教我怎么跟孙夫人交代?」
「对不起,我想……我是药石罔效了……」周以谦平日清冷精锐的眼神此时显得黯淡无光。
「公子,您别吓我啊!」小梓赶紧将长衫披在周以谦身上,「不然咱们回京城让孙大夫瞧瞧?」
「咳……不必。」周以谦轻拍胸口,微顺气息,「我随便说笑你也当真?」
「公子,这种攸关性命的事岂能儿戏?」小梓轻扶他的肩膀,让他靠坐在床上,「您真的没事?真的不回京城?」
「咳……没事!」周以谦勉强振作精神,穿上衣裳,「你见过谁是因为洗冷水而生病致死的?况且我脉象正常,何来病痛?最多……只能说是水土不服的不适症。」
他真的什么病也没有,就只是有些精神不济罢了。就算他真的病了,他也不肯回京城让师父治!
可恨!才来此地不到七日就落荒而逃,他几乎可以预见孙老头会如何讥笑他的无能。哼,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成为孙老头嘲笑他的把柄。他会好好在这里撑过三年,然后风风光光的回京嘲笑那个狡诈的老头!
「公子,您起身做什么?」小梓慌张地搀扶着虚弱的主子。
「傻瓜,当然是起身整理明日要用的药材。」周以谦用手指轻弹小梓的额头,嘴角噙着一抹难得的笑容。
「公子,拜托您行行好,您自个儿就是病人了,还想帮人治病?」小梓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帮他节省气力,「您何不多休息几天,等身子好了再说嘛。」
「我要是再休息下去,那些村民……」剩下的话,周以谦没有说出,只是扶着墙,缓缓踱出房门。
那些热情的村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已经不敢想象。昨天,他才休诊一日,村民送来的慰问粮食已快积得跟山一样高,他要是再这样躺下去,不出半个月,他这间药铺就可以改开杂粮行了。所以,他好歹要撑起身子露露脸,免得村民传言他病入膏肓,那可就麻烦了。
尤其这个不实的传言要是传到对面香烛铺那里,那个过分热心的姑娘说不定会对他做出远超过泼血泼尿的惊人举动。幸好她这几天到邻村帮人驱邪,要不然被她知道他卧病在床,他可就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