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惯常看到坏脸色,上门讨债的债主啦、同学鄙视的眼色啦、那些偷看好戏的表情啦。而,眼前这张脸例外。
那是一张模糊混沌的脸。
他承认,在廖筱鱼面前,他感觉轻松,不须防备。
这时,天空有晚霞,在飞机云间闪耀。
他看着廖筱鱼胖胖的脸、粉粉的面颊、红咚咚鼻子,她真是很怕冷的,戴着蓝色毛帽,围着灰围巾,校服外套里,穿着很多上衣,看起来像一团球啊。
而她身上,有无害的气息,一种不会歧视他,也不会嘲讽他的亲切温暖。
方利泽沉默了会儿,接受她的善意,拿了巧克力,吃了一颗。
好甜,他妈的这是要甜死谁啊?
他忽然眼眶潮热,很想哭。明明好凄惨,可是,这么甜润的东西在舌尖融化了,唉,他怎了,一阵脆弱,还起鸡皮疙瘩,真有被安慰到。
筱鱼又递来一颗,他又吃了。后来,她又递给他红豆米果、糖粉鸡蛋糕,种种垃圾零食真好吃,方利泽狂嗑一轮,嘴里塞满食物,还倔强解释。
「我是看你吃太多会胖帮你吃。」
「谢谢。」她不介意他这样说,她太高兴了,这个暗恋的男人,终于离她好近呢。愿意吃她给的东西,和她讲很多话呢。
「你也太爽了,这么多零食,你家很有钱?」
「对啊,我想要什么我爸妈都会给我。」
不公平……
方利泽恨恨地咬着鸡蛋糕。「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人好看!我要住在我的房子,开我的车,穿一流西装,用顶级精品。车子一定要是PORSCHE的,然后搂着我的女人,让这些人知道我的厉害!」
「你的口头禅是」我的……」,我的车、我的房子、我的女人,好多好多个我的。」筱鱼笑道。
「笑什么笑?你这种人不会懂的。」
从小跟妈妈到处租屋,常积欠房租必须搬家,曾经爸爸留下一台二手车,也被迫卖掉抵债。
他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住在自己的地方,理直气壮抬头挺胸守护种种属于「我」的东西,任何人要抢,就跟他拼命!
但是,方利泽好沮丧……我留不住我的女朋友。
乔安贵抢走她,他却只能龟在这里发飙,他很匮乏,没能力跟乔安贵竞争。他气紫薇背叛,却自卑地想……假如我是女生,我也会选择乔安贵吧?谁不想过好生活,有汽车坐,天天收礼物跟鲜花?
筱鱼看他忧郁,很心疼。「想那么远干么?现在最重要是每天吃饱吧?肚子饿是不能赚钱的。」
「我不是想得远,我是有理想。像你,你这家伙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功课也是倒数的,就会靠家里。」他最讨厌这种人,或是……他嫉妒?
筱鱼猛一站起。
生气了?哈。
「饼。」
方利泽挥手赶人,别以为他会因为吃她东西,就给她好脸色,他是很有骨气的。
筱鱼没走,她双手插在胖腰上,望着他。
「你知道我最需要什么吗?」
方利泽将她从头看到脚。「减肥?」
「才不是!我需要有人帮我写功课,让我可以天天很爽的看漫画。」
「堕落。」
「喂,那个……有为青年,来谈个交易好不好?」交易?方利泽愣住,望着小胖妹,她表情认真,是说真的。
「什么交易?」
「你不是都在打工?那你每天来我家帮我写功课,做一次功课付你两百元,还免费提供晚餐,你可以在我家吃饭。我家有非常非常好吃的晚餐喔,你就当多打一份工。」
「你会做饭?」
「不会。但是煮饭阿姨会。」
「靠,真是有钱人,还有煮饭阿姨。」他摇头。「我不要去你家,万一你爸妈误会我是你男朋友,你会断了我的姻缘路……而且要是让紫薇知道……」
「江紫薇不是跟你分手了?」
这家伙!方利泽又瞪她,筱鱼赶紧改口。
「我爸妈都不在啦,我家只有我,还有煮饭阿姨,以及很多超好吃的饭菜跟零食。我家很自由的……怎样?」
咦?听来不错喔,一个月至少会多四千块收入。他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也不需要顾虑江紫薇的感受,他反正是被……喜欢的女人抛弃了。
既然各取所需,好,成交!
有钱当然要赚!
方利泽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唔……不过,我每天晚上八点要到披萨店打工。」」
「够啦,这里下坡后,右转就是我家,骑脚踏车只要半小时。」
「靠,你不会是住在尊爵山庄吧?」
「尊爵山庄」是别墅区,住一堆好野人,更是绑匪绑架勒索的重点发财区,聚集了本市的医生、律师、企业家、田桥仔。
方利泽第一次参访豪宅,沿路之奢华叹为观止,什么庭园造景、什么松柏长青,还有小桥流水、禅风石木,说有多假掰就有多假掰。等穿过重重华景,打开电动感应大门,进到筱鱼家里。
里面更夸张,墙壁挂着他完全看不懂的画,他想,这看不懂的应该是很贵的抽象画,因为画框裱得很华丽啊。还有名贵瓷器、欧风家具,这里像皇宫,金碧辉煌,更映照得他自惭形秽,忍不住讲话讽刺。
「你们家是要住人还是当博物馆用?」
「哈哈哈。」筱鱼笑了,满不在乎地。「堆了很多遗物吼。」
「遗物?」靠。「你爸妈嗝屁了?」
「没有啦。」筱鱼不耐道。
「那你干么说遗物,你国语不好喔,同学,「遗物」两字,不是这样用的。」
「嗟。」筱鱼冷嗤。
「遗物」两字用在这里多恰当啊,她爸妈是还活着,只是,当彼此的爱情死掉了,这房子,还有房里东西,全成了他们感情的遗物,包括她。
筱鱼记得八岁时,全家去瑞典旅游,爸爸买了布偶给她。「乖女儿,你不是一直吵着要个妹妹或弟弟吗?这个当你弟弟好吗?」筱鱼叫它「大鱼」,当它是亲爱的手足。
那晚他们一家三人睡在旅馆套房,躺在软绵绵大床。筱鱼右边躺着爸爸,左边躺着妈妈,筱鱼咧着嘴笑,抱着新弟弟大鱼,感觉好开心。
而今他们各自有新欢,也各自有新家。(有钱真方便,想住哪……一买来住。)而这别墅,这里面所有感情甜蜜时,他们跟女儿筱鱼一起布置或添购的种种物品,他们不愿面对,要卖又为了钱该归谁吵不休、谈不拢,于是不得不搁置这房子跟赘物(包括她跟大鱼)。
充满感情遗物跟过往记忆的地方,让已分开的恋人感到难堪棘手以及厌恶。
他们可以把筱鱼遗弃在这充满感情遗物的地方,筱鱼则是死也不会遗弃她视为手足的弟弟,她藉此证明自己跟薄情的爸妈不一样,所以到哪儿都想带着它。
为什么他们不离婚?爽爽分手?为什么要在身分证上,占据彼此的配偶栏?因为这两位了不起的失和夫妇都是大律师,离婚官司打了X年,财产没切割妥当,倒是仇结得更深。
最后,除了重大节日,他们不会勉强自己回到充满回忆处,就连看见缠绵后共同创造出来的这个女儿,都令他们感到突兀跟汗颜。
倒是创造了一些就业机会,活络了民生经济,造福定期来打扫的钟点佣人,及晚晚过来负责煮饭的张阿姨,她们因此有了丰厚的收入。
这里有恒温装置,长年维持人体最舒适的二十八度,可惜再贵的恒温装置,都阻止不了主人感情失温。
「你家真温暖啊。」方利泽脱掉厚重外套。
筱鱼笑了,今天确实够暖。因为有个活生生、喜欢的人,可以跟她对话,人就站在她身边啊。「书桌在哪儿?我赶快写一写要去打工。」他说。
「要不要喝好立克?」她跑进厨房。「先喝好立克嘛,喝了才有力气写功课啊。」这是方利泽人生中第一杯好立克(Horlicks),筱鱼泡给他喝的。
米色粉末,热水一冲,飘散浓郁麦芽香,喝下去,香甜暖,身体热呼呼,人都慵懒放松了。
筱鱼说:「我最爱喝这个了,来,干杯。」她碰撞他手中杯子,笑得好开心。
「功课有人代写,很爽的。」他啜着饮料,不忘警告。「真的要付我两百块,不要骗我。」那一杯甜暖香的好立克,成为方利泽放学后最期待的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