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日午后,露天咖啡座,一朵朵蘑菇状阳伞,沐浴在金灿灿的日光底下。粉红洋装美丽佳人,拎着CHANEL包走进来,甫坐定,点好饮料,急翻开刚入手的文学杂志,阅读作家程少华的专访。文内,附程少华近照。
照片中,程少华站在复古小酒馆内。合身的灰色三件式英伦风马甲西服,完美展现他没一丝赘肉的高大身型。他右手持酒杯,正啜饮杯中的琥珀色威士忌。左手,则是插在长裤口袋里。深邃暗眸,凝视相机镜头。微挑的眉,似挑衅,又像在挑战谁。
他三十三岁,聪明,英俊。常拿文学奖,却不和文人往来。这使他保持住一定的神秘感。偶尔,会配合出版社办小型演讲。在报章杂志有固定专栏,介绍文学,或评论时事。因孤僻,不爱交友,评论时事没感情包袱,直率大胆,百无禁忌,可自由地讲真话。说真话,容易激怒到不同观点的读者,故常被读者投书谩骂。即使风格犀利,仍有一群死忠读者。
在这次采访中,女记者问他以下几个问题——
「程先生,这次得奖的作品《不能爱的女人》,对女性的善变矫情好妒,有许多细腻描写。出版社收到很多男性读者投书,说您写出他们的心声。可是身为女人的我,感觉您对女性很不友善。」
「本人可是非常喜欢女性的。」
「谣传你喜欢男人?」
「我喜欢猫,所以接着要传我人兽恋。」
「哈哈哈,所以同志传闻,你否认喽?」
「没否认,人生无常,谁知我哪天会不会爱男人?这问题很蠢,我爱女人还是男人,跟作品有什麽关系?我如果在卖身就有关系。」
「果然犀利,好,不管您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目前有感情对象吗?」
「没有。」
「传闻您跟一位社交名媛热恋中。」
「已经分手。」
「又分手了?您的感情生活真精采,常和女人交往,又常常分手。因为这样才有同志传闻啊,该不会你喜欢的是男人,和女人交往是放烟幕弹,为了维护形象?」
「我如果有形象,是要维护,但外界骂我喜新厌旧、冷酷无情,更有说我是烂男人的。都这麽抬举我了,我还要维护什麽?我也不否认那些恶评,但至少,我是摆明的烂,烂得够实在。打个比喻,就像你去菜市场买水果,看到外面有凹痕表皮有破损,可以不要买。这比表面光鲜亮丽,矫揉造作,等你买回家,发现烂在里面好多了。」
女记者嘲讽地说:「听起来您还挺享受那些恶评的。打几时起,滥情变成一种美德了。」
「至少不像某些女人,」程少华反击。「弄一堆假东西在身上,诈欺我们的感情。又是假睫毛、假双眼皮、假鼻子、假下巴。胸罩塞海绵,皮肤搽蜜粉,约会娇滴滴,结婚变老虎。对了,听说现在连臀部都有假臀可以戴。你说,你们女人这样恶搞,到底有没有良心?耍人嘛。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现在身上有假东西吗?睫毛?还是指甲?还是……」
「很多人对你常换女朋友很有意见,认为您在感情方面太随便。」记者赶紧转移话题。
「我可是很严肃在看待爱情。」
「既然如此,应该认真交往,怎麽还常分手?」
「阁下恋爱,是以时间长短判断认不认真?请问交往多久算认真,交往多久不认真?世上多少夫妻结婚二、三十年,天天在一起,彼此早就不做爱、不对话、不沟通,每天冷战,维持表面和平。这样的感情关系,认真,还是不认真?」
「这……」
「我就是太认真,才会在发现彼此不适合就果断分手,让大家早点去找更好的伴侣。分手的人越多,表示我越谨慎找另一半。我还没结婚,有挑选的自由,是不是?」
「这……这是……很新奇的观念,不如简述一下您的爱情观。」
「我的爱情观就是『小狗成交法』。」
「小……狗?」
「宠物业者有一项销售技巧,称『小狗成交法』,当顾客犹豫,不知该不该把狗买回去,担心照顾不了会後悔。这时,业者就会使出『小狗成交法』,让顾客先把狗买回去试养,一个礼拜若不适应,再把狗带回来退费。结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个礼拜後不会来退费,这个销售技巧让业绩大大提升——」
「请问……这个小狗成交法和您的爱情观有什麽关系?」
「谈恋爱也是,大家要有『小狗成交法』的精神,先带回家试用,合得来继续,合不来分手。恋爱谈多了,分手分多了,我们就会越来越有经验、越来越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麽样的伴侣,这是对感情最负责的作法。」
「呃……原来你是这麽想的,难怪和人分手都不难过。」
「换个想法,每次和人分手,就离命中注定的恋人更接近,是好事,不需要难过。」
美丽佳人大叫一声,撕了杂志,墨镜滑落,露出哭肿的眼。
她是汪珍妮,程少华刚分手的恋人。她尚在努力挽回,以为复合有望,没想到,他跟记者承认已分手。
什麽小狗成交法?我又不是狗!
台北市,某大厦三楼。黄昏时刻,夕阳余晖染黄客厅木地板。程少华英朗帅气,坐在原木长椅,面上漾着笑意。这时的程少华,有别於杂志采访中,那个警戒冷酷、眼神挑衅的男子。现下,他墨色眼睛,满溢温柔,说话语气,慵懒性感,暖得几乎令现场物事融化成糖水。
「你啊,你真是漂亮呀……乖乖让我拍照好吗?」程少华拿起相机,对焦。「唉,不要动啊,一张就好——」
叮——
门铃响起,惊动娇客,娇客惊慌,程少华赶紧将牠护进怀里,喃喃地哄:「不怕、不怕。没事。」
程少华抱着双目失明,黑白毛色的猫儿,一路哄。「小华乖喔,不怕喔。」
他将猫放入卧房,关好房门,这才去开门。
而他身後,客厅这里那里,各据一方的猫咪们,或跳或跑速速逃窜,找地方藏。那都是残障猫儿,牠们是程少华的室友,跟主人一样讨厌访客。
程少华开门,门外站着房东刘嘉嘉。她三十六岁,是丰胸性感的单身女郎。
「在忙吗?欸,只有你在?郭馥丽跟潘若帝呢?」她探头望,没看见另外两名室友。
「他们出去了。」
「真可惜,我特地带鸡汤给你们喝。」爽啊,这汤正是专程熬给程少华的啊。「鸡汤是特地用老母鸡炖的,吃了不上火,中药我用的是……」
没兴趣听,程少华一条腿,岔出去,阻止她进门。「不好意思,我在忙。」意思是快滚,莫要进门。
刘嘉嘉好天真地眨着大眼睛。「你怎麽了?脸色那麽难看?没睡好吗?唉,好像瘦了……有心事?心情不好呴?要不要跟我聊?我知道,我都知道。」刘嘉嘉温情地握住他手,眼中闪着大爱之光。「不要逞强啊,难过就说出来,我懂。」她真的懂,她看了新出炉的文学杂志,爱慕的房客跟女朋友分手了。千载难逢好机会,不乘虚而入,更待何时?「唉,你憔悴了……有什麽烦恼?」
「是有一件事很烦。」
「说吧,我帮你出主意。」说完她又要进门,程少华伸出手,按在门柱上,挡住她的去路。
「是十号缴房租吧?」他问。
「欸。」
「你来早了,收房租的时间还没到。」
「又不是来收房租,是特拿鸡汤给你——」
「上次你拿很多水果——」
「哦,那次顺路经过,所以——」
「上上次借厕所——」
「刚好到附近办事尿急——」
她总是有藉口登门拜访,还总是有办法表现得理直气壮。程少华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了。
「你的房子我住得很满意,但是你三不五时跑来……」
「我是顺路经过,来关心你们。」
「房客不交房租,房东才需要关心。」
「可是我没把你当房客欸……我们之间的关系没那麽现实的。我……我对你……其实……」
X,不妙——程少华毛骨悚然,她太不会看脸色了。女人十八岁白目叫可爱,三十多岁还白目,就是可恨了。看她面色胀红,含羞带笑,即将说出令彼此尴尬的话。程少华赶紧按住她嘴,转过她身,将她往门外推。
「没事的话请回。」
「有事,我其实想说——」她扑进他怀里。「我喜欢你!」
啊咂——程少华反应好快,砰地推开,力道太猛,差点让房东跟墙壁热吻。
「我会当没听见。」程少华冷冰冰说。
「为什麽?」刘嘉嘉勇气可嘉。
「我们不适合。」
「没交往过怎麽知道?你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刘嘉嘉说完又凑过来,刻意贴近他,胸脯几乎触到他胸膛,手也不安分攀上他的肩膀。「你杂志上不也说人要多恋爱多去试,才知道彼此合不合适?我的感情观跟你一样开放,我们来交往看看?」
「你的话不用试就知道不适合。」
「你又不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OK,我就说到让你了解——」
很好很好,把程少华惹毛了,刘嘉嘉的心脏最好是够强壮!
程少华口无遮拦、势如破竹撂话道:「世上有一种女人碰不得,正是不甘寂寞的女人。她们表现得好像对性很开放,思想前卫,鼓励男人跟她交往,好像她可以把性跟爱分开。但骨子里渴望的还是白马王子救白雪公主的幼稚情节,等着被某人专一对待,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男人的原则。有了性关系,之後就期待爱的关系。一旦发现男人对她只是性发泄,就放话批判男人好色,或闹情绪搞自杀扮演受害者。这就是耐不住孤独,又不甘寂寞,假前卫假开放的女人。这一类的女人——碰不得。一旦碰了就会被威胁被勒索,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非常可怕。」
「我才不是!」刘嘉嘉恼羞成怒,哭出来。「这麽说太伤人了,你诬赖我,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成熟独立,非常理性。我才不会缠着男人不放,我只是比较勇於追求爱情有错吗?有必要这样伤别人自尊吗?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怎麽可以这样恶毒?我好伤心,我的心好痛。」
最好是你很理性啦!眼下刘嘉嘉泣不成声,以为楚楚可怜表演崩溃会得到同情跟爱的抱抱,想不到程少华退到边边,保持距离地瞪着她。
「抱歉,我还有工作。」他要关门。
刘嘉嘉震惊,她哭成这样,他……竟然连一张卫生纸都不递给她?!
冷血啊!枉费过去对他那麽好,又是关心,又是送东西,都被他辜负,忘恩负义的男人!
「程少华!」刘嘉嘉抓住铁门,怒气腾腾。
「还有事?」
「我退你押金,限你们一个礼拜搬走,我的房子不租给你这种坏男人。」
「好啊。」他微笑。「我可以关门了吧?」
砰。
程少华,猫有五只,室友有两位。他收入高,付的房租多,住在配有浴室的套房,室友们则住雅房。程少华跟人住,是为了猫,有时出差旅行,有室友可帮忙照顾猫咪。他任性自我,不好相处,别人愿意跟他住,也是为了省房租。
现实使人妥协,这三人打算一起住时,已协议好各自负责的工作。
程少华,负责采购日常用品,他先结帐,回头跟室友均分费用。
郭馥丽是电视编剧,外表空灵,本性邋遢。抽菸喝酒,不拘小节。讲话快,个性急,办事效率高,租屋退租、跟房东洽谈、缴交租金等,她负责。
潘若帝,高级俱乐部健身教练。个头矮小,身材精壮,敏感细心,热衷参加身心灵活动。小麦肤色,洁白牙齿,笑容灿烂,非常好动。他负责清洁公共领域,倒垃圾、缴电费、瓦斯费,偶尔兼任猫咪保母。
三人在大学时期,是好友。三年前开始一起住,变仇人。一如人间常演的芭乐剧,摧毁友谊或爱情最快的方法就是一起住。美好友谊在日积月累的摧残下,几番破裂修补再破裂,如今终於来到虽不绝交但已伤痕累累的境界,可喜是,大夥儿终於找到一种恐怖平衡,就算时有冲突,尚可相安无事。
这三年多,他们租屋运不佳,陆续换过四间房子。
刘嘉嘉的房子,住最久,也最舒服,都住一年多了。没想到因为程少华,大夥儿又要搬家了。
是夜,郭馥丽接到房东哭诉电话,叫他们搬家。她气冲冲回去,崩溃地在客厅来回踱步,焦躁地猛扯头发,咒骂程少华。
「你是不是想我死?选在老娘最忙的时候搞这出?人家给你什麽你不吃放着就好,干嘛刺激她?」
「她对我性骚扰。」少华兄,坐在长椅,气定神闲地将一张张扑克牌立放,堆叠成锥状小山,这几乎是高难度特技表演了,需要很稳定的手感。
郭馥丽骂:「你处男吗?有没有这麽贞洁啊?敷衍不会吗?几时这麽矜持了?人情世故不懂吗?都几岁了?大叔?!」
「大婶,你意思是我在家里还要跟人应酬?」
「应酬或献身随便你,反正你一天到晚换女朋友,不如试试跟房东交往,说不定房租还会打折,你不是很聪明,怎麽不用在正途上?」
「跟房东恋爱是自寻死路,万一我抛弃她,她半夜开门进来,杀光我们怎麽办?不如你找金主包养你,供屋供车,大家一起来过好日子?」
「你放屁。」
「嘴巴这麽脏,枉费长得这麽空灵。」
「噗……」一直冷眼观战的潘若帝笑出来,他捧着一大盆生菜沙拉,边嗑边看他们吵。
「潘,你笑什麽笑?」郭馥丽骂他。「你不气?」
「唉。」潘若帝放下沙拉,语重心长地说:「小郭啊,我气也没用啊?事情都发生了,我们只好面对它、解决它、放下它。换个想法,这是好事,藉着搬家,我们可以重新检视拥有的物品,去芜存菁,再次重生——」
「说的好。」程少华朝潘若帝竖起拇指。
「靠妖咧。」郭馥丽朝潘若帝竖起中指。「继续吃草,给我闭嘴。」她命令程少华。「你,马上打电话跟房东道歉,说几句好话,她会原谅你,我也会原谅你。」
「做错事才需要原谅。」程少华放上最後一张扑克牌,甚为满意地欣赏他的杰作。「Perfect!」
啪!郭馥丽一拳呼塌扑克山。「都什麽时候还玩这个?!」
「有力气骂我,不如快点找房子。」程少华冷哼。「租房子是你负责的,快点找,这次要注意房东的品行,我常在家,安全很重要。」
「到哪儿找?你以为找房子很容易?你上租屋网看看,现在很多房东都不愿意租给养猫的,你还养了五只!之前因为你养的猫抓破纱窗,害房东解除租约,你忘了?」
「很多房东不租给吸菸客,你怎麽不戒菸?上上次,是谁菸蒂没熄好,差点引起火灾,惊动消防车,害大家被房东赶出去?」
潘若帝说:「就是,那次把我吓死了。」很好,被郭馥丽狠瞪。
「潘若帝!是谁煮中药煮到『操灰搭』,吓到邻居,害我们被房东解约?」
现在是大家一起翻旧帐吗?
面对现实吧。
程少华站起来,伸懒腰。「讲这些没意义,小郭,快上网找房,rightnow!」
now什麽now!小郭咬牙切齿。「程少华,我跟你绝交。」
潘若帝补充:「第十一次绝交。」
程少华备注:「每次都是她要绝交又要和好。」
「你为什麽这麽欠揍?」郭馥丽冲去揍他。
「又来了!」潘若帝跺脚。「你们不要吵,烦死了。」
郭馥丽抡起拳头往程少华揍下去。「今天你死定了———」
「剧本不顺吗?」程少华幽幽道,那一拳停在半空中。
郭馥丽脸色刷白,拳头揍不下去。
程少华慢吞吞问:「看看你的黑眼圈,写得不顺喔?你要想清楚,想清楚再揍,是谁好几次把你从卡稿深渊救出来,一时冲动断了後路值得吗?」
「哼。」郭馥丽放下拳头,可恶,程少华掐住她的要害。第三集分场,弄了八天还生不出来,快被戏剧总监追杀了。「好,我搞定租房子的事,但是你要拨两小时给我,陪我分场!」
「两小时?NO,顶多半小时,以我的智商半小时够了。」
「你是讽刺我智商低吗?」郭馥丽又咆哮了。
「智商不低,但EQ很低。」
「他马的你╳╳○○﹡%#……」以上,粗话一分钟。
潘若帝崩溃大叫:「拜托不要吵了!你们可不可以理性的沟通?真没灵性,我要去静坐。」
砰!潘若帝回房,点蜡烛,放大悲咒,求菩萨快快渡化这两位没灵性业障深的可怜人吧。
程少华真聪颖,郭馥丽卡了八天的第三集,他半小时搞定,替郭馥丽生出冲突不断高潮连绵不绝狗血从头洒到尾的第三集分场。郭馥丽因为交本顺利,被戏剧总监夸奖,於是心甘情愿连日在外奔波找房,终於相中一间租金超便宜,坪数大,位於二楼的公寓,还邻近捷运站,交通便利。
她拍下房子照片,回家拿给潘若帝跟程少华欣赏,秀出租约,上面写着房租一个月一万,便宜到爆炸。
她跟程少华强调:「放心,房东很酷,不罗嗦,话很少。」
程少华跟潘若帝看完照片,检查租约,二人非常满意。
潘若帝大乐。「所以说,我们要感谢华哥英明,拒绝房东求爱,坚持搬家。要不我们怎麽有机会租到更大更便宜的房子?」
郭馥丽瞪他。「是谁看了五间房子跑到腿快断掉,呕心沥血帮大家弄到这麽棒的房子?是我好吗?你们跟我住真是福气啊。」
「你厉害。」程少华竖起拇指,赞美。
这天下午五点,郭馥丽要签租约,在新房东指定的咖啡店。
两点多时,她突然打电话给程少华。「你替我去签约,快去。」
「不可能。」程少华熬夜赶稿,刚爬上床,正要躺平。
「我急性肠胃炎,在医院吊点滴。」
「你怎麽可以肠胃炎?叫潘若帝去。」
「他电话不通,可能在上课。」潘若帝指导顶级客户时,是不能接电话的。「你不去,房子没租到别怪我。」她又提醒。「不要搞砸,那房子非常赞啊,记得,不要说有养猫。」
「你没讲?万一像上次搬进去被房东发现——」
「她没问我干嘛说?唉,快出发不要迟到了——我已经先跟房东报备了,她叫徐瀞远,穿灰色衣服,你最好全程笑咪咪,你不笑像坏人。」
「你为什麽偏偏今天肠胃炎!」
「X,拉了十次肚子,听你这麽说,真感动啊。」
於是,下午五点,程少华跟新房东见面。
真是烂地方,平价咖啡馆坐满人,吵死人。有带孩子出来玩的家庭主妇,跟客户谈生意的业务,桌上摆满直销产品努力跟宅男传教的美女,窝在角落埋首打电脑的苏活族。
服务生忙碌地穿梭在一桌桌客人间,座位拥挤,音乐被众人的高谈阔论淹没。外头,本来天色晴朗,但渐渐乌云密布,要变天,起风了,真符合程少华郁闷的心情。
他等房东来,精神萎靡,疲惫渴睡,但是,当房东现身,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霎时清醒,吓一大跳。
天下竟有此等奇缘?!
房东正是几日前,在电影院睡到鼾声大响,被他用辣椒粉恶整的女子。那时他狠瞪她睡容,记牢她模样。万幸万幸,他暗吁一口气,当时没让她看见他模样,现在才能和平面对面。
「你是程少华吧?」她拿着饮料坐下。
「徐瀞远小姐?」
「嗯。」她从包包拿出合约,放桌上。
程少华打量她,脑中开始职业病地分析起徐瀞远。她苍白清瘦,神情冷漠。齐肩直发,眼色幽黑沈静。嘴抿着,双手防卫地盘在胸前。翘着脚,靠着椅背,灰色长衫,过长袖子,遮住一半手掌,手指纤细,握着瓷杯的握把,拇指会一下一下磨着瓷把边缘。
她望着他的眼色很空无,那是一双没啥情绪的眼睛。她置身在热闹喧譁中,冷冽得像绝缘体。她已经很瘦,却好像还努力拿着无形绳索,将自己打上死结,竭力在压抑什麽,紧绷着身躯。
程少华观察後心得是……这是从头到尾摆明「拒绝」二字的女子。拒绝被打扰、被靠近、被关怀,最好跟全世界无关。像是长年被男友或老公冷落,性生活不美满,且对别人充满敌意的女性。
徐瀞远说:「如果没问题,我们就快签一签吧。」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也没有对他身家调查,但讲话咬字用力,好像在跟谁呕气。
程少华有些惊讶,他高大英俊,除了熟识他的小郭,陌生女子初见他时,常会被他外貌震慑,或紧张、或害羞。不像她,反应冷淡。他暗暗高兴,小郭果然找了够上道的房东,这女人绝不会热情地来骚扰他。
程少华取出钢笔,翻开租约——
这时,一对母女,推轮椅过来,轮椅上一整篮爱心笔。其母挟带着哭腔,跟徐瀞远说:「我女儿生病了,两脚萎缩没办法走路,可以好心帮我买包原子笔吗?一包一百元就好,拜托拜托——」
徐瀞远突然刷地扯落覆在女子小腿的毯子,其母惊呼,其女惊恐。
程少华惊骇。
但见其女小腿完好无缺,徐瀞远瞪她母亲。「你女儿双脚健康得很,上次我还看到你们在彩券行签乐透,十秒内离开我视线,不然报警。」
咻!轮椅宛如风火轮,疾如星火消失无踪。
程少华大笑。「酷喔。」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速掏出押金,摊平租约,拔除钢笔盖,快快签下,这房东他好欣赏啊。
「等一下。」徐瀞远掀到租约最後一页,那儿写着一行小字。她指着,要他看。「签字前,先告诉你,房子是凶宅……不介意吧?」
靠——北——边——站!
那行小字,几时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