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作沉重的脚步声并没有惊醒仍旧沉睡的男子,唐铭见状略感无趣,拉过椅子坐在龚擎身旁,眼光流转间,突然看到了一抹破败的红艳自男子手腕里探出,从来不会懂得客套的他伸手扯出,却见苍白的手上系着之前没有看到过的红绳,绳上系着一颗看来被人握了很久,久远得梭角已无,只显圆润的小石子,难道这就是方才左晨鸣所说的石子?
将方才左晨鸣的自言自语尽收耳里的唐铭没有问及龚擎意愿,手灵巧地松了绳圈,将还有余温的小石子握在手上,乍看之下,这块小石子的确像一锭小小的银子,也难怪还没学会辨银子真伪的小孩受骗,没料到左晨鸣也有这么蠢笨的时候。
得意的一掏,石子在半空打了一转,却落在了一只苍白的手里,目光沿着手臂而上,唐铭与龚擎平静无波的眼眸对个正着,两人无语对望一会,唐铭这才将身子往后靠在太师椅上,略有点敬佩道:“原来你一直都是醒着的,居然连左晨鸣也能骗过,真是可怕的人。”
“这是小弟的宝物,请勿随便玩耍。”没有对唐铭的话做出回应,龚擎只是小心地将石子缠回自己手腕上,躺了许久的他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加之有千年人参的加持,只要将原本被封的穴道打开,龚擎又会是一尾活龙。
“他不再认你做哥哥了。真是奇怪,以前你两兄弟与我两兄弟是实实在在的南辕北辙,我们兄弟因为要争唐门第一高手之位,打小就不亲近,你俩却是焦不离孟,秤不离砣,怎么如今我这边尘埃落定,兄友弟恭,你们这对却是反目成仇,情份不再了呢?这是不是叫……物尽必反!”
奇怪的形容让龚擎捧场咧嘴,眼角却没任何笑意:“唐铭,长大后的你比小时候的你更懂得如何激怒人了。”
“这是我的荣幸!”
未再言语,龚擎向来不会与人争口舌之利,他只将眼神放在腕上的小石,心底是甜酸苦杂,最后却终化为淡淡的笑容,长大后的小弟看似变了,却还是小时会将石子当作银子的小弟啊……自己心底未忘却的事,他也仍旧没有忘却!
只是自己是否选错了途径,要让一向依赖自己的小弟独立于天地,成为能顶天立地的人物,他所选择的离开,在小弟眼里却等于了叛离。一句劝他的话,却被他扭曲成有妻有儿,自己便会与他割袍断义,并且坚信不误,是他给晨鸣的信心太少,还是晨鸣他想太多了呢?
“……唉……”不知不觉,龚擎轻叹一声,将石子小心地握于掌中,收敛了因想到幼时小弟而露出的笑容,将心思重新放在一脸兴味盎然的唐铭身上,唐钰他打发得容易,这个与他小弟同年的唐铭却是让人摸不清想法,少时的他老是欺负小弟,如今长大后,又会对小弟有何看法呢?
唐铭任由龚擎打量,多年未见,早在以前,他便对这个猜不透的男子没有兴趣,与自己同样聪明的人,却比自己更懂得收敛性情,撩拨无用,挑衅不理,完全给予不了人玩乐的兴趣,只可惜了如今的左晨鸣,将他大哥那阴沉学个十足,幸好功力还没修练足够,仍有破解之机,而那机会,正缘自眼前这名男子身上……
唐铭眼角扫过那被龚擎握在手中的小石,眉间荡漾出笑意,神情越发的轻松了。
“请别伤害小弟,不然的话,即便你是唐钰的弟弟,我也不会轻饶!”才刚想着要偷去小石吓唬左晨鸣,耳边便传来暗藏怒气的警告,唐铭抬眼,只见该是平静无波的龚擎此刻眼藏怒气,似乎已经看穿自己所想。
“你对左晨鸣如此关怀备至,却不知你对另一位小弟是否也是这般上心,才惹得他对你心心念念,置生死于度外,只一心保你平安?”来者不往非礼也,被人拆穿心思的不悦转为利器,为了让龚擎脸上的面具卸下,唐铭突然将该是毫无瓜葛的陆慎言牵扯了进来。
手指有些轻颤,是缘自唐铭话里的意味么?些许恶毒的语气是否意味着离开自己身边的陆慎言在唐门并未好过?一时脑里竟是往坏处深想,思及自己并没有向唐门任何人陈述过陆慎言对自己的帮忙,偏偏自己身受重伤缘自替陆慎言挡剑,只爱护短不问情由的唐钰该不会真将自己受伤的过错全数推到陆慎言身上吧?
想到之前唐钰不肯坦承陆慎言也被带到唐门,猜想越发真实了,龚擎一手抓住那个犹在为打破自己面具而得意的男子,语气沉重问道:“唐门将陆慎言如何处置了?”
“你在意么?比你弟还在意他的状况吗?”
“他是我师弟,又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在意。唐钰没有为难他吧?”
“呵呵……我哥的护短,天下皆知。由被你骗了被绑在客栈闹笑话仍旧没有动怒而论,我哥似乎将你看待是另一位弟弟了,敢让他心中在意的‘弟弟’受伤害,无能到跟随在身边却保护不了你的人,你觉得我哥会有好脸色看待吗?比起我来,我哥更是将你看作是亲人,毕竟,真真正正长期一起练武的可是你们二人,绝不是一出生便处于跟他争夺唐门掌门之位的我。”
讽刺意味甚浓的话,却让敏感的龚擎听到内中含着的一份嫉妒,是为什么而嫉妒?长久以来所知的,是唐钰唐铭这一对异母兄弟的明争暗夺,即使在五年前,两人用毒本领分出胜负,这两兄弟也少有亲近的时候,完全不像自己与小弟几乎头足相抵的亲密。他是在嫉妒自己与小弟的亲近?还是在嫉妒唐钰对自己的大肚能容?
莫名的,龚擎突然觉得,唐铭有些可爱起来,是否,当弟弟的,总有一份让人发自心底的怜惜,即使是极端的任性,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撒娇?却不知陆慎言的弟弟,是否也如晨鸣与唐铭一般,口不对心,死鸭子嘴硬?
微笑的眉角扬起,龚擎突然温柔道:“唐铭,麻烦你,我想见一下慎言,能将他带来这里么?”
完全没有方才的针锋相对,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唐铭一惊,对上此刻笑得开朗的面容,明明只是嘴角的弯动,却造出了惊人的温柔出来,一双平日习惯低垂的眼此刻如秋水一泓将自己身影映入眼底,似乎要溺死自己一般,却又让人舍不得移开瞬光,放弃这怡人的暖意。
“你……你笑成这样,实在难看!”完全不知脸已经出卖了主人飘红,唐铭眼神不定,却不敢再细看那温柔的笑,心底却是嘀咕:难怪左晨鸣死追着他兄长不放,这样温柔的笑容外露,简直是有点暴殄天物之感,直让人恨不得他只对自己包容。
“……”未料听到这样的评语,难得露出的笑容至今获得的都是赞美,虽只是寥寥数人,但也是让他信心十足,怎么遇上唐铭竟是失效,未等疑惑解开,便发现唐铭脸红似火,其羞赧之态像极了平常小弟看到自己笑容时的呆滞,龚擎不由怀念地越加展出温柔,手差点便想伸出探向唐铭头上想依惯例揉搓。
还没触及唐铭,便听到一声惊呼道:“龚擎,铭弟,你们在做什么,这么晚了,还未就寝?”
被惊呼吓着,手停在了半空,龚擎不自然的收了回来,无视唐铭疑问的眼神,他朝着气急败坏奔进来的唐钰笑道:“唐钰,来得正好,我有事想请求你帮忙!”
“什么忙?什么不能留到明日再说,你才刚刚醒来,身体根本没好,此刻不休息来闲聊,你真活腻了是不是?”
“自然不是!唐钰,莫将我当作是风吹即倒的病弱之人,我的能耐,难道你不相信么?”
无视唐铭一副‘就是这样’的表情,龚擎伸手招过那爱担心的好友,看着他无奈在落坐在自己身边,摆出认命的姿态,脸上的笑意又更盛了几分:“唐钰,我想请你,将我丢到关着陆慎言的牢里去!”
“什么?”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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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出牢窗看向天边初升的晨光,整整一夜未睡的陆慎言席地而坐,突然转换处身之地的举动透着太多的诡异,他不解,更是挂牵,龚擎身上的伤势,他的晕迷,没有了自己,唐门可会仔细照顾周到,虽说唐门护短,可是这故人之情,又会不会被唐门纳入其中,让没有了意识的龚擎还能舒服地躺卧于床?
擦擦酸涩的眼,摇了摇自醒来后便一直晕晕沉沉的头,陆慎言等待下令抓他到这里来的人给予解释,只是从他被丢进这个真真正正称得上是牢笼的地方后,先前的礼遇便完全消失,冷冷的石墙,透着湿气的禾草散发着霉气,怎么看就怎么像一个监牢,这让陆慎言不由感叹:原来,唐门还是有正常的囚牢的。
“你一副感慨模样,是不是在怨恨我扔你到牢里受罪?才短短一日时光,就唉声叹气,真是受不了苦的公子哥儿。”熟悉的讽刺声,熟悉的脚步声,陆慎言不需转头便已知晓来者何人,再次体验到来者对他的敌意,陆慎言就算再怎么有肚量,这回,也不由有些怒了。
只是人在屋檐下,人在屋檐下……
勉强吞下怨气,陆慎言挤出笑容道:”唐大侠,不知道我哪得罪了你,要让你将我丢进这牢里教训呢?若真的是小子不对,我自当赔罪,还望你能早日放我外出,龚大哥生死未卜,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若真的要受刑,也请让我亲眼看到龚大哥复原,到时任你打死不论。”
未听到唐钰回嘴,却闻一声轻笑,带着无比的舒畅撞进他心中,缓解了他的急切与微怒。
“慎言何时如此轻贱生命了,我认识的你,可是坚强得让我也自愧不如!”
“龚大哥……你醒了?你醒来了?”
禁不住声音的颤抖,甚至连身子也抖动起来,陆慎言转过身子,便立刻看到刚刚踏进牢里的唐钰及他手上扶着的龚擎!冲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唐钰扶在龚擎肩上的手甩掉,取而代之自己紧紧的抱拥,那活生生的触感及体温,熟悉得让人落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着无力的手臂圈紧自身:“慎言,辛苦你了!”
“不苦,不苦,你醒就好,你醒来就好……”直到此刻,由见到龚擎身受重伤晕迷不醒的那刻恐惧与惊慌才完全释出,陆慎言厌恶自己像个小孩似的撒娇姿态,偏偏又止不住眼上流泪,又是掩目,又是禁声,还是挡不住喉头低沉的哽咽,他以为龚擎在他心目中很重要,却不知道龚擎会如此的重要,重要到见他生还这一刻,心房停摆片刻,只能任由深埋在心底的狂潮翻涌,尽化泪水奔出。
似也料想不到陆慎言竟会如此反应,龚擎完全失了分寸,用双臂牢牢抱住陆慎言,用自己有力的心跳及温暖的怀抱来平复少年心中的伤痛,说不出言语,更找不出任何抚慰心灵的语句,龚擎只能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抚着陆慎言因哭泣而起伏的背脊,直到肩上忽然一重,原来呜咽的声音渐渐淡去,龚擎才好笑地发觉,哭着哭着间,陆慎言竟伏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他怎么了?”也被那突如其来的哭声所吓,唐钰难得地付出了关怀,询问龚擎怀中少年状况。
“哭累了,便睡了。真难为他,他还比晨鸣要少两岁呢,才出江湖便摊上我的事,能撑至如今才崩溃,实在是难得。”怜惜地抱着陆慎言,龚擎技巧地就地坐下,让陆慎言滑至自己怀里睡得安稳一些,龚擎抬眼望向唐钰,后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二人,好一会才点点头。
“好吧,我认可他。但这不意味着我会接纳他,若他真有本领,等我见识过后,再行定论。这里虽说冷些,但是你有千年人参提气,相信能挨得过去,药我给你吃了,针给你扎了,余下的,可是要看你自己了。”
似打着哑语,唐钰无头无脑的说了一通,然后轻步退出牢门,示意看守的两位哑仆关上牢门,举步前,忽然转头看向了牢里,见龚擎仍旧轻轻呵着陆慎言好让他更熟睡一点,对于自己的离去并没有多加关注,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气闷由胸口涨自脑心,唐钰决定了,他还是不会喜欢上这个叫陆慎言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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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龚擎的怀里。
温暖感觉覆盖住了所有的感官,甚至连身在何方也几乎忘却了,陆慎言舒服地不愿睁眼,感觉脸上传来阵阵规律的呼吸气息,由这浅而稳定的节奏上可知,拥着自己而眠的人,此刻也睡得香甜,再不会像先前那样,让他时刻提心记挂深怕下一刻间,气息就此湮灭。
只是当冲昏脑袋的浮燥化去后,一路进展来的变化却值得人深思,陆慎言再舍不得睁眼,也终是敌不过满肚子的疑虑。
轻轻挣开龚擎环圈着自己的手臂,陆慎言脱下外衣为失去了他的体温而稍稍轻颤的身躯盖上,他只穿着中衣迎着晨起的冷风,站到了牢里唯一的窗前。
静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静下来的他这时才发觉,除了白云飘飘外,窗外各处竟没有落脚的地方,远远望去只有一片葱郁山林,整片的绿油由他所站之处望去,也只是小小的一块,闭目静听,山泉水涌,睁眼却无处可寻,这里竟是一个悬崖峭壁,凌空而建!
“原来唐门竟有这样的地方,囚牢建在这里,的确是插翅难飞啊!”感叹一声,陆慎言转过头来,却见到该是熟睡的龚擎正睁眼注视着他,弯弯的嘴角让没有表情的脸宽容了许多,似是装上了满满的宠溺。
“龚大哥,你醒了?身体怎么样,有不舒服吗?肚子有饿么?”
“没事,慎言,别这么忙乎,坐下来,让我好好看一下你!”拉过陆慎言,不再让他像老母鸡般在自己身边转过不停,龚擎满意地看着尚算整洁,身体没有伤痕的陆慎言,看来唐钰并没有多为难于他,只是……
略一沉吟已被陆慎言发觉神色不对,误以为龚擎身体又开始不舒服,陆慎言连忙站起就要到牢门前大喊,龚擎赶紧再次抓牢他,面有难色地看着陆慎言道:“慎言,我知道你此刻是满肚子的疑惑,只是可以请你先别发问,先别深究好吗?一会不管发生何事,我也请求你处之泰然。”
“我不明白!”直截了当地陈述自己的感觉,陆慎言觉得自进了唐门,身周的人就一直打着谜语,让他怎么听都听不懂,一如唐钰的态度,一如龚擎此刻的恳求。
听到陆慎言如此爽快地吐出不满,龚擎苦恼地揉了揉眉间,陆慎言不比其他人,随便便能糊弄过去,经过与自己的同生共死,要自己眼睁睁地望着那张关怀自己的脸孔说谎,实在是太过为难的事情,更老实的承认是,他的谎话能否瞒过陆慎言,自己甚至没有太多的把握,不高明的谎言远不如一句实话来得有用,但这实话又叫他怎么开得了口……
迟疑着,不敢望向陆慎言精明的双眼,龚擎只觉满嘴苦涩,当时与唐家兄弟商量得轻松,可真要启齿说与陆慎言听,心却莫名的揪紧,酝酿的话到了舌尖,怎么也吐不出来,难道要他对着如此坦荡而关怀的眼睛说,请他当饵,用来吊出幕后操纵血案的真凶么?
迟疑的神色突然触动了陆慎言,看了看如今身处的囚牢,与先前的待遇天与地别,更别提,才刚刚苏醒过来的陆慎言,也被唐钰丢进这里与自己同熬寒夜,难道说……
“龚大哥如此为难的神色,难道唐门也保不住我们了么?他要将我们交出?”
“……其实,是这几天夜里都有好几批人潜入唐门探听,昨夜我刚醒来,便已经被人察觉,唐门再徇私也不能违背他们日前在武林同道面前所许诺的事……”未竟的话语带来太多想像,龚擎明知道陆慎言会往最坏的地方想去,可他无法制止,他需要陆慎言为这样的设想做出动作,即使这样会危害他的性命!
一想到这,龚擎原本平放的手不由紧紧的紧握起来,只要自己的穴道解开,他一定能保护陆慎言,他不该往坏处想!
“那他们是想如何?放你未愈之体到这寒风刺骨的牢里已是过份了,难不成他们还想严刑挎打以示对那些伪善之人的友好吗?”
“倒不至于,只是……也不能让我们如此健全地呆在牢房里,如我料得无错,再不久,剑门便会找上门,趁机一瞧我们的惨况……”
“只是剑门不够份量,刚好武林大会召开,指不定他们会借用这股号召力,要让你这杀害丐帮帮主的凶狠之徒接受惩治,武林大会所云集的高手绝非上次的乌合之众能比,唐门根本保全不了我们多少,龚大哥,我们不如逃吧!”
越说越像是那么一回事,陆慎言一手揣起龚擎,神态热切,惹得龚擎嘴上的微笑越加苦涩:“我要商量的也真是这件事情!唐门放我们在此,一则表示没有违反当初他们承诺的事情,一则是为了让我们能逃!”
“哦?这里?能逃?”
“药已经多给我,剑也还给我们了!如今就是要看慎言意思如何?”
“能逃的当然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况且我对唐钰的医术不放心,还是带你去找那个月姑娘看一下比较好,不然你内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说得一派轻松,龚擎望着虽不知晓他设计却道出目标一致的陆慎言,心底窜出一阵暖流,突然一把拉过陆慎言,紧紧地抱拥着他:“能与你一同逃命,是我今生修来的福气!”
没道一声谢字,陆慎言却觉得已听到了千万声谢意,回抱着龚擎,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能跟你一起逃命,也是我的幸运!”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龚擎自长袍里抽出陆慎言离身而已的长剑‘潇湘’给他:“带着,很快就有它的用武之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