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能看见,他眼里的火气已经消了,只残留着莫名的苦涩和疲惫,就像过去那些年,他来找她时一般。
以前她总不知,像他这样吃穿不愁的少爷,会有什么烦恼,能有什么烦恼,小时候,她总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定也无忧无虑,长大了才晓得不是那样,没钱的人,能吃饱就很开心,有钱的人,吃饱了却烦恼更多。
可冬冬却一直等到,真的嫁给了他,住在那个家,处在他那群总对他需索无度的亲族里,她才真正了解明白他的处境,并非旁的人想象那般轻松,那样自由。
身为易家少爷,他肩上担着的,不只易家那些亲族,还有工坊书楼里所有人的生计,这城里有半数以上的人都靠着他,都仰赖他。成亲这两个多月,她一日也没见他休息,他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天黑了也带着工作回家处理。可每每他忙了一天回来,三不五时还得受他家里人的气。
所以,他来找她,在每次受了气时,走过半个城,消磨了怒气,才来找她。
他不是不理她的叫唤,他只是不想她受他的气。
不自禁的,她回握住他的大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抹笑,如此温柔,像黑夜中的火苗,温暖了他冰冷的心。
难以自己的,他抬起手,拨去她发上的雪。
“你真傻。”他垂眼看着那站在雪中的小女人,心好紧。
本以为。她会失了耐性,会先回去,谁知她一路跟着,硬就是要陪着他。
“傻的是你。”冬冬踮起脚,抬起手,不舍的将他发上,肩上的白雪也拍去,悄声道:“我们是夫妻,你不开心,也能同我一起,不需要刻意走开,就是你想发脾气,我也不会介意。”
喉,收紧。
这个女人,总莫名,就能知他的心。
缓缓的,他将她冰冷的小手,拉到唇边亲吻。
他眼里,有着歉意,那是他无声的道歉,她知道。
“我娘她……”
“没关系的。”她抬手压住他冰冷的唇,告诉他,“你若不想说,就别说。”
本来,他是真不想说的,他从来不曾同旁人说过,可她却一路跟着他,即便他头也不回,纵然他不会理她的叫唤,她依然不屈不挠的跟在他身后。
低头看着那个娇小却温柔的女人,他将她冰透的两只小手都合握在手中温着,暖着,哑声道。
“我想告诉你。”
冬冬心一紧,没在反对,只静静的等着。
“你记得舅老爷最小的那个儿子吕荣吗?”
“恩,记得。”她点头,那是他最小的表弟,今年才十岁。
“他不是舅老爷的儿子。”他深吸口气,告诉她:“是我娘偷人生下的孩子。”
冬冬睁大了眼,吓了一跳。
“你是说他是……你弟弟?”她悄声问。
“是。”他点头,扯着嘴角,告诉她:“当年我娘根本不是生病,她是有了身孕,我爹早死了,她原本可以改嫁,可她舍不得易家夫人这头衔,吕家人也都舍不得,所以把孩子生下来后,当作舅老爷的孩子养。”
冬冬恍然,这才知,为何舅老爷总是如此横行霸道,为何他娘要特地来帮舅老爷讨钱,又为何,他总是这样同他娘针锋相对。
“她宁愿舍了孩子,也不愿舍弃这个易家夫人的头衔。”他苦笑,嘲讽的道:“我娘她就是这样一个势力又无情的女人。”
他眼里的苦涩,如此深。
不自禁的,冬冬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他再笑,轻笑。
那笑,好苦啊,哭得让她心更紧缩。
“你记得,小时候我被称作小霸王吗?”
“嗯。”她记得。
他扯着嘴角,说:“我娘一直是个冷清的人,我从小就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从来不曾真的在乎过,就连那回我受了伤,可她连一次都没到印天堂看我。当年我想习武,她会阻止我,就是因为她认为练武是工人才会做的事,若让人知道了,会让她很丢脸。对她来说,我只是个麻烦,一个她要当易夫人,不得不忍受的麻烦。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不曾抱过我,我甚至记不得她曾经握过我的手,一次也没有。”
冬冬傻眼,简直不敢想象竟有这样的娘。
虽然她娘在她五岁时就过世了,可她一直记得娘的怀抱,记得娘身上的味道,记得娘温暖的手,记得娘唱着轻柔的歌谣哄着她入眠;就连她那沉默寡言的爹,都曾抱过她,安慰她,牵握着她的小手穿街过巷。
可是他却说,他娘从没握过他的手。
冬冬震撼的看着他,刹那间,只觉心好痛。
还以为,与她相比,这个男人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怎知道在那个家,他连一个会疼惜他的人都没有。
无论你怎么想,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没名没分……
你知道我是易家的少爷,嫁了我就是易家的少夫人,没人敢对你无礼,干再给你难看……
我就这么差劲?差劲到连你都不想要我?
他同她求亲时,她还不懂为什么他要强调这些,为何如此在意这点,她甚至以为,他说自己差劲,只是反话。
可现在,听了他所说的,她方了解明白。
人都是贪他的钱,爱他的财,每个人靠近他,都是因为他是易家的少爷,即使是他娘,就连他亲娘,也是这般。
他觉得自己差劲,因为不够好,才让所有人都只因钱而靠近,才让大伙儿都只看得见钱,看不到他。
看着他眼里难以掩藏的痛与苦,疲与倦,忽然间,她知道自己得和他说明白,无法自己的,她抬起双手,捧握住他冰冷的脸庞,深情的看着他,温柔的开口:“易……”
她放出声,又停下,改口再道:“阿远……”
原以为,唤这名,会觉着羞,感觉臊,可他的名,如此自然的溜出了唇。
她能看见他的瞳眸放大,感觉到他屏住了气息,她情不自禁的再唤了一次,道:“阿远。”
他猜他喜欢,就如她也爱这样叫他。
温柔的,他抚着他的脸庞,凝望着他的眼,张开嘴道:“我嫁你,不是因为你是易家的少爷,不是因为可以成为易家的少夫人,你懂吗?”
她的话,教易远心紧,他垂眼看着那个无谓风雪,更了他一路的小女人,喉紧心热的哑声说。
“我知道。”他柔情万千的凝望着身前的小女人,抚去她眼角因他而滑落的泪,心头热烫烫的道:“我知道你不是。”
冬冬含泪微笑。
那抹笑,那么甜,那样真。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黑夜中,亲吻他的唇。
他又屏息了,又微微的僵,以往她总不知为何他会这样,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他紧张,怕她收回了手,怕她不愿碰他。
这男人,教人好心疼。
含着泪,冬冬恋恋不舍的轻抚他的脸,仰望着他,粉唇轻启,告诉他,那藏了好久好久的情意。
“阿远,我嫁你,是因为我爱你。”
刹那间,他黑眸一紧,不敢呼吸。
她恋恋不舍的,抚着他的眼,他的眉,他脸上的颧骨,他冰冷的唇,道:“我不想的,你是少爷,同我一起,不过是因为怜悯,因为同情——”
他张嘴想辩驳,可她压住了他的唇。
“我真的不想,可我情不自禁,起初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看起来总是那么自信,那般闪亮,可后来,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对我好,对我很好很好。你不差劲,一点也不差劲,即便是当年的小霸王,你也依然对我伸出了手,教我读书识字。”
“你救了我的命。”他提醒她。
“我没有,我只是叫来了苏爷,是他救了你。”她看着他,说:“你要真是差劲,你会这样想,会认为大不了赏我几两银子就好,你不需要亲自来教我写字,我不需要对我好,可你还是做了,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不厌其烦的为我解释每一个字的意思,教我怎么样发音,如何说话。”
冬冬抚着他干涩的唇,悄声道:“在这之前,我几乎忘了该怎样正常说话,我爹是个沉默的人,就算我讲错了话,说错了音,他也不会在乎,不会介意,可其他人会,他们嘲笑我,欺负我,让我在外头,越来越不敢开口,但你和我说话,你把我当朋友,把我几乎快遗忘的声音,还给了我。”
深深的吸口气,她幽幽再说。
“然后,你走了,继承了家业,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可我仍是忍不住远远,远远的看着你。”
易远能看见,她眼中的疼,教他心抽紧。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俩,就这样了。”她瞧着他,唇上有着清楚的笑,说:“可后来,你又来找我,一次次的来找我,同我聊天,和我说笑,教我明知不该,还是对你动了心,因为你是那么,那么的好,我知你只当我是朋友,我不想喜欢你,可就是喜欢上了,不想爱你,可就是爱上了,你不差劲,你要是差劲,就不会为了负责而娶我,觉得该为一时的冲动照顾我——”
“不是一时冲动。”他握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暗哑开口:“我娶你,是因为我想要你是我的妻,只想要你是我的妻。”
冬冬一怔,愣住了。
他嘎哑开口道:“我一直想娶你,十六岁时就想娶你了,可你还没及筓,我娘又出了那事,而你爹——”
“我爹?”冬冬呆了一呆。
易远眼一暗。坦承:“他瞧不起我。”
冬冬更呆了,“什么?”
“我认为我只是个靠着祖宗的庇荫的二世祖,根本配不上你。”
她傻眼瞧着他,“我爹说的?”
“差不多就那意思。”易远一扯嘴角,道:“可他说的没错,当年我的一切,都是爹留的,娘给的,没一样是我自个儿攒来的,所以我一气之下,赌气说若我没在岳州城起楼,就绝不会再去找你,可要我真起了楼,他便得把你给我。”
冬冬震惧不已,脸红心跳的看着他,好半晌,才能挤出一句。
“那你来找我时,怎不说?”
“我以为那只是年少气盛的冲动,我不知道,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清楚了,而等我确定了,知道了,我就是想要你时,你却只当我是朋友。”
冬冬哑口无言,然后再禁不住含泪轻笑,说:“我不是。”
“我知道,现在知道了。”易远再忍不住,情不自禁的抬起手,将这个可爱的小女人紧拥在怀中。
冬冬笑着忍住到喉的哽咽,伸长了手环抱着他,感觉他的心跳与她在一起。
怎知的,怎晓得,原来都已用了情,动了心。
白雪,轻轻的飘,洒了两人一身。
她的身子,那么小,却温暖无比,暖着心。
易远将脸埋在她颈窝,埋在她发里,深深,深深的拥抱着她。
那一瞬间,他晓得,无论将来如何,他终其一生都愿与她一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携手相伴到老。
半晌后,他终于强迫自己松开了手。
她眼儿红红,鼻子也红红,看起来却异常教他心动。
他笑着再次抹去她的泪,这才牵握着她转身,缓缓离开那儿。
这一回,她不再跟在他身后,而是陪着他一起,两人并肩同行,一步一脚印的踩在雪地上,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