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路到了追云殿,远远地,看到几盏宫灯在殿门前的花径上闪烁,其中一盏六角宫灯被簇拥其间,宫灯后面的人还未看清,却听到一声呼唤远远传来——
「千颜!」
这一声,似是多少年未曾听到,又像是听了几百年一般。
方千颜微微闭上眼,默默对自己说:「方千颜,你离得开他吗?」
还未睁眼,手腕已经被牢牢抓住,手腕上传来的热度、温度,和着满是欣喜和担忧的语气笼罩住她的全身。
「唐川那家伙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我就知道不是刑部找你,一定是他找你去问话!可你怎么去这么久?让我急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逼着宫内所有近侍出去找你了!吃晚膳了吗?我还没吃呢,就为了等你回来一起用膳。灵儿,叫御膳房立刻送晚膳过来,慢一点本太子要他们的脑袋!」
方千颜被他拖着走进内殿,一进门,他就将她牢牢抱住,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下方,低声说:「我以为唐川扣下你了,或者对你用刑,叫人去找你,他说你早就走了,依你的性子,若是早走了应该马上就回宫了才是,怎么一去这么久?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唐川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他要是威胁你、吓唬你,你不用怕,有我在呢!」
打从认识唐世龄以来,方千颜从未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着这些飞快充斥在耳朵里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只是心里激荡个不停,如波澜壮阔、山崩海啸一般。
无意中一抬眼,透过窗纸看到刚才被他提在手中的那盏宫灯就挂在窗外,记忆突然回到两年前皇后病逝的那一夜——
皇后的病逝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一个意外,毕竟皇后才三十岁出头,风华正盛,偶尔的感染风寒并未让她在意,甚至连太医都没传,以为熬过两天就好了,结果接下来几天之内,病情却急转直下,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等到太医再施针用药,已药石罔效了。
皇后缠绵病榻的最后两日,她一直陪着唐世龄守候病榻前,当皇后去世,旁边的宫女和太监都哭着说「娘娘薨了,殿下节哀」时,人人都以为唐世龄会大哭大闹、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但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显得极其平静。
他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像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他坚持亲自为皇后擦脸、梳头,待宫女们为皇后换好衣服后,他剪下一段皇后的秀发,贴身放在怀中的香囊里,然后长跪于鸾凤宫内的青石板上,任谁劝说都不肯走。
他说:「母后去世,儿子当为母后守灵一夜,以免母后的魂魄在宫内游荡,情殇难离。」
那一夜,当宫内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悲伤和慌乱之时,只有她安静地取来一盏六角宫灯提在手中,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殿下为皇后守灵,奴婢为皇后引路。」
那一夜,一盏小小的宫灯中散发出昏黄、微弱的灯光,成为他们眼前唯一的光亮,取代了月光,照亮着他们眼前的路,照亮着他们心中的眼。
那一夜,他长跪鸾凤宫,她陪跪一夜。
那一夜,天地悠悠,苍穹渺渺,天与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第二天天明之时,已经双膝僵硬得动不了分毫的两人被太监宫女们架回了东宫追云殿。
唐世龄闭门谢客,所有前来吊唁的朝臣、皇亲,都被他挡在追云殿外。
当她捧着早膳去殿内看他时,发现一夜没有掉过泪的他却抱着那个香囊放声大哭,他当然有他的悲痛,但是他也有他的坚强,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掉泪,只在她一个人面前痛哭。
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将她紧紧抱住,抽噎着说:「千颜,从今以后,我就是孤独一人了!」
她用双臂抱着他,柔声说:「怎么会?殿下还有我啊。」
那年说出那一句话时,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一句事关一生一世的承诺。
而今,乌云压山,风雨将临,她却要反悔食言,退出他这场极致重要的战争?
那盏六角宫灯的光影投影在窗纸上,暖暖的黄色、微弱的光亮,像是此刻的两人,弱小,却彼此温暖。
她决定了,她下定决心了,她不会再彷徨顾盼、犹豫退缩了。
伸出双手,将他抱在怀中,方千颜坚定地说:「殿下,唐川威胁不到我,因为我是殿下的人!但是我们两人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让我们不但可以度过眼前的难关,让勤王倒向我们,让摄政王哑口无言,还要让我们有反败为胜的能力!」
他讶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间神情大变,从失魂落魄变成神采奕奕。但是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喜欢这种即将迎接战斗的激动和兴奋。
揽紧她的腰,他急问道:「你有什么妙计?」
她的美眸轻睐,檀口微张,「舍车保帅,瞒天过海。」
两日后,在唐王府的门前出现一具尸首,那人横尸在王府门前,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和一卷细若发丝的银线,那银线其实是生铁炼就,坚而韧,极难折断,却可揉搓成团。
这具尸首的出现再度轰动京城,因为是清晨打更者先发现这具尸体,消息很快便传到九城提督和刑部,立刻有人来把尸首运走,但是城内依旧有很多人看到尸首,于是有人传言,这尸首有可能就是前日登封楼命案的元凶,畏罪自杀,也有人猜测说这不过是移花接木,用来掩盖真相的替死鬼。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在尸首出现三日后,九城提督和刑部同时宣布登封楼命案结案,此人乃是自杀,手中所握的那条生铁铸造的银线,正是登封楼杀人时的作案工具。
两起命案轰轰烈烈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两名死者的身分究竟是谁,外人并无从知晓。
不过有人亲眼见摄政王去了敬德轩和勤王会面,应该是谈及此案内情,但是摄政王离开时却面色凝重,可见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有人猜测,这一案,可能让勤王和摄政王结了梁子。
皇宫之中,东宫追云殿内,唐世龄正在吃晚膳,方千颜为他布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天,此时殿门外有人轻声说道:「殿下,奴婢回来了。」
「是灵儿。」方千颜起身去开门,殿门外灵儿一身黑衣,刚刚摘掉面纱,笑容可掬地走进来,「不出殿下所料,勤王果然和摄政王翻脸了,刚刚奴婢听到勤王正在说无论如何要为世子报仇。」
唐世龄的嘴角向上翘起,「勤王就这么一个儿子,向来爱如珍宝,如今儿子遭逢不测,自然是又悲又怒。一个莫名其妙死了的人就说是凶手,要我,我也不信。」
方千颜看着他,「事情闹到现在,殿下也该出马去看一看勤王了。」
唐世龄用手帕擦着嘴角,「不急,勤王应该会来看本太子的。」
果然,到了次日,勤王进宫求见太子,在追云殿内,勤王形容憔悴,刚刚要给太子见礼,唐世龄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勤王突然放声大哭。
「叔父,是我不好,连累堂哥殒命!那个杀手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堂哥当日是为了救我才不幸遇害……」他一边说,一边抽噎。
随着他的哭声,勤王也已老泪纵横,早已哭得双眼红肿,此时更是几乎哭干了双眼。
方千颜扶着勤王坐下,也流着泪说:「王爷这几日一定心力交瘁,先坐下来再说。」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勤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才开口问道。「我本来想当日就来问内情,但是听说殿下受伤,想是不便打扰,才一直忍到今天。」他看着唐世龄被厚厚白布缠裹的伤口,显然伤势严重。
唐世龄黯然说道:「侄儿受伤之后先是昏迷了一日,然后又发高烧,虽然想见叔父,可摄政王一直看得严,不让宫中的人放侄儿出宫,侄儿心里也很着急。」
「摄政王竟敢软禁殿下?!」勤王大怒道,「这混账真是把自己当作可以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了?!」
方千颜为唐世龄递过手帕,跪倒在两人面前说道:「殿下现在心情激动,可能说不清当日情景,还是奴婢来说吧。殿下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是行动坐卧都很受限制,纵然出宫,保护殿下的侍卫都是摄政王亲自挑选的眼线,所以那天殿下约世子在登封楼见面,也是因为那里挨着摄政王府,平日殿下出宫,摄政王只许他去登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