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其实人与人之间从陌生人变成点头之交也挺容易的。再次看见仇飞出现在图书馆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我觉得他脸上不再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了。
他又是最後一个来借书的人。
这次下班以後我没有故意拖延时间,所以几乎是和他一起出了图书馆的大楼。楼里面有空调,温度一直控制在二十五摄氏度左右,不管外面的气候怎麽变化,里面的人都不会有感觉。一出来才发觉三月的风有些凉飕飕的,而且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哎,看起来要下雨了,你怎麽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仇飞站在图书馆楼前面的台阶上,对我说。
“还不是为了等你啊?你没看见我们同事早都走了吗?!”(我是在等他来借书,你们不要想歪!)
“原来你还是一好人那,看不出来!”
“切~~~!我本来就是好人!”我推出车子,和仇飞一起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你今天又去给人上家教了?”
“是啊。本来他们还说要留我吃饭的,我一看天气要坏,就赶著过来借书了──不然又要等到下周才有时间。”
“你看这些闲书倒挺起劲的。”
“我可从来不会浪费一分锺,这些书都是按照计划要看的。”
“什麽计划啊?”
“自学的计划──我请人开了一份书单,然後给自己定出一个行动计划,每天都按照这个计划执行,所有的行动尽量落实到以分钟为单位计算!
“真的啊!”我故作惊讶地感叹一声,“行了行了,你这不是来打击我吗?我这个人从来就不会一板一眼地办什麽事,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计划──应该说,我的计划无限多,而我的变化比计划还多,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车把一歪,差点和他撞到,赶紧拧过来。
“看得出来。”仇飞撇了撇嘴角。
“听说你们学校保送你上K大?”
仇飞看了我一眼,“你的小道消息倒挺灵通的──不过,我不想去。”
“K大还不愿意?!那你打算报哪里?难不成你想出国?”
“Z大。”
“Z大和K大差不多啊。”
“我高兴!”
“啧!现在的孩子,真是的。”我投降,不过没有举手,怕从车子上摔下来。“永远搞不懂你们在想什麽。”
“你不要以为自己白长了几岁就算大人了,看起来还不是一脸的迷糊样!”仇飞不屑地说。
你你你你你……我气结。居然被一个高中生这样看扁!
“我说错了吗?”仇飞挑挑浓密的眉毛,再加上一句,语气里面有几分得意。
还没等我想出什麽反驳他的话,“啪!”的一声,一大滴水珠正正地砸在脑门上,同时仇飞也抬头看向天空
真的下起雨来了。
好大的雨点子劈里啪啦地就从天上砸下来,一阵接一阵,前仆後继地在路面上溅开无数的碎沫,一眼望去好像地面上腾起了一层烟雾。天空一下子阴暗了许多。接著我就分不清有多少雨点落在身上了,雨水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连成一片。不管是走路还是骑车的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交通规则抛到了脑後,什麽红灯绿灯,赶紧回家是正经。
此时我和仇飞恰好要过一个六岔路口,雨声,铃声,喇叭声,吵闹声,抱怨声,搅成了一团。站在马路中央,里面穿荧光绿马甲外面套著透明雨衣的那个胖交警根本顾不过来,忽前忽後,忽左忽右,手忙脚乱地指挥著,活象个出了故障的机械人。
纷纷乱,乱纷纷,一片大乱。
“别磨蹭了,快点骑!你想给浇成落汤鸡啊!”仇飞扭头冲著我喊。
你才想变成落汤鸡呢。不过这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们现在的方向是顶头风,一开口搞不好雨水会灌进嘴巴里。他不怕我还怕呢。
三月的雨水,真叫个凉。这鬼天气,也真反常。
“走这边!”
好不容易冲过了那个六岔路口,我正想抬手抹一下脸上冰凉的雨水,没想到被仇飞一把拉住了袖子往他那边拖,路湿地滑加上车艺又不怎麽样,害我差点滚到车轮底下。
“你想谋财害命啊!”我对著他大吼。吼完以後又发现另外一个问题:“走错了,我家不在这个方向!”
“这边抄小路近一些!”仇飞不理我的抗议。
“你怎麽知道?”奇怪,好像没有告诉过他我住在哪里吧?!
“你跟著我走错不了!”他头也不回只管一个劲地往前冲去。
透过雨水可以模糊地看见仇飞的背影,离我似近又远。他今天穿的深红色外套几乎全湿透了,只有腋下还有小块干的地方,颜色比较浅,看起来怪怪的。他再没有回头和我说话,好像就知道我肯定会在後面跟著他走一样,所以一直弓著身子不停地蹬车,仿佛在向著前面一个不知名的目标冲锋。我脑子里头空空如也,半点思考能力也没有了,只知道跟著仇飞在生活小区迷宫似的楼房之间穿梭,七扭八拐没几下就彻底转向了。如果此时他突然消失,我将不知道身在何处何去何从,只能在漫无边际冰凉的雨水里泡著。(看来这场雨八成还附带洗脑的效果。)
“前面就是我家了!”
仇飞回头对我喊了一声,然後一个急刹车,停在一排六层住房楼前面。我没有料到他会急刹车,加上我的车速也很快,在惯性作用力下两辆车子险些撞到一起。总算我反应还算敏捷,及时用双脚刹车,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你家?”我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我不回自己的窝跑到你家干什麽?!
“笨啊!”仇飞看出我的疑惑,只管把我拖下车子拖进楼里面。“你先到我家避避雨!车子就放这好了,丢不了!”
“那……也好。”我犹豫了一下,虽然这样湿答答的突然到别人家打扰不太礼貌,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听他的。
我跟著仇飞上楼,开始想些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父母应该在家吧?不知道是什麽样的人?见了我会说些什麽?问些什麽?我该怎麽回答好呢?
仿佛猜到我的心思一样,仇飞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道:“你放心,家里只有我奶奶,没别人。她人很好的,是个,是个──”一直跟著仇飞爬到三楼,他这句话都还没说完,好像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一样。
然後他侧著身子,把我推到他前面,举起手来按门铃,“反正你看见她就知道了。”
我有一点提心吊胆有一点忐忑不安地听著门铃的音乐。
一声,两声,三……
第三声还没有响完,门开了。
“小飞你可回来了!外头雨这麽大,把我给急得要命──”先听到一阵速度很快,好象炒!豆一样的说话声,我这才看清出现在门口的人。
是一个有著银色头发的小老太。穿著一套鸭蛋青色的衣服,外面套著一件银灰色的毛背心,胖胖的脸上架著一副玳瑁边老花镜,看起来挺和气的样子。她话说了一半,发现原来眼前的人不是仇飞,仇飞站在我後面。“这位是谁?同学吗?快进来!进来!看给淋的,都湿透了!外面冷吧?”小老太一把就把我给揪进屋子里,也不管我身上还有一串一串的雨水往下流。
屋子里面真暖和。
“我是仇飞的奶奶你知道吧?这位同学怎麽称呼你啊?”
“奶奶!”仇飞喊了一声,对著我霎霎眼。
我我我……我真想出去再给雨浇上一阵,清醒清醒。我都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三年了,还被人当作高中生?!我哪一点看起来象仇飞的同学?
“奶奶你好,我叫李林,不是仇飞的同学。”
“哦,那一定是八中的学生咯!是不是雨大回不了家啊?没关系,就在我们家避避好了,一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让爸妈放心──你家住哪里啊?远不远?让小飞送你回去好了……”仇飞奶奶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帮我把外套脱下来,幸好我穿的是那种混纺料子的衣服,里面还有夹层,虽然外套有些湿了,里面的毛衣还没有沾到雨水。
但是我觉得问题大了。
因为仇飞奶奶说的那个八中是一所初中!(就在我们骑车过来的那条路上,离那个六岔路口挺近的。)我先是被当成了高中生,然後再降格为初中生,如果不赶紧澄清的话,说不定再过一会就降到小学生了!
“嗯,奶奶,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说“已经上班了”吧,免得老太太误以为我未成年就参加工作之类的。
“是吗?!”仇飞奶奶看起来一副比我还要震惊的样子,“那你是少年大学生咯!几岁上的大学啊?看起来比我们小飞还小几岁呢,他还没上大学你都毕业了!”
这话几乎让我当场吐血!
我发誓我绝没有长那种所谓的娃娃脸!怎麽会看起来比仇飞还小?我愕然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雪白的上牙咬著下唇好像在拼命忍笑一样。
气死我了!
“哎呀,快把鞋子也换下来,我拿去烘一烘。”仇飞奶奶不知什麽时候变出来两块大毛巾,一块扔给仇飞,自己却拿著另一块给我擦头发上的水珠。
这不同的待遇更加让我哭笑不得!
“奶奶,您别麻烦了,我自己来。”我伸手去抓毛巾。
“没关系没关系,”仇飞奶奶居然用很快活的语气说道,“谁让小飞长那麽高,我都够不著他──来来来,这边也擦一擦!”她双掌齐下,好像揉面一样虐待我的头发。从旁边立式的穿衣镜里可以看出,我的发型现在已经媲美雀巢了,就差没有麻雀在上面生蛋而已。
“呵呵呵……
这也不知道是哪个跳蚤的笑声。
我用所能调动的最严厉的眼神发出警告,某跳蚤仅存的一点良心终於被唤醒,扔下毛巾自动转移到另一个房间──
“我里面的衣服好象湿了,得换一件。”
真是的!
擅自就把我领到你家来,虽然是一番好意,也应该先问问我的意见吧?!
我恨恨地盯著那堵墙,想用眼光给烧出一个洞来。(最好把後面的人也一起烧了。)
仇飞奶奶终於摧残够我的头发,扔下毛巾,把我领进门厅旁边的客厅,不由分说就按在一张椅子上面。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啊。”她转身出了客厅,声音从屋子的另一头传过来──“小飞!小飞!你在那里忙什麽呢,快过去招呼小林!一点也不像哥哥!”
哥哥?小林?
谁跟谁啊?
下一秒锺等我回过味来,险些从铺著软垫的椅子上摔下来。
这都是些什麽跟什麽啊!
我现在总算明白仇飞刚才提到他奶奶的时候怎麽会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我也没有办法来形容。
“小飞!柜子还里奶糖和椰子饼干,别忘了拿给小林吃!”仇飞奶奶的声音隔著门厅又钻进我耳朵。
天上的主啊,如果你真是仁慈的,还是干脆让我死在外面吧!
***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总算有空稍微打量一下仇飞的家了。
从房间布局上来说,这是一套常见的两室一厅房子,大概几十个平方。有一个小小的门厅,没加什麽装饰,铺著墨绿色的方瓷砖,门边有一个鞋架,旁边放著一把黑色的雨伞。我现在坐的地方是客厅,铺的是长条木地板,右手边一套浅绿色的沙发茶几。南面的窗户连著阳台,下面摆了一张方木小桌和三把椅子,椅子上面有厚厚的鹅黄色软垫。旁边墙上挂著一副字,写的是“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後凋”,一笔虞世南,半行半草很洒脱的笔迹。
客厅旁边一间仇飞刚进去,大概是他的房间,客厅对面斜对著门的一间应该是仇飞奶奶住的地方,旁边是一间和阳台相连的小厨房。虽然不是很宽敞,但是只有祖孙二人住的话也够用了。
话说回来──仇飞家里其他的人呢?难不成他一直跟著奶奶生活?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我正这样疑惑著,仇飞走进客厅,坐在我旁边一张椅子上,已经换了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
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显得成熟一些,不太像高中生。主要是他身上几乎没有那种带著傻气的学生味,虽然面孔上还留有几许青涩的痕迹,但那种自信的眼神,坚毅的嘴角,还有沉稳的态度,使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冷静沉著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就容易对他产生信赖感。如果我不是早就知道他今年17岁,也许还会误以为是个年轻有为的白领呢。到底是什麽样的环境和经历造就了这种特殊的气质呢?
“怎麽样,我奶奶是好人吧?”他对著厨房的方向大声地说,故意要让奶奶听到。
“是啊,奶奶真好!”我大声回答。厨房里面传来轻轻的锅勺相碰的声音。
老实说,头一次见到这麽有趣的老太太(会把我当成小孩子来对待),自己想想也忍不住觉得好笑。
“今天天气真冷啊!你们也饿了吧?来来来,吃点面条。”仇飞奶奶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我面前的小方桌上。
“哇!鸡蛋肉丝面!奶奶你是神仙啊,居然知道我肚子饿了所以变出一锅面条来!”仇飞故作惊讶状。
奶奶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少拍马屁了!还不快去拿碗筷!”
“是是是!”仇飞夸张地捂著脑袋跑进厨房去了。
我觉得他还是在奶奶面前有几分普通男孩子那种顽皮的样子。
外面的天色比平时要阴暗些,雨还在下著。
仇飞奶奶开了墙上的壁灯,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面条的香味一阵一阵地钻进鼻孔,真香啊!
“奶奶,我……”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突然跑到别人家里不说,还要人家这样来招待我。
“小林你可别客气啊,难得小飞领同学到家里来玩──对了,你不是小飞的同学,我忘了。”仇飞奶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看,人上了岁数记性就是不行了。”
“奶奶您可别这麽说!”仇飞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抱著一摞碗筷,“您的记性可好著呢,昨天还把我小学时的成绩倒背如流来著!”他手脚麻利地摆好三双筷子。
“你小学时的成绩永远是倒数第一,我哪里用的著背!”仇飞奶奶拿起一只碗,往里面捞面条。“昨天你们班主任李老师打电话来说,要我好好劝劝你,就听学校的安排上K大好了,为什麽非要报Z大啊?我就说──”
仇飞接过话茬:“您当时就跟李老师说,我从小不听话,贪玩不爱学习,上那麽好的学校真是浪费了,还举出以前的事情作证?!”看到奶奶把盛得满满的一大碗面条放在我面前,他从盆里拿起一只勺子往面里添汤,又加上一个鸡蛋。
“你本来就不听话!叫你往东你偏往西,叫你打狗你偏打鸡!以前你天天逃学打架,害得你爷爷天天满大街的追著你跑,还要到处给你赔不是──你忘了我可没忘!”仇飞奶奶把第二碗盛得满满的面条放在他面前,开始捞第三碗。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亏您还记得这麽真。我可是一片好心,为了让爷爷锻炼身体,多活动活动麽!──难怪今天李老师用那种眼光看我呢,原来都是您一番话的功劳啊!我还以为他终於开了识英雄的慧眼,发现了我过人的天才呢!”仇飞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添了一个鸡蛋两勺汤,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怎麽,我说错啦?”仇飞奶奶放下手里的筷子饭碗,双手叉腰,一副“你敢说个‘是’字我就让你好看”的架势。
“没有没有,奶奶您说得实在是太太太太好了!您永远是英明伟大正确的!”仇飞抄起筷子低头呼噜呼噜地开始吃面条。
“本来就是!与其让你浪费保送名额,还不如让给其他真正的好同学呢──哎呀,慢一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一对祖孙。
仇飞拒绝学校的保送名额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以前我上高中的时候,也有一个成绩特别好的同学拒绝保送,非要凭著自己的实力考理想的大学,最後终於如愿以偿地踏进了清华园),他奶奶居然主动跟班主任揭自己孙子的短!现在哪个家长不是拼命在老师面前替自己孩子说好话?要不是亲耳听说我决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情。这一对祖孙要不是脑筋不会转弯就是活得太自在太有自信了。在以谦虚为美德的中国,这种人实在够稀奇少见的!
“你发什麽呆?吃面吃面!”仇飞用筷子敲敲我面前的桌子。
“小林,你尽管吃,厨房里还有呢!──我做的面条咸不咸?”
“不咸不咸,正好正好。”我赶紧说道,“我就爱吃面条,奶奶您做的面条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呵呵呵呵……”仇飞奶奶立刻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仇飞这时候已经吃完一碗面条了,开始捞第二碗。
“饱了饱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我吃完自己那一大碗面条(还有里面的一只荷包蛋)以後,架不住仇飞奶奶的热情又栽进去半碗,看她还打算给我再添,我说什麽也吃不下了,赶紧伸手拦住。
“我也饱了!”到底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仇飞一口气吃了三碗面条两只荷包蛋,还多喝了一大碗面汤!看他长得那麽瘦,真不知道这些饭都吃到哪儿去了!
放下碗筷,仇飞往椅子背上一靠,擦擦鼻尖上冒出来的汗珠,“还是吃面条最暖和,看我都出汗了!”
“吃饱了就给我收拾桌子!”仇飞奶奶又给了他一个凿栗(我发现这简直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只要仇飞的脑袋在她能够得著的范围),“别想生懒虫!”
“是~~~”仇飞拉长了声音回答。
我也赶紧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
“小林你别动手,让小飞干就行了。”奶奶伸手拦我,仇飞趁机把三只碗摞到一起,顺手在桌子上一划拉,三双筷子都抓在手里。
我赶紧去端已经底朝天的面盆,没想到仇飞也伸手去端,我们俩一只左手一只右手,同时抓住盆的两边──
“当!”一声,那只盆又落在桌子上了。
因为我是两只手去端盆子的,而仇飞右手抱著一摞碗和一把筷子,所以他只用左手去抓盆子,这样我的右手抓住盆子边缘的同时,左手抓住的却是他的左手。
好象被烫到一样,我赶紧把两只手都缩回来了。
仇飞也在那一瞬间放手。
结果就──
又把盆给摔回桌子上了。
幸好是搪瓷的,摔不坏。
可是我觉得有点尴尬。我一向尽量避免和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那怕是及其轻微的碰触,别人也许还没有感觉到,都会让我不自在半天。更别提眼前这个人还是仇飞了。
“看你们两个,怎麽跟猴子一样!”仇飞奶奶一边说一边自己端起盆子往厨房走。
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看仇飞,却发现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了。
“没事,奶奶跟你开玩笑呢。”仇飞看出来了,小声安慰我。
“我,我来帮你刷碗吧,以前在家的时候吃完饭都是我刷的。”
“好啊。”仇飞抱著碗走出客厅。我跟著他进了厨房。
厨房的面积不大,但是地面整洁,东西也摆的井井有条,丝毫不显杂乱。
仇飞奶奶正在菜板上切一只大个的青皮紫心萝卜。
我站在水池前开始刷碗,把仇飞挤到一边,让他只好站在那里看著。
“小飞你怎麽能让小林动手自己却在旁边偷懒?”仇飞奶奶边切萝卜边说,要不是两只手都占著,八成又要给他来一个凿栗。
“就这麽几只碗,要两个人刷太夸张了,浪费劳动力嘛。”仇飞抱著胳膊懒洋洋地回道。
“没事,我喜欢刷碗,奶奶。”千真万确。大学里面全宿舍的饭碗都是我一个人刷,我要是不干的话,那群懒虫要隔几天才能想起来刷一回!
“从前有七只猴子,在山里偶然发现一只很大的瓷盘子,就把它往家里抬。结果走到半路上,一只猴子心想,七只猴子抬一只盘子,我稍微偷一下懒也不会被发觉,就把手松开了装做出力的样子;其他的六只猴子也这麽想,结果盘子一下子落在石头上,摔成了八瓣。”仇飞奶奶把切好的萝卜片码在一只白瓷盘里面,继续切另一半。
“一只猴子分一瓣还多出一瓣来,不是比原先许多猴子用一个盘子要好得多?”仇飞接著奶奶的话说道,“三岁的时候您给我讲这个故事,我当时就是这麽想的,为了不浪费资源要努力学会偷懒嘛。”
我忍著笑继续刷筷子,仇飞把已经刷好的碗控掉水珠,放进壁橱里面。
“你就知道找借口,一点也不象小林那麽懂事!”仇飞奶奶切完萝卜,端到客厅里面去了。
“你说我奶奶是怎麽看出来你比我懂事的?”仇飞一边收拾菜刀菜板一边小声问我。
“这还用说吗,头上长眼的人就看得出来啊!”一转身,仇飞已经站在我旁边,手里拿著一条毛巾。厨房里面的灯光很明亮,没有一百瓦也有六十瓦,我看见他脸上带著淡淡的笑容。
……
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乱晃。
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听见自己心底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喊……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
“小林,过来吃萝卜啊!”仇飞奶奶在客厅里面招呼我。
“来了!”我手也顾不得擦就跑过去了。
外面的雨好象已经停了。
客厅。
“老话说的好,吃了萝卜喝热茶,气的医生满街爬!那,这块给你!”仇飞奶奶挑了一块最大的递给我。
“谢谢奶奶!”我也不客套了,接过来就咬。
这种紫心青萝卜一点辣味也没有,又脆又甜,吃起来很爽口。
“奶奶你偏心!”仇飞跑过来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萝卜。
“什麽偏心,反正不叫你你也会自己来吃!”仇飞奶奶大概是为了弥补刚才切萝卜时没有敲到他的遗憾,又给了他一记凿栗。
“三下了!奶奶你再这麽随便敲我的头,我会变成释加牟尼的!”仇飞边吃边揉著被敲的地方。
“哼!”仇飞奶奶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你脑壳硬的很,就是得有人经常敲打敲打才行!”
那天在仇飞家吃完萝卜都七点多了,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我赶紧告辞回家。
仇飞奶奶送我出门,说了一句“小林,以後有时间常来玩啊!”那亲切温和的语气毫无虚伪客套之意,自然无比,让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在门口拦住仇飞奶奶,仇飞送我下了楼。
雨後的空气清新湿润,微微的凉风迎面扑来,让人觉得胸襟都开朗起来。我和仇飞默默地走著,始终没有问那个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问题:他除了奶奶以外的家人都哪里去了呢?
毕竟这属於个人的隐私,我不好随便打听。
前面已经是开阔的马路了。
“到这里就行了,仇飞你回去吧。”我推著车子说,心里觉得让他送这麽远挺不过意的。
“我现在回去你知道怎麽回家吗?”仇飞淡淡地问。
我还真不知道。来的时候在下雨,走的又是小路,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要不是他把我送到这里,我恐怕连那个小区也走不出来,哪里还能知道怎麽回去?
“那,看好了──从这条路一直下去,第二个红绿灯左转,看到斜对面有家医院的路口右转,然後就是往你家的那条路了──挺好走的,记住没?”仇飞站在雨後潮湿润泽的大街上,双手很随意的插在裤袋里,告诉我怎麽回家。旁边路灯明黄的灯光流泻下来,泼了他一身。
我尽量一眼也不去看他。
心里明镜似的雪亮,什麽都明白。
从小我妈就抱怨说我总是把心事装在肚子里,宁肯烂掉也不愿意告诉她──其实说了又有什麽用?既解决不了问题,又徒增别人的烦恼,何必呢!
仇飞和我,本来就不是一类的人。如果有一天被仇飞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会用什麽样的眼光看我呢?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我不是男的,也许还会抱著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够上演一出中国版的《美丽人生》,可惜二十几年前我妈生我出来的时候就彻底消灭了这个可能性。(没有什麽好抱怨的。)
所以,我们只能做普通的朋友。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想明白了这一点的我立刻上床睡觉,并且很快就睡著了。
我还是有控制自己的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