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守誓约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十一点,爱丁堡大学那位年轻大学生马里奥特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拼命用功,临时死记硬背,要对付即将到来的考试。他已经多次考试不及格,他的父亲向他明白表示过,他再这样下去,再也没法供他读下去了。
他租的房间十分简陋,钱都用到了听讲费上面。马里奥特这回下定决心,最后拼它一次,不及格毋宁死。已经好几个星期,他天天都这样连晚上也不休息,开夜车,简直用功到了连性命都不要的地步。他想要补偿失去的时间和金钱,而其实他早先就应该懂得这两者的价值了。但愿这对他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在同学当中,他的好朋友不多,仅有的几个知道他终于决心理头苦读,已经讲定夜里不来打扰他。正因为这个缘故,这天夜里他突然听到三楼——他住在三楼——门铃响,竟然有人要来看他,于是不胜惊讶。换了别人,就当作没听见,只管静静地干自己的工作就是了,按门铃的人按了半天门铃没人答应,自己会走的。但马里奥特不是这种人,他很容易紧张。他要是不知道是谁来看他,来找他有什么事,他会一夜心神不定的。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客人进来,然后再让客人出去,越快越好。
马里奥特万般无奈,只好从书堆中跳起来,没好气地叹了一声,亲自去开这层楼的门,等来访者从下面上来进屋。
这时候下面街上静悄悄的。对于这个爱丁堡镇来说,这个时间已经是够晚的了。在马里奥特住的F街这一带,简直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他走过楼面时,又听到一次门铃响。他打开了门锁,来到外面窄小的门廊,这时他心中窝着火,这来访者怎么这样不知趣,竟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人。
“大家都知道,我为了应付考试正在埋头读书,他们这种时候来看我,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呢?”
这座房子裹住的大都是他那种医科大学生,也有贫穷的办案律师什么的。石头盘梯很暗,每一层只有一盏煤气灯照着,火头捻不高,只能照亮那么点地方。盘梯连栏杆也没有,更别说地毯厂。有一段楼梯干净些,那是女房东住的房间附近。
马里奥特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口等着来访者上来。整座空洞的盘梯有一种古怪的音响效果。来人的脚步声听来很近了,脚步似乎不大稳。他倒想知道来人是谁,站在那里已经准备好向他发一顿脾气,骂他来打扰自己温课。但是那人一直没露脸。脚步声几乎都已经就在耳边,却看不到人影。
他心中猛地掠过一阵恐怖感,背上一股寒意。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大声叫唤那不见人影的来访者呢,还是关上楼门回到自己的书堆中去好,那来访者却说来就来——他已经慢慢地出现在视线之内。
这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看上去年纪很轻,个子矮墩墩的,脸色白得像白粉,眼睛很亮,但眼睛底下有黑道于。虽然脸额和下巴的胡子没剃,整个外表邋里邋遢的,但这人显然是一位绅士,因为他衣着高级,很有风度。最奇怪的是他帽子也不戴,手里什么也没拿,尽管整个晚上一直在下雨,他却不穿大衣,也没带雨伞。
马里奥特心里涌起了上百个问题,诸如:“你到底是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话都要说出口了,但就在这时候,那人把脸转过来一点,门廊的煤气灯正好照到他的脸上。马里奥特一下子认出了他。
“菲尔德!天啊,是你?”马里奥特轻轻叫了一声。
马里奥特考试虽然常常不及格,但他的直觉能力却不差,他马上感到眼前遇到的这件事情可得谨慎对待。尽管没有实际根据,不过猜想那场已有先兆的悲剧终于降临:这人的父亲把他赶出家门了。许多年前,他们曾在同一家私立学校里同学,以后难得见面,不过不时听到他的消息,因为他们两家住得不太远,两家的女孩又是好朋友。他听说年轻的菲尔德后来变坏了,是酗酒呢,是玩女人呢,是抽鸦片呢,还是什么别的坏嗜好,他倒记不清楚了。
“进来吧,”马里奥特的怒气一下子消失,说道。“我看得出来是出了什么事情。进来吧,把事情全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什么忙……”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些什么。
他带路穿过门廊,小心地关上楼门,同时注意到对方虽然十分清醒,但步履维艰,显然精疲力竭了,而且一看就知道他饿得厉害。
“来吧,”他用愉快的口气说,话音里充满真正的同情。“看到你真高兴。我正好要吃点东西,你来正赶上跟我一起吃。”
对方没有出声回答。看到他脚步那么踉跄,马里奥特不禁伸出手去搀扶他。他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他宽大的身架真正只是一个架子,人瘦得像一具骷髅。他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刚才那种恐怖感不知怎么又来了。但这只是一眨眼工夫的事,很快就过去,他很自然地把这归咎于看到往日的朋友陷入如此的困境而产生的难过和震惊。
“还是让我扶着你吧。这门廊黑得要命。我一直都在提意见,”他低声说,从对方把力量都靠到他手臂上这一点看,扶着他是需要的,“但是房东老太婆除了口头答应改善以外,却什么都没有干。”他把对方一直扶到起居室的沙发那里,脑子尽在打转,他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他们在私立学校里是密友,那至少已经是七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对不起,你先坐着,”他说,“我去准备晚饭,如果可以说是晚饭的话。有事慢慢谈,你先在沙发上好好歇一会儿,我看你都累坏了。过一会儿你再把事情好好告诉我,我们来想想办法。”
对方在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响地看着马里奥特拿出面包、烤饼、果酱、燕麦饼什么的,这些东西,爱丁堡大学生在他们的食品柜里总是有的。来人的眼睛闪烁发亮,马里奥特从食品柜门后面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他这种眼光大概是想要吸毒了吧?他现在还不想仔细看他。那人的情况很糟,要把他弄清楚,恐怕就像对付一个难解的试题。再说他看上去累成这样,话也讲不动了,为了关心他,因此让他毫无拘束地休息,只顾自己忙着准备晚饭。他点着了酒精灯烧水,他冲了可可,再把摆着食物的桌子移到沙发前面,让菲尔德不用起来坐到椅子上去,就坐在沙发上吃。
“好了,让我们吃个饱吧,”马里奥特说,“吃完以后再抽烟聊天。我正在温课迎接考试,这一段时间老忙个没完,很高兴有个老朋友来看看我。”
他抬起头来,直打直一眼看到客人的眼睛,不由得从头到脚一阵颤抖。他对面那张脸脸色死白,有一种肉体和精神都很痛苦的表情。
“天啊!”他跳起来说。“我完全忘记了。我什么地方还放着点威士忌。我忙得一直没碰过它。”
他走到食品柜那里,找到了那瓶威士忌,斟了一杯,酒很浓烈,对方不兑水,拿起来就一口喝了下去。马里奥特看着他喝下了酒,同时注意到他的上衣满是灰尘,一个肩膀上还有蜘蛛网。奇怪的是他全身是干的,而这天夜里下雨,他来时又没戴帽子,没撑雨伞,没穿大衣,身上却一点也不湿,甚至有灰尘。这么说,他是有东西遮盖着挡雨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一直藏在这座楼里?
事情实在太奇怪。然而来人没有主动做什么说明,马里奥特也拿定主意什么也不去问他,直到他吃饱睡足了再说。食物和睡眠显然是这个可怜的人最需要的,绝不该在他身心复原前逼着他说什么。
他们一起吃这顿晚饭,话都是主人单方面说的,说的主要关于他自己,他的考试,以及他讨厌的女房东,这样客人就一个字也用不着说了,除非他实在想说——然而他显然没有话要说!马里奥特把盆子里的食物拨来拨去,实在没有胃口,而对方却吃得狼吞虎咽。看着一个饿汉这样大吃冷烤饼和抹果酱的黑面包,对于这个从来不知道一天不吃饭是怎么个滋味的大学生来说,真是一个新发现。他看傻了,心里在奇怪,这家伙这样狼吞虎咽倒不会噎住!
但是菲尔德的倦意似乎和他的饥饿不相上下。他的头不止一次不知不觉地耷拉下来,停止咀嚼他嘴里的食物。马里奥特不得不轻轻推推他,让他把饭吃完。剧烈的饥饿和剧烈的睡意在这个人身上互相斗争,一方要压倒另一方,马里奥特眼睁睁地看着,不由得又惊奇又害怕。他听说过给一个挨饿的人食物,看着他吃是莫大的快乐,但是他从未体验过,绝对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只见菲尔德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咽,活像一只饿兽。马里奥特一时忘记了他的温课,开始感到喉咙里好像咬着什么。
“我给你吃的恐怕太少了,老朋友,”等到最后一个烤饼吃掉,单方面在吃的一顿晚饭结束时,马里奥特终于脱口说了一句。但是菲尔德依然没有开口答话,因为他在他的坐位上几乎睡着了。他只是疲倦地充满谢意抬了抬头。
“现在你必须睡一会儿,”马里奥特说下去,“否则你要累得散架了。我将通宵坐着温课,你可以睡我的床。明天你晚点起来,我们一起吃早饭,然后……然后我们看看该怎么办……想个好主意……你知道,我是很会出生意的。”他加上一句,想让气氛轻松一下。
菲尔德还是保持他那种睡意蒙俄的沉默,但表示同意,马里奥特就扶他上卧室去,同时为房间的窄小向这位准男爵的少爷抱歉,因为他的家活像一座宫殿。然而这位精疲力竭的客人没有感谢或者客气的表示,只是倚靠在朋友的手臂上,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衣服鞋子都不脱,一下把力气也没有了的身体倒在床上。一转眼工夫,他已经沉沉大睡了。
马里奥特回到卧室门口,转脸还看了他一阵,但愿上帝保佑,不要让自己落到这种地步,接着他又想,明天该怎样帮助这位不速之客呢?不过他没有停下来多想,因为书本在召唤他,这次考试他非通过不可。
他于是回到书桌旁边,在书本前面坐下,重新回到他刚才听到门铃声时停下的地方。但是他一时很难集中他的注意力,他的脑子里萦绕着那个和衣睡在床上的人:脸色死白,眼睛异样,饿得半死,肮脏邋遢。他回想起两人过去的同窗口子,他们曾经如何发誓友情始终不渝,等等等等。而现在呢!他处于多么可怕的困境啊。他怎么会变得如此生活放荡的呢?但是关于他们的发誓,马里奥特有一件事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在他的记忆中现在还离得太远,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透过半开着的卧室门,传来了一个极端疲倦的人那种沉睡呼吸声,很均匀,对于也很疲倦的马里奥特来说,这迷人的声音很有吸引力,听着听着,他自己也真想好好睡一觉。
“他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马里奥特心里说,“也许他来得正是时候!”
也许是这样,因为外面狂风怒号,暴雨敲击窗玻璃,瓢泼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马里奥特很快就重新钻到他的书本中去,但是透过书中的文句,他偶尔遥遥听到了隔壁房间睡觉的人的深沉呼吸声。
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伸了个懒腰,换了本书阅读,仍旧听到那呼吸声,于是悄悄地站起来,小心地走到卧室门口,朝里面看看。
起先一定是房间太黑了,要不然就是他刚离开阅读的灯,眼花缭乱,有一两分钟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模糊看到家具和墙边五斗橱的黑影。后来床渐渐看出来了。他看到床上睡着的人的身体轮廓在他眼前渐渐成形,在白床罩上黑黑的一长条。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菲尔德连一寸也没有移动过。他看了一两分钟,又回到他的书本上去。这一夜只听到风声雨声,没有车辆在鹅卵街石上经过的声音,离开牛奶车到来的时间还早。他始终潜心阅读,只偶尔停下来换一本书,或者喝上一口浓茶使头脑清醒些,在这种时候,他总清楚地听到隔壁卧室里菲尔德的呼吸声。
外面风雨交加,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灯罩使亮光全集中在摆满书本的书桌上,房间的其他部分就比较黑。卧室门就在他坐着的位置的对面。没有任何东西打搅他读书,只除了风偶然撞击窗子,以及一条胳臂有点痛。
他也说不出来,胳臂怎么忽然痛起来了,但是有一两下痛得特别厉害。这分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怎样让胳臂碰伤得那么厉害的,但怎么也想不出来。
最后他眼前的书页从黄色变成灰白色,下面街上开始有车轮响声了。已经是早晨四点。马里奥特向后靠到椅背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接着他起来拉开窗帘。暴风雨已经过去,对面那座城堡矗立在雾中。他又伸了个懒腰,从可怕的外面景物转过身来,想要去睡余下的四个小时,然后做早饭。菲尔德在隔壁房间里仍旧发出很响的呼吸声。他于是蹑着脚要先去再看他一眼。
他小心地朝半开着的卧室门里面窥看,眼光首先落在那张在灰色晨光中已经很清楚的床上。他睁大了眼睛看。接着他使劲擦眼睛,接着重又把眼睛擦擦,把头伸到了门里。他那么定睛看着,看了又看。
但是怎么看也没有用。他看到的是个没有人的空房间。
看到这情境,菲尔德刚出现时他所感到的那种恐怖一下子又回来了,而且更加强烈。他同时感到左胳臂剧烈抽搐,非常痛。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想要集中思想。他真是吓得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他好容易拿出勇气,让手离开撑着的门,大胆地走进卧室。
床上有菲尔德躺下来睡觉留下的印痕。枕头上有他的头印,床脚的床罩上有他的鞋子搁过的凹痕。而且,由于走近了,那呼吸声听上去更加清楚。
马里奥特拼命走下神来。他好容易发出声音,大声叫唤他朋友的名字。
“菲尔德!是你吗?你在什么地方?”
没有回答,但是呼吸声没有断过,它直接从床上传来。
他叫唤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异样,他不再问了,而是跪下来把床上床底检查一通,最后把床垫拉下来,把床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分别拿开。但是尽管呼吸声继续,却看不到菲尔德,也没有找到任何能藏人——不管怎么小的人——的地方。他连床也从墙边拉出来,但是声音在原处不动。它不随着床挪地方。
在这种使人害怕的情况下,马里奥特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马上把整个房间彻底搜索。他搜索了食物柜、五斗橱、挂衣服的壁橱——哪里都查看了。但一点人迹也找不到。靠近天花板的小窗子是关着的,而且太小,连一只猫也钻不过去。起居室的门从里面锁着,他不可能从那扇门出去。马里奥特的心里开始萌生古怪的念头,它们带来恼人的感觉。他越来越激动,重新把床检查了一遍,把它翻得一塌糊涂。他把两个房间都搜遍,尽管知道这是没用的,还是干。他浑身发冷,而那沉重的呼吸声一直没停过,它就来自菲尔德曾经睡过觉的那个角落。
然后他又试试别的做法。他把床推回原来的地方,自己躺到上面,就跟他那位客人曾经躺过的那个样子。但是他马上一蹦就跳下床。呼吸声就在他旁边,几乎就在他的耳边,就在他和墙之间!可这点空间连一个孩子也挤不下。
他回到起居室,打开窗子迎接外面的亮光和新鲜空气,打算静静地、清清楚楚地把整个事情好好想一遍,理清头绪。一个人读书大用功,睡眠太少,他知道有时候是会产生幻觉的。他重新冷静地回忆夜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个细节、他产生过的情绪、那顿可怕的晚饭——所有这些和幻觉联系不起来,没有一个幻觉能拖延那么长的时间。他又想到胳臂的突然剧痛,那更不是幻觉了。
他这样分析研究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它像是一个突然发现:整整一个晚上,菲尔德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就像对他这个回忆的讥笑似的,里面卧室传来均匀、深沉的呼吸声。这整件事情完全不可信,太荒唐了!
马里奥特想得都要发疯,他戴上帽子,穿上套鞋,走出了这所房子。外面的早晨空气会吹散他脑子里的迷雾,他得去闻闻花香,看看海景。他在附近湿液流的斜坡上兜了两个来小时,直到这样走下来,他心中的恐惧消除了一点,而且胃口也开了,这才回家。
他一走进房间,就看见里面有一个人,站在窗口,背对着亮光。这是另一个人,这是他的同学格林,他也和他一样在迎接考试。
“我温习了一个通宵,马里奥特,”他说。“我上你这儿来想对对笔记,顺便跟你一起吃上顿早饭。你这么早就出去了?”
马里奥特说他头痛,出去走走有好处。
格林点点头,说了一声:“哦!”但是等到女仆把粥放在桌子上出去了以后,他又说了一句:“我倒不知道你有喝酒的朋友。”
这句话显然带有试探性,马里奥特冷冷地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朋友。
“不过那里面听上去好像有个人喝了酒在大睡,不是吗?”格林把头向卧室那边点了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的朋友。
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最后马里奥特老实说:“这么说,你也听见了,谢谢上帝!”
“我当然听见了。卧室门开着嘛。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噢,我没这个意思,”马里奥特降低了声音说。“不过这一来我轻松多了。让我来给你解释。当然,如果你也听见了,那就没事了,我实在是吓坏啦。我还以为我患了脑炎什么的呢,可你知道,这次考试对我来说性命攸关。这种病总是从声音,或者幻像,或者可怕的幻觉开始的,而我正好……”
“胡说八道!”格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都在胡诌些什么呀?”
“现在听我说,格林,”马里奥特尽可能平静地说,因为那呼吸声依然清清楚楚可以听见。“我来告诉你我的意思,只是你别打断我的话。”
接着他把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连他胳臂疼痛的事也没漏掉。等他把话都讲完,他从桌旁站起来,穿过起居室。
“现在你清楚听见了呼吸声,对不对?”他指着卧室说。格林说他听到了。“那么好,你跟我来,我们一起把房间搜一搜。”
但是格林在椅子上不动,他胆怯地说:“我已经进去过……我刚才听见了声音,以为你在里面。门半开着……我就进去了。”
马里奥特没答他的碴,只是把卧室门完全敞开,门一敞开,呼吸声更清楚了。
“里面一定有人。”格林悄悄说。
“里面有人,但在什么地方呢?”马里奥特说。
他又劝他的朋友和他一起进去。但是格林断然拒绝,说他已经进去过,没看见人,怎么也不要进去了。
他们重新关上卧室门,在起居室里拼命抽烟。格林问了他的朋友许多问题,但是都没有结果,因为问题不能改变事实。
“唯一应该有明白和合理解释的事情是我的胳臂为什么痛,”马里奥特擦着他的胳臂说。“它有时候猛地一阵痛,我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把胳臂弄伤了。”
“让我来替你检查一下,”格林说。“我对骨头大有研究,尽管考官不以为然。”
开玩笑使人轻松一些,马里奥特也就脱掉上衣,卷起衬衫袖子。
“天啊,我出血了!”他叫起来。“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道红色细痕,上面显然是有一小滴鲜血。格林靠近把它看了几分钟。接着他坐回椅子上,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朋友的脸。
“你一定是抓破了它,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他随即说。
“但不是抓破的样子,胳臂痛一定别有原因。”
马里奥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声不响地盯住他的胳臂看,好像整个谜的谜底其实就写在那皮肤上。
“怎么啦,我认为抓破点皮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格林用并不确信的口气说。“说不定是你的袖口链扣把皮擦破了。昨天晚上你一时激动…。”
但是马里奥特一下子嘴唇发白了,想要说什么。他的脑门上渗出大滴汗珠。最后他把身体靠到朋友的面前。
“瞧,”他用发抖的低噪音说。“你看到那红印子吗?我说的是你所谓的抓破的伤口底下。”
格林承认他看到点什么。马里奥特用手帕把那地方擦干净,叫他更仔细点看看。
“对,我看到了,”格林仔细观察了一阵以后,抬起头来说。“看上去像是一个旧伤疤。”
“是一个旧伤疤,”马里奥特声音很轻地说,嘴唇在哆嗦。“现在我全记起来了。”
“怎么回事?”格林在他的椅子上坐立不安。他想要笑,但是笑不成。他的朋友像是接近精神崩溃了。
“嘘!不要响,我……我来告诉你,”他说。“那伤疤是菲尔德割的。”
整整一分钟,两个朋友紧紧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也不说。
“那伤疤是菲尔德割的!”最后马里奥特用大点儿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菲尔德!你是说……在昨天夜里?”
“不,不是在昨天夜里。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还在中学里,他用他的小折刀割了我一道。我用我的小折刀也在他的胳臂上割了一道……”马里奥特现在说得快起来了。“我们在各自的伤口上交换流出来的血。他在我的胳臂上滴进他的血,我在他的胳臂上滴进我的血……”
“天啊,这都为了什么?”
“这是当时一种男孩的誓约。我们这样做时说出神圣的誓言。现在我全记起来了。我们当时读了一些古怪小说,学着做,我们发誓,谁先死就到另一个人那里显形。我们献血为盟。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大热天的下午,在操场上……都七年以前了……一位老师发现了我们的事,没收了我们的小折刀……我从此再没有想起过这件事,直到今天……”
“你是说……”格林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
但是马里奥特没有回答。他站起来,走过房间,颓唐地坐到沙发上,用双手抱住了脸。
格林有点不知所措。他暂时不去打搅他的朋友,把事情先想了一遍。他似乎猛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走到沙发那里,叫起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马里奥特。不管怎么样,最好还是面对现实。屈服总不是办法。
“我说,马里奥特,”当对方向他抬起苍白的脸时,他说了起来。“你没有必要这样愁眉苦脸。我要说的是,如果只是幻觉,我们知道该怎么办,而如果不是,我们知道该怎么想,对吗?”
“我想是对的。不过这件事把我吓坏了,”他的朋友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那可怜的家伙……”
“不过说到底,如果我们想来最坏的事是真的,那也不过是……是那家伙已经信守他的誓约……对,他信守了,如此而已,对吗?”马里奥特点点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格林说下去,“那就是,你能够百分之百肯定,他当真像你说的那样狼吞虎咽了吗?…我倒是要问,他当真吃了东西吗?”他把他想到的疑团抖了出来。
马里奥特盯住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回答说,这件事他很容易就能证明给他看。他说得很平静。在一场巨大打击之后,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会对他产生影响了。
“我们吃完饭以后,”他回答说,“东西都是我亲手收拾的。它们都在食物柜第三层架子上。我放上去以后,没有人再碰过它fll。”
他连站也没有站起来,只是用手指了指房间里的食物柜。格林听了他的话,走到食物柜那里去查看。
“一点不错,”他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以后说,“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到底是幻觉。食物根本没有动过。你自己过来看看吧。”
马里奥特还不相信,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食物柜旁边。他们一起查看那层架子上的食物。黑面包、冷烤饼、燕麦饼,全都在,没吃过。连马里奥特斟出来的那林威士忌也在那里。
“你根本没有给人吃过东西,”格林说。“菲尔德既没有吃,也没有喝。他根本不存在!”
“但是那呼吸声呢?”马里奥特低声反问道,他看着格林,脸上的表情一片茫然。
格林没有回答。他向卧室门走过去,马里奥特只是用眼睛看着他过去。格林打开卧室门,仔细听。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均匀、深沉的呼吸声透过空气传出来。在这件事情上丝毫不存在幻觉。马里奥特站在起居室的另一边,同样也能听到这呼吸声。
格林关上卧室门走回来。“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他最后决定说。“你写封信回家,打听一下他的情况。眼前嘛,你上我家去温完你的功课。我家里正好有张床多着。”
“太好了,”马里奥特回答说。“考试可不是幻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次考试我非通过不可。”
他们就这么办了。
大约一星期以后,马里奥特接到了他妹妹的回信。他把信中一段话念给格林听。他妹妹写道:
非常奇怪,你来信会问起菲尔德。他的事真可怕。不久前约翰爵士忍无可忍,说要把他逐出家门。你想怎么着?他自杀了。至少看来他是自杀了。他钻进地下室,在那里绝食而死……他们自然保守秘密,不让这件事被人知道,但是我从我们家的大利·那里听说了,她又是从他们家的男利、那里听到的……他们在十四日那天发现了他,医生说他死了大约已经十二个小时……据说他瘦得不成样子……
“这么说他是死在十三日。”格林说。
马里奥特点了点头。
“就是那天夜里他来看你。”
马里奥特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