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宅
我们的马车在黎明时分抵达了洛阳。
头天夜里刮了一宿的大风，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渐渐小下去，青石板路上干干净净，车轱辘过的时候出“咕噜咕噜”脆生的声音。天边的微红让人有了些许的暖意，夜间略显僵硬的身体也舒展开来，更美的是黎明中的洛阳城，巍峨壮丽，高大沉静。行人虽然稀疏，可是卖东西的货郎已经开始摆放，店家们也纷纷“吱呀”的打开店门，空中弥散着早点的香气。这一切都让洛阳美的生动具体，真实可亲。
沈远客家在洛阳城东。几棵参天的古树森然挺立，虬劲的枝干纠结伸展，西北风中，张牙舞爪。门口两个硕大的汉白玉石狮子，表情狰狞。
沈远客轻轻敲了一下红的暗的大门，一个一身青衣的门房打开了大门，惊喜道，“少爷回来了。”
他瞥了我一眼，神态诧异。
沈家内部别有洞天，古朴中隐约的昭示着主人的华贵与高傲。
我心如止水，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一路遇见的人并不多，多是丫鬟小厮，对沈远客恭敬的行礼，顺便偷偷的看我一眼。
沈远客之父沈黎，面目清癯，身材瘦削，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态。母沈氏一脸慈祥，面带微笑，手握一串佛珠。
他们刚见到我，也都是不明所以，屏退了左右，沈远客简单解释说我是个村女，于他有救命之恩，因此带回沈家，冒充表妹生活下去。
沈氏攥着我手道，“孩子，你救了客儿，就等于救了我的命，以后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这府里你看少什么只管吩咐下人去筹备，我过会给你安排个丫头。”
我微笑着谢她。
不知这样的贵妇人若知道我是个妓女会是什么表情。
一番折腾之后，我住进了竹馆，据说原本是沈远客的妹妹沈冰梅的住所，可惜，沈冰梅早夭，十岁就因病离开人世。沈氏思念女儿，一直让人打扫着竹馆，所以尽管将近十年没有人住，却也是窗明几净。
更妙的是，窗外种的全是竹，推开窗，就能看到。只墙角几株梅，开得甚为稀疏，有风吹过的时候，暗香盈袖，才让人注意到梅的存在。
分派给我的丫头叫凌心，十六岁，雪白雪白的瓜子儿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红润的唇，乌漆抹黑的头扎成两个大辫子，动作麻利，干净利落。穷人家的女儿，出落的如此标志，也就是个丫头，不过她机灵懂事，颇知分寸，以后想谋个上位该是不难。沈黎老当益壮，沈远客年富力强，被谁纳为妾室都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表小姐，”凌心声音清脆甜美，“您看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凌心。”
我笑道，“这几天你忙里忙外的，什么都做得那么熨帖，比我想的都周全，我还能需要什么。”
“是表小姐好说话，”凌心抿嘴一笑，“那，要不我先下去，您有事再叫我？”
“行，你好好歇着去吧。”我笑着拍拍她肩。
凌心下去，我才有心思考虑我自己的现状。怎么想，都觉得好像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恰恰好就砸到了我头上，这让我觉得诧异，第一因为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第二就算是有也不该生在我身上。
难道要我去信“惹奸佞闺秀落火坑，天垂怜公子救风尘”的戏码？有悖常理的事情，就一定有有悖常理的理由。
这一晚同沈家人一起吃顿饭，席间沈母为我介绍了家中其余的人。
二姨太雪萍，沈黎的妾，三十岁上下，看上去很妩媚，只是妖娆的有些过了，让我不由得怀疑她以前是我同行。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审视我，好像时刻准备现什么。有一个十岁的女儿，沈荃?，长得颇像沈远客。
三姨太芳浣，二十六七岁，大家闺秀一般，除了介绍的时候给我一个微笑，再无声响。脸蛋有些长，更突显静美。
沈黎的堂弟沈行，是家里的总管，事无巨细，他都提点安排。比沈黎看起来年轻个几岁，相貌颇为英俊，面白无须，儒雅矜持，让我想起落魄文人。当然他比落魄文人不知富足多少。
这几个人都并没有注意我，只是淡淡的给了个招呼。在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一个沈家的破落户亲戚，在这里寄人篱下而以。
只有一个人例外，林墨研，我能见到她，用沈夫人的话来说，是缘分。林小姐是洛阳城赫赫有名的林记绸缎庄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更被有心人誉为洛阳牡丹，指其国色天香，才艺双全。因林老爷疼爱女儿，不愿女儿屈就，故十八岁了，却还待字闺中。
又据说是因为听到沈远客回家，林老爷特意遣女儿过来接风，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沈远客带个女人回家。
这其中的意思要是捉摸起来，没有十种，也能有八种说法。
所以林墨研看我神色复杂，实属情有可原。
“表侄女，以后住在这里，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张口说。”二姨太雪萍亲热道。
我笑着谢过。
“不错，青嫣，”沈黎和蔼道，“我同你父素来交好，只因路途遥远多年没有联系，谁知道当年一别即成永诀，令尊当年对我有大恩，这么多年，我从未忘怀，但也未对人提起。唉，你我既有亲戚关系，又有一段恩情过往，你在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你也就是我的女儿一般。”
我知他意思，指的是我救了沈远客，因我们说过在家不谈沈远客在外遇险一事，他就把故事往上推了一代。
可是，为什么沈远客遇险的事情不能说呢？
我不解。
“原来如此，沈伯父，墨研从小和远哥一起长大，却也没听您说过。”林墨研笑道，“苏姑娘，你家对沈伯父有大恩，墨研感同身受，也当好好礼敬你才对。”
不错不错，这话说得有点少奶奶架势了。我诚惶诚恐道，“林小姐缪赞了，上一代的事，若非沈公子代父探望，我也是不晓得的。”
“施恩不言，令尊高风亮节。”沈行淡淡道。
他是沈黎堂弟，这所谓“旧事”能瞒得了他吗？
我心中叹气，不明白沈远客这是搞什么鬼。
接下来两个多月，我没有再见过沈远客，沈家的生意已经全权交给他，据说，他又出门了。
竹馆清幽，我托凌心转达总管沈行，替我多买些书来看。那么多年朝秦暮楚，我乐得过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不觉有何无聊苦闷，能安逸平淡的生活，是莫大的福气。沈行办事得力，一个下午，就替我在竹管整理了一间书房出来。
后半辈子做个闺秀，与墨香为伴，幸甚至哉。
这样的姿态，大抵是让沈家所有人满意的。
离过年越来越近，沈家虽低调，也抑制不住空中欢快的气息。沈夫人让丫头给我送来了十几块料子，说是我到之后，忙着琐事，没能多添些合体衣物，趁着过年，请裁缝上门，给我多裁减些新衣裳。
宝石蓝，胭脂红，明黄墨绿素白，亮晃晃的，让人心情摇曳。
只是我对浓烈的颜色已经怕了。
午夜梦回，那样厚重的颜色，仿佛汗津津粘塔塔，会呼吸会跳动一般，激烈偏执，不顾一切，醉生梦死，虚与委蛇。原认为罗秋不耐五更寒，现只觉燥热不堪。
到浓时，都转薄。
谢过沈夫人，留下月牙白和水青色两块之后，其余料子转赠给二姨太与三姨太。
沈荃?这小姑娘平时没有人作伴儿，我来了之后，隔三岔五跑来，见我读书，也不打扰，自己拿本书在边上看，看困了，长椅上睡一觉。投桃报李，我也不打扰她，给她盖上被子省得着凉就是。
正好月牙白色的料子甚多，我一时兴起，就给自己同她一人作了一身，
次日二姨太雪姨特地带着沈荃?来到竹馆跟我道谢。
听凌心偶尔言语，雪姨的出身约摸和我猜测的相差不远，虽进了沈家门，只怕日子也没多好过。沈黎对三个妻妾没有特别的薄厚，严谨守礼，沈夫人地位不容置喙。三姨太芳浣书香门第，家道中落，没奈何作了妾，但骨子里心高气傲，看不起雪姨。
幸亏有个女儿，沈黎膝下荒凉，仅沈远客和沈荃?罢了，雪姨才有些个地位，算得上母凭女贵。
“雪姨客气了，”我笑道，“你平日里照顾我那么多，这些个都是应该的。荃?和我投缘，我疼她和自己的妹妹一般，有什么好的自然和她分享。”
雪姨眼睛轻轻的动了动，说不出的妩媚。
“青嫣巧嘴。”她抿嘴笑了笑，“你说咱们是一家人，当真是没说错的。真没准儿有一天，荃?就真成了你妹妹，还要你多担待。”
我一怔，随即明白。看来和林墨研想法相似的人不少，觉得我和沈远客有奸情――好像这该叫私情，总之是那么个意思。
“我认识大少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什么性子就算是不懂也有几分熟悉，他什么时候身边出现过女人了？连老爷都怕大少爷有断袖之癖，你这一来，我们才算是放了心。”雪姨轻软的手轻轻捏了我手一下。
“雪姨，”我总得辩解，若是让沈家人误会，保不住再把我赶走，那才是亏大了。需知一个女子最忌的就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妄想飞上枝头，最后让人拿扫把轰走，一地鸡毛，狼狈不堪，“我看你是误会了，我和大少爷，真是清清白白，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没有林小姐那样矜贵的身份，谁能配得上？”
雪姨一笑，“那个当然，但只要少爷宠不就得了。你别看林墨研整日拿自己当大少奶奶看，大少爷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否则，能十八了还眼巴巴的等着。再过两年，怕洛阳城有点头面的人家都不要她。”
我无意于在这个话题上同她在做纠缠，她就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到底是二姨太，有沈荃?护身，最多被斥责几句，就不了了之了。我不同，让人知道背后说这些，只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娘，”沈荃?忽然抓住雪姨的衣角，道，“你不是说大妈让你过去吗？你还不早点去，到时候三娘又说你什么，当心爹不满意。”
雪姨“哎呀”一声，又抓着我手道，“看我这记性，这丫头说的对，芳浣素来看不起我，什么小事到她手里都成了把柄，偏偏老爷觉得她说的都有道理，我赶紧走了，青嫣，多担待。”
我抽出手，笑道，“雪姨太客气了。您走吧，我和荃?在一块儿看看书，挺好的。”
送走雪姨，沈荃?对我狡黠的一笑，“苏姐姐，你得感激我吧？”
我刮她鼻子，“小鬼头。”
沈荃?找到几乎成了她专属的椅子，懒洋洋躺上去，头枕在双臂之上，笑道，“你不想跟我娘在背后瞎三话四的，对不对？我娘就是这点最不好。”
我警惕看她一眼，“你娘快拿你当菩萨供了，没大没小。”
沈荃?拿起书，道，“苏姐姐，他们每个人都假惺惺的，你来了我正高兴，怎么你也这个样起来了。”
我叹口气，沈二小姐，你聪明透顶，可你又什么都不懂。
“你嫌我不懂事了？”她瞥我一眼。
我无奈，知道隐瞒不住这个小鬼。
“我懂的，”她忽然坐起来，一双眼睛漆黑精亮的望着我，“比你认为的还要多。”窗户忽然被一阵风吹开，冷冽而干净的空气冲进屋，沈荃?乌黑的头漂了起来。我自惭形秽，这女孩长大了不晓得美成什么样子。林墨研该觉庆幸，不是和沈荃?同年，否则，这洛阳牡丹之名，只怕会旁落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