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邦打破沉默,拉起幼庭的手肘,轻声道:「我们谈谈好吗?」
「好。」她不看可卿一眼,绕过她走到沙发前,坐下。
可卿犹豫地望向奇邦,他握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妻子对面的位置坐下。
幼庭瞄一眼两人相交握的手,一片茫然空洞。他既然对她无真心,何必把爱挂在嘴边,让她空想了十几年,让她为爱忍受周遭所有不平?
「幼庭,我们并不想伤害你……」
「省略华丽的开场白吧,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意,事实上都已造成伤害,若依脸上的伤虽然几天後就会痊癒,但她心口那把刀是你亲手插上去的,也许几年、几十年,它都还会在那里。」幼庭冷淡地拒绝无聊说词,空言幻语。十五年来,她听得够多了,没有爱就没有爱,有心无心都无所谓,她在意的是接下来呢?
望着她脸上的悲愤,奇邦哑口。
可卿见他不语,插话说:「幼庭姊,对不起,我真的很爱姊夫,过去三个月来我不断克制自己的心、不断压抑不该存在的爱情,我不允许自己对不起你,但是……什麽法子我都用过了,我没办法控制心……」
所以呢?她的爱情重要,所以别人的婚姻不重要,她的心不能克制,所以别人的家庭就该被牺牲?以这种论调延伸下去,不就是那句过分到让人痛恨的—「只要我喜欢,有什麽不可以?」
她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女人。冷淡了眉眼,幼庭再度拒绝,「对不起,我没有太多时间心力探讨你们的爱情,我还有一个女儿,才刚十四岁,她很哀伤、很悲愤,她才是我真正需要花心思的对象。」
奇邦看着妻子温润却布满哀愁的脸庞,他明白,自己伤她伤得彻底。
他曾自私地想过,让可卿搬到外面,那麽他可以同时拥有爱情与家庭,而今他明白,事实终有浮上台面的一天,无论如何,幼庭和若依终会受到伤害,他的自私无法成立,他终究要在两方当中做出选择。
他明白,这个选择会让自己一辈子背负罪恶、一生後悔,但是一个十分钟前方才知道的消息,让他无法舍弃可卿。
「幼庭,我们离婚吧。」
她轻咬了咬下唇。没错,这才是她想要的,不要开场白、不要激情辩论,她只要他一个结论。
只是……分明早已猜出这个结论,心还是酸楚不已,苦涩顿时泛过心间。十几年夫妻生活,换得他一个连挣扎都不曾的结论,是她这个妻子做得太失败,还是她从来不曾认识他的爱情?
咽下满腹凄凉,他摊出底牌,现在轮到她了。
「对不起,我不会离婚的,我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一个正常成长的家庭,我从走入礼堂那天,就确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她转而望向可卿。「如果你真的爱奇邦爱到无怨无悔,又如果你真的在乎过我给你的恩惠,那就请你离开这个家,成全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庭。」
她极力控制了,在回家的路上练习过的,她以为自己可以很理智,可以把感情抽出,可以把这件事当成谈判桌上的交易,没想到……话说着,泪水无声却滑落裙间。
自问,如果当初她知道爱情会化成一堆灰烬,她还有没有勇气闯进一个不欢迎自己的家庭?如果当初,她知道爱情的终点比自己想像得更近,她还会不会义无反顾,抛下学业跟着这个男人?
不会的吧,她会好好念书,她会有事业、有能力,不会是一个只认识柴米油盐的粗鄙女子,她也会有全然不同的人生,没有一个会向自己提出离婚的丈夫。
「幼庭,不要这样子,我对可卿—」
她截下他的话,「是真爱?那又如何,当年你也说过爱我,爱到想要一辈子牵绊着。相信我,你的爱会淡掉的,也许十五年不到,就淡得连痕迹都找不到,与其要一份随时会消失的爱情,不如维持住这个家,维持住女儿对你的信赖。」
下意识间,她偏激而刻薄地否认自己曾经深信的爱情。
闻言,奇邦的浓眉拧成一条线,走到幼庭面前双膝跪下,紧闭双眼,咬牙说:「对不起,可卿肚里的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一个正常成长的家庭。」
孩子……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孩子?今天根本不是单一意外,说什麽「过去三个月来我不断克制自己的心、不断压抑不该存在的爱情……」,是假的!说什麽「我并不想伤害你」,也是假的!
通通是假的,她真心真意经营的婚姻,是假的,他给的承诺,是假的,他喊她爱妻,也是假的……问题是,她竟然为了这些假戏卯足了全劲?
奇邦几句话,把幼庭从人间打入十八层地狱。
开学第三天的早自修,李闻从教室外头快跑进来。
九月,秋老虎发威,身材浑圆的李闻跑得满头大汗,可他才进教室,没先擦汗喝水,反而是一路跑到讲台上,喜孜孜地对着全班同学说:「我在办公室看到那个转学生了。」
「怎麽样?漂不漂亮?」一个男生压着桌子,站起来问。
李闻的姑姑是班导师,所以早在八月时,他就知道,新学期开始班上会有一个从台北来的转学生。
听到消息,李闻哪有在客气的,当然是电话拿起来,把第一手消息到处传播,因此还没开学,这件事就传遍全班。
至於为什麽大家对这件事会热烈讨论、兴奋不已?
原因一,二年三班的女生很少;原因二,二年三班的漂亮女生是濒临绝种的动物;原因三,二年三班的男生都是热血青年来着。
「超漂亮的,没有化妆、没有戴瞳孔放大片,眼睛就已这麽大颗。」李闻一面说,一面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自己的眼皮剥开,整整放大一倍半。
「嘴巴不会也很大吧?」一个女生酸溜溜地问。
「不会,嘴巴小小的、红红的、翘翘的,美到快要死掉,而且她的鼻子很挺,眼睫毛大概有超过一公分那麽长。」
「哇咧,你看那麽仔细哦。」
「当然喽,以後要追的女生先看仔细点是一定要的啦。」李闻痞痞地回答。
「她的皮肤白不白?」
「白,白到不得了,如果把她放在我们班的女生中间,远远看过去,你会误以为珍珠被放在沙漠里面。」
「人家是珍珠,我们是沙子哦?」一个女生走到讲台上,斜眼瞪他。
李闻笑咪咪地,完全不以为意。「不错了啦,是金黄色的沙子,不是黑泥。」
「什麽黑泥啊!」几个女生跳到讲台上,拉着他又捶又打。
「无知。」
「肤浅。」
「无聊。」
骂一声、踢一下,他是女生同仇敌忾发泄怒气的目标。
男生的反应和女生差很多,有几个男生也跑上讲台,却是把女生推开,拉着李闻追问那个女孩子的模样,当听到李闻用「白雪公主」来形容转学生的时候,男生们开始拍手鼓噪。
这时林芷瑄走到卢歙身边,用手指头敲敲桌面,问:「你怎麽不跟他们一起讨论转学生的事?」
「有什麽好讨论的,等一下导师就会带她进班级啦。」
卢歙不高,才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过,他有一张很阳光的笑脸,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会出现一个很深的窝,看得人心情也跟着好转,而他的眼睛很长、单眼皮,但底下有卧蚕,听说有卧蚕的人人缘都不错。
卢歙的人缘的确很棒,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因为他亲切温和、会替别人着想,更乐意服务大家,是那种吃亏也不要紧的好人。
当然,他也上进认真,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校名人榜上,不管是全民英检、月考成绩、演讲比赛、作文比赛或者获选为篮球最佳中锋……多数都有他的分,有人说他文武双全,也有人乾脆说他是资优生。
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眉毛,很浓,好像用毛笔沾饱墨汁涂上似的,远远的就可以看见。
「说得也是,反正李闻的话又不能听,他每次说哪班的某某某多漂亮,结果看过本人後,哈哈!审美观大有问题。」林芷瑄酸酸地丢下几句。
卢歙朝她微笑。女生对於外貌下意识有竞争心态,就李闻那个没脑子的,老是在女生面前说谁漂亮,搞到後来,把自己的人缘都搞烂掉了。
见他不回答,林芷瑄换话题。「卢歙,这学期你决定去上补习班吗?」
他摇头。之前不肯补习,是因为家里经济困难,近来家里情况虽然逐渐改善,他还是没考虑。「我想功课应该还能应付。」
「也是,你一直都很厉害,不补习也能考第一名,要是我不补习,肯定完蛋。这个学期,再帮我画重点吧。」
「没问题。」
「我妈说,如果你有空帮我补习的话,她会付你费用的。」
他笑笑,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好,翻开课本准备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
时间在吵嚷间不知不觉溜走,两次铃响过後,导师带着一个女孩走进教室。乍见到她,全班男生立刻拍手叫好,还有人吹口哨,热闹程度不下偶像明星造访。
「超正的。」男生说。
「不知道有没有化妆。」女生说。
「上学画什麽妆,她们家卖化妆品哦。」男生反驳。
「人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啦。」另一个男生说。
「所有的诗中,你这句背得最熟。」女生不屑。
「我还会背回眸一笑百媚生呢,转学生,笑一个来看看。」
导师看见班上男生这样疯狂,忍不住笑了。这群小孩子哦。
「别再吵了!大家快坐好,要是把同学给吓坏了,让她决定转到隔壁班的话,可是你们的损失喽。」导师拍拍手,开玩笑道。
待大家安静下来,导师转过身,在黑板写下刘若依三个字,然後对转学生说:「若依,你跟同学讲几句话吧。」
刘若依的视线一一扫过底下的同学,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表情,有好奇的、兴奋的、怀疑的……不久前,她才用过同样的眼光看着讲台上的转学生,那时她心里想,他为什麽要转学,是爸妈离婚,还是全家在躲高利贷?他看起来有点呆,是因为害怕我们吗?
没想到才多久时间,她就变成讲台上面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呆不呆,只是四十度鞠躬,用带着距离感的冷淡音调说:「我叫刘若依,你们可以喊我若依,我因为搬家所以转学,希望以後相处愉快。」
很普通的自我介绍,没留下多少探讨空间。
导师点点头,转身对着台下的学生问道:「各位同学,有谁想要和若依同学坐在隔壁?」
「我、我、我……」导师一问,许多男同学都举高双手,对於照顾新同学,表现得非常热络。可是新同学只有一个,导师只好使用老方法—抽签。
「想当若依邻居的请到前面排队。」
一声令下,二十几个同学跑到讲台上,卢歙也在当中。
他承认,李闻的形容很贴切,刘若依真的很白,粉嫩粉嫩的那种,站在人群中就像沙漠里的一颗珍珠,不过让他最感兴趣的,是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不认为那叫紧张,他觉得她是刻意冷漠。
老师点了点人头,做相同数目的签放进纸箱里,摇了几下。
刘若依低下头,两手放在背后,仿佛这件事跟她毫不相关,不管是男同学热切的态度,或女同学讨厌她的目光都没放在心上,她用了一层无形的安全罩把自己罩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