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过年

第二章 过年

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是年三十了。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可不是,沈老爷多给了两个月工钱让大家过年。

说起来沈黎是个慷慨大方之人,工钱比别人家都多上不少,也从不克扣,逢年过节或者谁家有点什么事,他都嘱咐沈行备上一份东家给的礼。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在沈府做事。

然而凌心同我说,沈府也有严格的地方,那就是绝对不能犯错,犯了错误,分大小轻重,属于意外或者偶尔马虎的,老爷可以略为惩罚就过去了;但是若是人品方面有问题,沈老爷则二话不说的立刻将之驱逐出沈府。凌心来到沈府三年了,年年都有被驱逐出的人,谁让人本性就是逐利,沈府这样环境,存了心,仿佛都能榨出些油水,可惜,这些却是些污油。被沈府驱逐的,仿佛是被沈老爷鉴定了的劣等人,洛阳城再无人肯用,一般都黯然远走为终。

沈远客年前三天风尘仆仆的从长安赶回来。带回一堆古玩饰,拜见各房并送出去,连下人都有犒赏。

傍晚的时候,沈荃?红袖添香素手研墨,我们两个在那鬼画符。

两个人一头一身的墨汁,黑漆漆脏乎乎,对着大笑。直到沈远客进来之后才觉屋里多了个人。

“大哥。”沈荃?立刻从桌子上滑下来,嗫嚅道,“你来了。”

沈远客点点头,看了看我们两个,皱眉道,“我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

沈荃?看看我,我没奈何,天塌下来原本就该两个人中比较高的人扛,“表哥,对不起,前几天沈总管帮我们买了些笔墨,让我们学画。”

沈远客踱到了书桌前,指着桌上的纸道,“这是你们画的?”

我硬着头皮,“对,我和妹妹一同完成的。”

沈远客凝神片刻,转头微笑道,“荃?,你喜欢画?”

沈荃?犹豫下点点头。

“那么,”沈远客温和道,“大哥会给你请个先生,你就别来苏姐姐这里打扰了。”

沈荃?看了看我,挺直着腰道,“大哥……我喜欢的不是画,是‘和苏姐姐一起画’……”

够仗义。

沈远客愣了下,淡淡道,“那随你吧,荃?,你先回去吧,你娘找你呢。”

打走了沈荃?,他坐在椅子上,我给他端了杯茶,茶稍微有些凉了,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苏姑娘,这里还习惯吗?”沈远客好大哥的面具立刻摘下,冷淡疏远。

然而这样也是最好的。

“非常好,”我直言,“比我想象的还好得多,就像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狠狠的砸到我头上,砸的我眼前一片金星,做梦一般。”

沈远客淡淡笑了一下,道,“苏姑娘,今天我去哪说起你都会有人褒奖,你是个聪明的人,也比我想象的还好很多。”

我笑了笑,没说话。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或者认为这叫聪明。可我并非天生如此,是日子一点一滴逼成如此,你不懂事,便有人教会你懂事。

天色越来越黑了,院子里的竹与梅成了黑黑的剪影,随着风轻轻晃动,屋子里面的光影也就跟着晃,连人脸上的表情仿佛都有了生命。

沈远客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准备走。我替他打开门,看他到了院口,开口道,“沈公子,多谢你。”

他顿了下,道,“客气了。”

然后离去。

三十晚上,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整个洛阳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只是城中锣鼓喧天,烟花四射,又让白色变的光怪6离,赤橙黄绿青蓝紫,转瞬变化,游弋不定。

沈夫人请了个戏班子,在后院搭台,她拿戏折子让我们一人点一出,我知她心意,为的就是热热闹闹,家里显得兴旺,于是点了出武戏,沈夫人眉花眼笑的拍着我手说,“你这丫头是想哄我开心,瞒不过我。”

我笑。哄人开心当然还是要让人知道的,不然她开心归开心,不识我功劳,不就白哄了。

雪姨在一边笑道,“姐姐,你这表侄女简直就是水晶琉璃做的。”

我拍了拍雪姨的手,“我这样的榆木疙瘩你也夸,不过是笨人守本分罢了。”

沈夫人指着我笑,“谁说你笨,谁脑子才坏了,雪萍说的对,你是个贴身小棉袄。”

芳浣看我一眼,轻蔑一笑。

我垂下眼睛,也是一笑。

芳浣到底出身书香门第,纵然家道中落,也心高气傲,大抵是小时候书读多了,全是君子好芝兰,全是君子斗贪官,全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沈夫人知道她脾气,平时两个人敬而远之,素不往来。其实狡猾点的那个人是沈夫人,因为芳浣对她实在没有任何威胁,索性大度点,不理睬她。

我如此巴结着沈夫人,讨巧雪姨,她如何看不出。所以无论我怎么做,她都是冷言冷语,这个家,大概她是最厌恶我的。

或者她沦落到了我的命运,还能坚贞不屈,铁骨铮铮,傲霜欺雪;要么,就是早死早投胎。

也只有芳浣,会认为那抹轻蔑的笑能让人动容。

其实我对那出戏没有任何兴趣,我听多了,曾经也唱多了,甚至能想象出现在后台是如何的杂乱,有人骂有人唱有人吵有人闹。

不知道那个带大了我的班主现在又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人生九曲十八弯,不晓得那个转弯又将流到哪里去。

“无聊。”芳浣伸个懒腰,然后站起身,对沈夫人说了句,“姐姐,我回去了。”

沈夫人抬起头,淡淡道,“大家都在这里,难得热闹热闹,年三十的,但你若是身体不舒服,回去就回去吧。”

芳浣欠了欠身,转身欲走。

沈黎道,“怎么,芳浣你身体不舒服吗?”

芳浣轻咳一声道,“这几天下雪,可能着了点凉。”

沈黎道,“大过年的病了怎么成,叫个大夫来看看。沈行,你在这里陪着夫人几个,我陪芳浣看看身子怎么回事。”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沈黎和芳浣一同离去。

沈夫人一直没说话,目不斜视的看着戏台上的武生翻跟头。

沈行看着沈黎背影,欲言又止,低头对沈夫人道,“夫人,茶冷了吧?我让下头给换点茶水来。”

沈夫人抬起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顺便让下头多烧点水,天这么冷,保不准回去之后谁想洗个热水澡呢。”

雪姨接口道,“夫人体贴我们,怕我们受冷着凉。”

沈荃?轻轻捏了捏她娘的手。

雪姨拍到马脚上了,简直像在嘲笑沈夫人一般。我轻轻叹气,转过头正看见对面走过来的沈远客。

“娘,”他坐在沈黎刚才的位置上,道,“天太冷了,你也回去吧。沈行,你陪着夫人回去吧。”

“这……”沈行面露难色。

沈夫人拍拍沈远客的手道,“我是有点乏了,再受点冷风身子骨还真不成了,罢了听你的,我也回去了。你们这些小姑娘慢慢看吧。”

说完,沈夫人站起身和沈行一起离开了。

一堆椅子中,除了看戏的一些下人,就只有我、雪姨、沈荃?、沈远客四个人了。

“有什么好看的。”雪姨不满的嘟囔着,“年年看戏也看不烦,走了走了,人家身体都娇贵,咱们也不是铁打泥捏的。”

沈荃?看我一眼,做个鬼脸,拉着她娘的手就离开了。

半晌,沈远客道,“这戏好看吗?”

我道,“我十六岁的时候唱的更好些。”

沈远客笑道,“不谦虚。”

我亦笑。

沈远客又道,“又一年了。”

“会更好的。”我笃定道。

沈远客看看我,“你怎么知道?”

我瞥他一眼,“更差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远客道,“但有可能会更差。”

“那也要当成更好。”我叹口气,问道,“沈公子,你有没有觉得整个世间就是个大戏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浓墨重彩,个个以为精魄在此,其实不过尔耳,其实一场大雪就苍茫茫覆盖所有。什么好的坏的,更好更坏,都没有什么意思。”

沈远客沉默了片刻,道,“那是你没有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摇头,“如你所说岂不是出家人都是因为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可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讲的和你正相反,他们说你这样的才叫放不开**。”

“有些**是为自己,”沈远客缓缓的解释道,“可是有些叫做责任,为他人。为自己的可以舍弃,为他人的怎么可以?”

“那为什么不是他人自有他人的缘法?佛祖出家,也是抛弃了一国子民。”

“所以佛祖只有一个,”沈远客淡淡道,“你觉得佛祖抛弃了一国的子民很正确吗?”

“不知道,”我老实答,“我不是佛祖也不是比丘尼还不是那国的子民。慈悲这个词只会比我想的更深奥。”

沈远客轻笑,“苏姑娘,和你说话挺有趣的。”

这算是他第一次赞扬我吧?从中听不到任何的歧义。

“大概我说话比较老实吧。”我道。

“你老实吗?”沈远客忽然大笑,以至于边上的下人纷纷看他。

“我不老实吗?”我笑吟吟。

那场戏好看吗?沈远客那么问我。我仰望天空,灰蒙蒙的,似乎又有着深蓝,也许是心理作用而已。那场戏虽然戏份不多,但我觉得,三姨太那个角色,要转运了。

“我不喜欢佛祖的做法,”忽然,沈远客又开口道,仿佛他刚刚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也或者我没有那么深刻的悲悯,当所有人把希望郑重的交在你肩上的时候,你不能一个人选择放弃。”

“所有人?”我惊诧的看了看他。

“看戏吧。”沈远客接口道。

那一晚我们再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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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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