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旦爱情过去,唯一的选择是分离,只有朋友,才是一生一世、永恒不改的关系。
他们想当一辈子的朋友,想要随时随地感到心烦就能够,向对方倾吐,他们都不想让爱情破坏两人间的情谊,因此他们说服不了别人,就说服自己--他们是不会爱上对方的好朋友。
于是,国三的他们做出共同结论。
她说:「我绝对不会爱上你。」
而他说:「我不允许自己爱上你。」
幼庭悄悄地观察着女儿的变化,看着以前满心仇恨阴沉的女儿恢复过往的自在快乐,总算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她很开心,那个叫做不舍的男孩打开女儿的胸怀,很开心,女儿并没有因为父亲排斥所有的男生,不知不觉间,不舍成了母女俩的谈话重点。
因此学测成绩下来,刘若依向母亲提及去理道中学的事,幼庭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有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么学校都更重要。
八月天,走到哪都热得让人头顶冒烟,私立高中偷跑,七月底就开始上课,但今天是假日,刘若依懒在母亲店里,哪都不想去,如果不是收到台北寄来的包里,她连大门口都不想踏出去。
父亲知道她的学测成绩很好,寄了礼物过来,但她看都不看,拿着包裹就要上超商,寄回台北。
「那是妳爸爸的好意。」
这句话,母亲说过几十次了,但刘若依拗着性子,回呛道:「我缺爸爸、缺父爱,就是不缺这一点点好意。」
一般来说,她不会这样对母亲讲话,但只要提到有关刘家的事,她就会变成斗鸡。
刘若依抱起箱子往外走,出花店之前,对着里头喊了一声,「周叔,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知道了,你慢慢来,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周宇节回应她道。
幼庭看着女儿的背影、忍不住叹气,「没见过比她更固执的女孩,真不知道是像谁。」接着走到花器边,拿起一枝含苞玫瑰,又叹了口气。
周宇节摇头笑了。她们看起来不像母女,倒像朋友,好几次,幼庭因为软弱还被女儿狠狠训了一顿。
「像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依依是个很好的女儿。」讲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骄傲,好像刘若依是他的女儿似的。
周宇节是隔壁兽医院的医生,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几年前出车祸死去。他没想过再婚,只想守着一屋子动物过日子,他曾想,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没想到幼庭和依依出现了,他在这对感情好到令人羡慕的母女身上,看见妻子和女儿的影子,渐渐地,他们成了朋友。
他的数理好,依依三不五时拿他当免费家教,而他,对于不能陪伴女儿念书,一直是心底最大的遗憾,如今,依依填平了他的遗憾。
「我没说她不好,可她这样把父亲、爷爷奶奶都拒于门外……」唉!幼庭仍是叹息。
她心底怎会无恨,多年夫妻换得一纸绝情书,教她情何以堪?但也因为自己被仇恨啃蚀,明白恨有多伤人,同样的伤,她真的不希望女儿尝。
「那也没办法,当初是依依的父亲处理得不好,他不该打依依的,那个巴掌在孩子心底留下抹灭不去的痕迹。」不知不觉间,幼庭和他也跟着不舍喊她依依。
「你知道那些事?」
幼庭有几分意外,女儿竟会对周宇节谈到那件事。平时依依是打死都不愿意提的,每次她想试着谈,依依就对自己脸红脖子粗。
「对,依依对我说过几次。」通常是在她父亲或长辈来找过依依后,她才会跳到他面前,劈哩啪啦吼叫一通。
「她肯对你说?太好了,有空的话你帮我讲讲她。」
「不,我只想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你拒绝帮忙?」
宇节是个好好先生,从不拒绝别人的。幼庭觑他一眼。
「如果我是依依情绪唯一的宣泄口,你不希望我用说教把她的口给堵起来吧,孩子还小,与其逼迫她不恨,不如让她先把满肚子的怒气吐干净。」
「好吧。」她苦笑。「你们都对,就我不对。」
他静静望着她,沉吟须与后才犹豫地问:「幼庭,你不希望依依恨她的父亲,那妳呢?你恨他吗?」
扎着花束的手停下来,不需要太多考虑,她回答,「我恨。」
周宇节点头。这才是正常人,没有任何女人在经历这样一场背叛之后,还能毫无怨尤。「既然你无法阻止自己恨依依的父亲,为什么非要勉强依依改变心情?」
「因为夫妻是种可以结束的关系,但父女不是,虽然刘奇邦不再爱我,依依仍然是他割舍不去的心头肉。」
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你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
幼庭苦笑着。她对可卿的善良换来了无穷的苦痛,于是发誓,再不对任何人善良,没想到头来还是得了这两个字的评语。唉……善良……她摇头。
「不是每个善良的人,都会得到好下场。」
周宇节微微一笑。「或许是吧,不过我相信你会得到幸福。」
把包裹寄回去后,刘若依准备回到店里。她有几道数学题要问周叔,而且周叔说了,要请她吃日本料理……耶!她要点鳗鱼饭。
她喜欢周叔,喜欢他身上恬适的气息、他的亲切态度、他事事都替别人着想的体贴……不过,喜欢他的人可不少,不管是兽医院的护士小姐、顾客,或是左右邻居,几乎和他相处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喜欢上他。
记得不舍说:「那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无害,会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她回答,「不,我认为他受人喜爱,是因为他不吝啬付出。」
然后她告诉不舍周叔和他妻子、女儿的故事。
「自从妻女过世后,周叔再没有想过结婚的问题,他说能够找到心灵契合的另一半不容易,而他对上帝已万分感激,因为祂曾赐给他可以厮守终生的女子,只可情,人世无常。
「我老是跑去找周叔,虽然他很忙,可是再忙,他看到我就会露出灿烂笑脸。唉,我对这样的笑缺乏免疫力,只好一找再找,天天赖在他身边,幸好周叔觉得,能够陪我让他觉得很幸福。」
不舍说:「哦,原来是因为对我的笑容缺乏免疫力,才选择和我当好朋友?」
可他没说出口的话是:傻瓜,他在你身上寻求疼爱女儿的幸福感,你不也在他身上寻找父爱?
回忆至此,手机响起,是不舍。他的来电踹掉了刘若依收到包裹时的不愉快,她接起电话。「不舍,找我吗?」
「能出来吗?我有话想跟你说。」他的口气有些闷。
「不能在电话里面讲吗?」她很想吃日本料理呢。
不舍用沉默取代回答,然后,像是心意相通似的,她回答他--
「算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在学校的司令台上。」
「知道了,我马上到。」挂掉电话,她加快脚步。虽然不舍没有讲太多话,但她感觉到他的沮丧。
半个小时后,他们双双坐在学校的司令台上。
太阳还是很大,热死人的八月天,光是呼吸就会让人不停冒汗,不过司令台上很凉,风一阵一阵吹着,司令台两边的树木被风一扬,就出现沙沙声,他们都喜欢这个背景音乐,于是这里成为他们最喜欢的聊天地点。
背靠着背,刘若依和卢歙手上捧着个碗,一口一口吃着甜甜的草莓牛奶冰。
把汤匙塞进嘴里,刘若依犹豫了一下,问:「你心情好一点了吗?」
笑了笑,他知道,她想问这句等了很久。
转身,与她并肩,像是突然间才发现,依依变得很矮,目光下调四十五度。似乎从国二之后,她就再没有长高过。
刘若依仰头,对上他的视线,给他一个比草莓牛奶冰更甜的笑脸。
「这两天,我很衰。」
他叹气,把冰碗放到旁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发生什么事了?」她拍拍他沮丧的脸,再喂他一口冰。
他张嘴、吃掉,心凉脾透开。
「我大姊回娘家给了爸爸一笔钱,可爸爸一看见大姊就生气,把她的钱丢出门外,重重关上门,不管妈妈怎么劝,他都不肯让大姊进门。」
「你爸为什么生你姊姊的气?」
卢歙踌躇片刻才缓缓开口。
「大姊是个很有企图心的女人,那年我们因为债务逃难到农村,日子过得很辛苦,家里的小孩都要下田帮忙,大姊受不了,离开家跑到台北去,靠自己的力量半工半读、上班,她发誓要脱离穷困生活。」
「她办到了?」能够带钱回家,她肯定已经实现愿望。
「嗯。」他点点头,却点得相当沉重。
「既然如此,你爸应该很开心,不是吗?」
「大姊她……并不是脚踏实地、一步步改善,自己生活的,她用了投机手段。」
而那个手段严重违反爸爸的道德观。
所以他大姊做的工作……并非正途?刘若依低下头,不再追问。
「我爸很生气,想和大姊脱离父女关系,妈妈没办法劝爸爸回心转意,就连爷爷、奶奶也都站在爸爸那一边,对大姊千百个不谅解。爸还不准我们姊弟和大姊联系……
「我明白,大姊的确做错事了,但她很疼我,小时候我学英文学得很认真,她常把我抱在怀里说:『等大姊将来赚很多很多钱,一定送我们家阿歙出国念书,到时候,阿歙要努力,当个有出息的男生。』」
所以他是卡在爸爸和大姊之间,左右为难?
「不舍。」她横过手,搭上他宽宽的肩膀,理解地轻轻拍着。「我们没有办法影响大人的看法和做法,他们的是非不是我们有能力插手管的,但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感觉做决定,对我好的,我就对他好,对我不好的,我就离他远远的,让他无法伤害到自己。」
就像她对爸爸一样,妈妈以为她固执地恨着,却不晓得比起恨,她更害怕的是伤害,疼了她十几年的爸爸呵,转眼间竟然就变了,变成一个她全然陌生的男人,倘若连血缘亲情这样稳固的情感都会改变,那么,世问还有什么事能够永恒?
同样的一刀倘若由旁人来割,或许她不会感到那般疼痛,但由她最崇拜、最敬爱的爸爸下刀,那个疼啊……她想,这生都无法抹灭。
「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噗哧笑开。「我讲的哪句话没道理?所以……你决定继续和你姊姊联系?」
「嗯,避着我爸爸。」这样,妈妈也能够安心吧。
「好啦,这事解决了,还有其他衰事要本公主出主意的吗?」
「有,我的情书被退回来了。」讲到这个,他不禁脸红。
「情书?」
刘若依猛转头,死盯着他的脸,心底翻倒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在齿颊间蔓延。
用力吸气……她闭了闭眼睛,不断对自己说:不舍是好朋友,好朋友开始谈恋爱,她应该替他高兴,而不是不是放任那种不明的感觉压迫心口。
再抬眼时,她已压抑下心底纠结,扬开眉头,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说!哪个没眼光的女生,竟敢退你情书。」
「就……」
「等等,我猜猜……是不是我们班的学艺股长,卓安安?」她瞠大眼睛,连嘴巴都张得很大,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嗯。」他腼腆地点点头。「妳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班有一半以上的男生都喜欢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