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个月后
红龙酒店中醉眼迷蒙的酒客没打中吧台末端附近铜制痰盂的机率要比打中大得多。木质地板上有一滩黏黏的棕色液体向外扩散。一个无精打采的侍者提着水桶、抹布尽可能远离这批视茫茫的醉汉,而这寥寥几名醉汉其实也根本没注意到。
店里原本就生意萧条,加上时值午夜,更显得雪上加霜。红龙酒店的酒客看中的正是其性。墙上贴着早就成为过去式的告示——拳击赛、马戏团巡回公演、舞蹈团演出。另外的则提供不同的金额缉拿不同的人渣——马贼、凶手、纵火犯等等。
这些上的对象今晚可能都到过红龙酒店,却没有人会眨一下眼睛,也没有人会跑去通风报信以获得赏金或维持正义。
包括酒店僻静一角坐着的那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他拿起一瓶威士忌痛饮着,酒烧喉咙,直人愁肠,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灰眼满布血丝,迷蒙不清。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并非完全失去神智。他脑中仍有天生的求生本能所以他才会特意面对墙壁。
季若亚侧着前额,倒不是想避开酒店吊灯刺眼的光线,而是避免有人突然好奇心起,特意仔细打量他这个孤独客。他已在这个破落小镇待太久了,虽然,说老实话他连这小镇叫啥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何来到这地方的。或许是因为某个美好的回忆,虽然那回忆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若亚自黑色背心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这两个星期来这信封他一直带在身边。从信封上邮戳看来,它是大费周章耗费时日才送到他手上。信尚未拆封。他握着信的手微颤,而他有种莫名的情绪,一时也不想拆开这封该死的信。从自己对这封信漫不经心的态度看来,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努力想使信遗失呢。
「甜心,请我喝杯酒如何?」
若亚抬头。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胸脯。他没有办法,因为她的胸脯就堂皇地挺在他眼前。一位身穿俗丽蓝色丝质低胸衣裳的女子正凑向他。他顶顶帽子——积习难改——她抓起帽子桌上丢去,双手很熟练地把弄他及肩上的黑发。
「你发鬓的几根灰发一定有着什么英雄事迹可诉说吧,牛仔?」她喃喃说着,脸上的笑意与眼中温情一般虚假。
过厚的脂粉掩盖了曾经美丽的脸庞。太多夜晚与太多跟他一样的男人已使这位烟花女子遗落年少时的种种梦想。夜夜盼不得天明。
他将酒瓶推向她。「自己来。」
她虚假的笑意扩大了。」
他不以为意。
她拉张椅子坐下来偎近他,丰满的胸脯抵着他的胳臂在他耳畔低低说着淫荡之词。他的身体并未起反应。他皱皱眉头:他一定是喝太醉了。
「牛仔,我的房间就在楼上,一块大洋可以解千愁。」
「我没空也没钱去解千愁,亲爱的。」
她的手钻到他的裤裆。「你确定?」
若亚伸手抓住酒瓶。「再喝一点,我要看一封信。」
他撕开信封,立刻认出伊里龙飞凤舞的草书。「火速到科罗拉多州坎特镇,事出紧急。」信末是一串日期,这些日期距今仍有一、两个星期。
他暗暗叫苦。伊里早就料到这封信要好一段时日才能交到他手上。信里还声明说如果他比伊里早到——等我一定很值得的,伙计,我保证。
那女子正解开他衬衫最上面的钮扣,抚弄他的胸毛。牛仔,我好寂寞,你人又长得这么帅。」
他又把信看了一遍,暗暗诅咒一声。伊里故意语焉不详,这是为什么?想激起我的好奇心吗,老头?他烦躁地想着。还是伊里只是行事谨慎?说得太清楚了恐怕若亚轻易就下了决定,根本不去跟那老头碰面?这封信早该丢到垃圾桶去才对。
若亚叹口气,感到一丝良心不安。还是伊里保持一惯作风,仍是他的好友?一直站在他这边,在别人都不——
他诅咒一声,将信揉成一团。
那女子同情地说道:「家乡来的坏消息?」
他不答。
「亲爱的,我需要你,真的。」她的脸摩着他的脖子。
「你是需要我,还是需要借着带我上楼而避开酒保?」他问道。
她做出受伤害的表情。
「抱歉。」他捧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的脸。
见面时再详谈,伊里写道。
「求求你,亲爱的。」那女子担忧地瞄向酒保那边。
「鲁克会认为我已经不管用了。」
「这样可不成,不是吗?」
这可能是东山再直怕大好时机.我发誓,伊里说道。
他把信塞回对她说道:「五块大洋可解多少愁,亲爱的?」
她的笑容变得真诚了。「甜心,到明天早上你连你的祖宗八代都忘了,我保证。」
若亚没有笑。要是能忘多好。「甜心,带路吧。」
……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过了三年人间炼狱的了,还会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埋藏已久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搅,比方说自尊和荣誉。他欠那老头一份情,所以他得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章
方玮琪紧抓住左轮手胡桃木枪把,俯趴在她面前业已毙命的两个人,他们的双眼直挺挺地瞪着科罗拉多耀眼的太阳。杀死这两人的是她的子弹还是伊里的?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玮琪把枪收回枪袋中。她告诉自己她很高兴这两个混混决定要出手,也很高兴他们都死了。这五个月来她勤练枪法,一周七天,一天三小时,为的可不是将他们活捉交给警方。那么她为何在发抖?她为何突然需要背对他们的尸体?
玮琪颤巍巍地深呼吸一口气,眼眶发热。然后她又诅咒一声。她才不要哭。自从那夜农场遇袭之后,她就没再,现在自然也不能哭。
他们两个活该。她和伊里给他们好几次机会缴械投降,她才不要良心不安。他们加害她父亲和莉莎,算是死有余辜。
玮琪扫视岩石累累的山坡。该死!伊里人呢?她原以为他会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她需要他帮忙把这两具尸体抬上马背,可是伊里不见踪影。她不解地蹙眉。这阵子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了。三个月前他们远离家园在外奔波,他的痛风毛病就越来越严重了。但她大仇未报。这两个歹徒死了,但还有四个尚未正法。包括柯瓦尼。包括白约翰。
她疲倦地伸个懒腰,摘下头上的黑帽子,揉揉汗湿的短发。她心中一痛。虽是过了好几个月,有不习惯她一头短发,但她并不后悔,跟她并不后悔,跟她身上的牛仔裤及灰棉布衬衫、黑背心一样,短发可助她完成报仇大志。
她已不再是方玮琪。现在她是李维奇,一位靠赚悬赏奖金过活的游侠。
她从牛仔裤口袋中取出一张纸打开,硬着心肠比照纸上画像跟两具尸体的面容,没错,他们正是史威德和詹克林,表兄弟,生于密苏里,加入同乡盗匪兼杀手贾氏兄弟。她确定坎特镇的警长一定可以看出他们相貌与海报上画的一般无误。
缉拿歹徒,死活不拘,传单上方大剌剌写着这一行字,下方则又印着一行:「最好是死的——好给法庭节省一条绳子。」
她用力一捏,海报便皱成一团。这两个人无恶不作——抢劫、强奸、杀人、放火——罪行遍布堪萨斯州,以及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的边界。虽然这两个并非时时与柯瓦尼和白约翰一干人一起作案,他们也会自行犯案,有些被害人在临死前描述了他们的相貌。
农场遇袭的一个月后,玮琪乔装往波顿,适巧看见了这张海报。她自后门进入警局.在一间密室中指认一大堆罪犯图像。
她都快放弃了,可是倒数第二张海报却出现了詹克林和史威德的画像。再度见到他们的脸,她感到血液都凝固了,同时却又感到精神一振。她又指认出两个凶手来了。
但是当她向警长说明时,他却只是耸耸肩,告诉她说他们大概已经逃出州境,他也无可奈何。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想有所行动。」玮琪老实不客气地说道。
韩警长勃然大怒。「听着,玮琪小姐,我同情你们家的遭遇,但是我并非自由身,不能越职权及法律。」
「去他的法律。」她龇牙咧嘴。
「你可以跟联邦联系。」他绷着声音说道。「或者呢,」他指着海报,带着点讽刺意味地说道:「你大可去雇一个赏金杀手。」
「什么是赏金杀手?」
「那大概是最下等的人了,」警长说道。「为了钱而追杀别人。」
「反正这两个也不是人,他们是野兽、野蛮人。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付我父亲和姊姊的?」
警长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口气也变得防卫起来「玮琪小姐,我已经尽力了。我跟手下追踪了两个星期,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反倒是我的一个手下挨了一枪。我们也别无选择,只好回来。我在这边有要务要处理.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责任。」他在痰盂中啐了一口。「你该回去照顾姊姊,你们姊妹俩还能活着已是万幸了。就我所知柯瓦尼和他的手下平常是不留一个活口的。」
玮琪很想告诉他那天发号施令的不是柯瓦尼,而是名叫白约翰的疤面男子。但是她已经答应伊里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警方在内。所以她只好默默回家去,但她把海报也回去了。那时她只是想给伊里看,计划是后来才想到的。
如今她和伊里就要去领他们的第一笔赏金了。八百元.每具尸体四百元——虽然这些钱对她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她会接受这笔钱,因为她需要钱来继续追捕其他人。这几个月她学到了一件事:许多情报无法自己收集,只能用钱买通。她和伊里就是循此管道认出白约翰那帮人当中另外一个人的身分——一个名叫葛迪的小贼。警方并没有悬赏捉拿他,但是玮琪获悉边石镇曾发出一张通缉令,因为他曾到当地教堂偷钱。最后一个年轻人——那夜袖手旁观的那个——却仍查不出身分。
即使如此,玮琪很清楚其中最难追踪的还是柯瓦尼和白约翰,一则她目前为止尚未看过任何缉拿柯瓦尼的告示,农场遭袭尚未成为官方记录,因为如此一来柯瓦尼便会知道自己留下了活口。至于白约翰——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虽然她不肯承认,但她知道伊里也有可能弄错,可能另有一个人跟白约翰有着一样的刺青。万一这种人已经得悉有人在追捕他怎么办?他可以安排埋伏,玮琪就——
她背后突然有声响。她一惊,枪已迅速抓在手上.双眼紧盯着那两个歹徒,心怦怦地跳。他们并没有动。她这才如释重负,随即又暗骂自己:难不成人死后还会有冤魂来报仇?
这声音其实是其中一名歹徒的马发出来的。玮琪收好枪。叫自己别这么草木皆兵。
「该死!」她自言自语道。伊里人呢?他的动作不可能这么慢吧?她大声呼唤他。
没有回音。
她突然感到心底一凉。詹、史二人在被撂倒之前曾开了几枪。「伊里!」她叫得更大声了。
什么都没有。
她连忙走下斜坡,起初还是谨慎地走着,留心松动的石头,但是她一连又唤了几声却没有回音,心里就急了。伊里该不会是死了吧?他不能死!她不能没有他。
她瞥见他在一个十尺高的岩壁下方,显然是失足掉下去的。他仰躺着,双眼紧闭,左腿变成很不自然的角度压在身体下面。玮琪胃部在翻搅,迅速找了条羊肠小径爬下去到他身边,轻轻碰触他,见他身体动了动,她才吐了气。
「谢天谢地。」
「那些歹徒呢?』』他挣扎着想起身,整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死了。」她说着,按住他肩头。「你放轻松。」
他颓然向后倒。「脚摔断了。」
她自靴中取出一把六寸小猫刀。「我来看看。」她层层地割开伊里的鹿皮绑腿,看到骨头并没有刺穿肌肉,这才松口气,但是他的脚整个肿起来,胫骨显然也移位了。
她的手心发汗,便随手擦在长裤上。「得先帮你固定才行。」
「或许坎特镇有大夫。」
「你可以骑马吗?」
他摇头。「你得做个担架才行。」
玮琪望向山坡。「距此半里处有个白杨树林,我可以弄些粗韧的枝桠来。」她想起身,伊里却使力拉住她。
「你还好吧?」他问道。
「很好,一点伤也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刚杀了两个人。」
「我杀的是杀父仇人,记得吧?」
「你是说你心里还算好过?」
「我是说,」她绞着手。「他们原想杀死我们。」
「这两上不同,你也很清楚。我们像猫犬一样追踪他们两个星期之久。」
玮琪站起来踱步。「你的口气活像是我们逼他们似的,活像我们早该打退堂鼓。干么?让他们逃之夭夭吗?」
伊里呼吸困难。「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明白。他们可能是要去跟柯瓦尼一干人会合再要是我们稍安勿躁——」
「这件事我们早就讨论过了。」
「现在我们还要再讨论一次!这两个人是我们追踪白约翰的好线索。」
「我们要他们投降,是他们自己不肯的。」
伊里哼了一声。「他们死定了。我们一把他们逼到死角,他们就死定了,不是被我们枪决,就是被判吊死。我们原可放长线钓大鱼的。」
「不!他们可能会逃走,他们又下手抢劫、杀人——教我夜里怎么睡得着?」
「你现在就睡得着吗?」他目光犀利。
「睡得很熟。」她咬咬牙,背对着他。
伊里叹口气。「我不是故意要折靡你,我只是不喜欢你做这种事,这样做是不对的。我陪你,主要是因为不如此你就要单独行动,这样子我会良心不安。」他疲惫地摇头。
「看你这个样子,你爸爸一定会心碎。」
「爸爸已经死了。」
「莉莎没死。」
「不要再提了。」
「你不能这样下去,不管那些人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你都要设法忘怀,不能一辈子牢记他们,妞儿。」
「别叫我妞儿,」她斩钉截铁。「我叫维奇,你不能说l溜嘴。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也不可以。」
「该死!」一阵剧痛令他透不过气来。「我的话你根本就没听进去。」
「我听进去了,」玮琪说道。「可是我不想听。还剩下四个人,伊里,四个。等他们死了或是坐牢,我才会罢手。」
他低低诅咒一声。「我真不该随你的意思,不该带你到坎特镇来,我早该把你锁在你姨妈家的阁楼里,我也不该去找——」他住口了。
她咪起眼睛。「找谁?」她问道。「你在讲谁?」
伊里痛苦地移动身子。「腿好痛,你最好快去做个担架。」
「找谁?」她再追问道,但伊里闭口不语,显然是很后悔说溜嘴。她知道她再追问也没用。
她气呼呼地走到马匹那儿。反正她也厌倦争论不休了。她当然更不想自己行径究竟是对还是错,免得自己内心都起了怀疑,而她是绝对不能动摇的。她已作了承诺,她一定要改造承诺,这表示她一直要给仇恨之火加燃料,如此而已。
她自伊里马鞍上取出水壶给他喝。
「真想喝杯酒。」他嘀咕道。
她挤出一丝笑容。他显然也跟她一样懒得争论了。
「到坎特镇时再说,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就过来。」
她骑着「加拉汉」来到白杨树林,自鞍袋取出一支小斧头,动手砍下两枝韧而有弹性的树枝做临时担架的柱。两个小时之后她已是汗涔涔的,不过担架已经做好了。
她抬眼望天。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她应该有足够时间把伊里弄回坎特镇。
她停下来喝口水,再以手掌盛了引进抹在脸上及前额上。水令她精神一振,但她却无意把脸洗干净。这是她女扮男装的另一个代价。她需要脸上的泥土掩饰自己从未刮胡子的事实。
「你呢?『加拉汉』?」她拍拍爱驹的脖子。「你渴吗?」
「加拉汉」哼了一声。
玮琪自水壶中倒了一些到帽子中盛着给马喝。「好乖。」她又拍拍它。「今晚你可以睡真正的马厩,我还会备一桶燕麦给你吃呢。」
马儿用鼻子摩擦她的颈项,玮琪露出一丝笑容。「加拉汉」是她跟过去的生活唯一的连。她环顾四周起伏的山峦、树木零星的山坡,洛矶山脉高耸的山峰隐约可见。这儿跟堪萨斯州的大草原很不相同。
现在家乡的玉米一定长得跟她一般高了,如果伊里曾播种。而往南会是一片麦田海,在风中摇曳着。
莉莎会在厨房里,忙着做柠檬汁。
她父亲会……
玮琪闭上双眼。
多想也无济于事,她要集中注意力于现在。她嘀咕一声,拿着担架上马。伊里需要她,她最好回去找他。
她发现他已快神智不清,十分吃惊。他的腿伤显然比想像中要严重。她力持镇定,把担架放在伊里马背上固定好,然后尽可能轻轻地把伊里抬到上面。他的嘴唇发白,双眼紧闭。她暗暗叫苦。坎特镇最好有大夫。
「撑着点。」玮琪说道。「你不会有事的。」
他睁开双眼。她见他满眼痛楚,不由感到心酸。
「别忘了那两个歹徒。」他说道。「你不能把尸体留在这儿。」
「已经不重要了,我要带你去看大夫。」
「如果不带走,兀鹰会来啄食,届时就难以指认了。
玮琪胃部作呕。「我不在乎。」
「我们需要那笔钱。我们两个身上加起来才不过十一元,这样买不到什么情报的,大夫也不肯给我白看病。」
「可是……」
「去抬尸体,快。」
玮琪只好让步,她不想再让伊里难受。她匆匆牵着「加拉汉」和两个歹徒的马走上坡。她走近尸体时看见苍蝇成群。玮琪突然意识到伊里要她处理尸体显然是别有用意,便硬着心肠,尽可能不要直视尸体,以绳索套住詹克要肋部,用力将他拉到他的马背上绑好,再将史威德如法炮制。等她做完,看见这两个像头干巴巴的野鹿尸一样,心头又不安起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好想尖叫逃走去大吐一场她尤其想洗个澡,洗刷掉身上这两个人的气味。
她挺直腰杆,拿起绑在马儿身上的绳索,牵着马儿回头打伊里。见他盯着她瞧,她一点也不意外。她定定地迎视他。「我们可以走了,」她说道。「我已经把咱们的八百元赏金绑好准备上路了。」
他撇嘴,却没说什么。
他们这才出发。玮琪小心翼翼地挑选路径,专走最好走的路,以免伊里过度颠簸。
他们在黄昏时分来到坎特镇。玮琪带点烦躁地打量这小镇,这简直算不得什么小镇嘛。以前可能有此远景,但最后却无疾而终。
寥寥几间破败的建筑物。历经风吹雨打。她策马走向似乎还有营业的唯一一幢。招牌上写着「葬仪社」,她正想进门问,又瞥见另一头的酒店也有营业她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拿着扫帚扫街,她也无暇多顾,急着想给伊里找大夫,说不定葬仪社的人会知道哪里有大夫。
她下马后,将四匹马都拴好,再去看伊里。他并没有睡着也没有昏迷。她摸摸他的额头,有点烫。她举步想走进葬仪社。
「站住!」一个声音叫道。
玮琪转身看到一名壮汉大踏步走来,衬衫上的锡制星章在阳光下闪耀。
「我是查汉克警长。」他简短说道。他看看尸体,手指则弄着腰间的枪托。「先生,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玮琪尽可能压低声音,让嗓音沙哑。「我得先带朋去朋友看大夫。」
「哼,你得先把尸体交代清楚。」
玮琪大怒,随即又按捺怒气,把缉拿告示递给警长。
他蓝眼中浮现一抹不屑之色。「赏金杀手,」他嗤之以鼻。「从你身上的臭味就该知道了。」
「臭味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出来的。」玮琪很不客气地说道。
警长不再用嘲讽的口吻说话了。不过她也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目前能上能下为止她还没见过瞧得起赏金杀手的警察。或许是因为赏金杀手做得了警官办不到的事。
她回到伊里身边。「大夫呢?」
「这儿没有。矿坑停采之后就没有了。马车店再过去的马强生很会医治牲畜,应该也会医人,你把你的朋友送到美蜜小姐的寄宿之家,我去通知马强生。」
「谢谢。」
「不必客气。」他大踏步走到尸体边,一把揪起他们的头发,比照告示上的图像。
他嘀咕一声。「几年前我跟这两个无赖结过梁子,那时我是亚比林的警长。」
玮琪很好奇堂堂亚比林的警长怎么会来到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坎特来,可是她没有追问。她早学会在西部不要追问别人的过去,唯一的例外是她要追杀的人。
「我和我朋友要领赏金。」她说道。
查汉克耸耸肩。「我得打电报通知上级,可能要好几天。景况好时咱们这儿就没什么钱,两个星期前银行抢劫案?知不知道是谁干的?歹徒有没有逃走?」
「该死的歹徒杀了一位银行框员和一位顾客,另外则没有清楚的目击者。」查汉克目光冷峻。「唯一教人快慰的是那帮人大费周章,却只抢到三百元。」
玮琪无暇细想是否为白约翰一干人所为,现在她还不能多想,以后她会再细问。现在她要考虑伊里。她执起伊里的马的缰绳。「我会带我的朋友到美蜜小姐那儿。」她说道。「你能否请葬仪社那边处理一下这两具尸体?」
「咱们不会给他们付帐的。」
「他们的装备应该够用来付帐吧?」
「或许。」
她很不耐烦。「跟葬仪社那边说我等一下过去处理。」
美蜜小姐的房子是座两层楼的木造建筑,当年想必曾风光过。玮琪发现美蜜小姐亦然,她已是迟暮美人,身材丰腴,一头橙色头发,年已五十许。琪猜想以前美蜜小姐的职业可能比开客栈不名誉多了。厚厚的脂粉及浓密的假睫毛遮掩了那张原可能是和善的脸,反倒像是万圣节把小孩吓哭的面具。但是玮琪也无权挑剔。
「我需要另外一个房间。」玮琪和美蜜小姐扶着半昏迷状态的伊里到干净的床上后,琪说道。
「欢迎之至。」美蜜在这间二楼的房间忙进忙出,拉开窗帘和窗子。「我这边已经好一阵子没多少生意了。我先整理一下你的房间,就在走廊再过去一些。房间没用到时我喜欢把里头东西都收起来,以免日晒损坏。」
玮琪递给她一个银元,她差点放到嘴边咬一下。「应该假不了。」说完她就走了。
门口有人敲门,她以马是美蜜,就过去开门,不料门口站的却是一个魁梧大的大汉——比高大的她还高上至少一尺的黑人。他的衬衫衣袖已经不见了,玮琪心想一定是故意剪下,以免紧绷着臂膀壮硕的肌肉,他的胸膛也硕大得惊人,而那双手……她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手。她看得目瞪口呆。
「我是马强生,」他露出和气的笑容,显然他早已习惯她这种反应了。」警长说你可能需要找人看病?」
「是的,请进。」她尖着嗓门说着,随即回过神来,清清喉咙,假装在咳嗽,又低哑着声音说道:「我是李维奇。」她带他来到伊里床边。「他的腿摔断了。」
马强生蹲在床边,以出奇的娴熟及温柔抚摸着伊里的腿。「能否请你去拿些绷带和夹板来?」
「马上去。」玮琪匆匆出去。
她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但那时马强生早已把腿给固定好,伊里甚至已经坐起来了,虽然很憔悴苍白,但居然好了很多。马强生接过玮琪递给他的东西,迅速帮伊里包扎。
伊里大感折服。「我常碰见自诩医术绝佳的大夫,却没见过像你这么行的。
「这是我的荣幸」在美鸯进来的水盆中洗洗手。
「我们实在是感激不尽,」她伸手掏口袋。「多少钱?」
「不用钱。」
「可是……」
「我打铁要收钱,但是救治同胞不收。」
玮琪笑道:「谢谢。」
强生想走向门口,玮琪却把他拉住。「不知警长对你说起什么事?」
强生毫不迟疑地说出口,玮琪心想他是不会瞧不起这种职业。「能否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关于两个星期前发生的银行抢案。你有没有在那段时间看到什么生面孔的人?警长说抢匪没留下活口。」
马强生搔搔下巴。「我想其中一个抢匪会在我的马车行寄放他的马匹,他像是先来探路的。」
「是柯瓦尼。」玮琪喃喃说道。
她向强生描述柯瓦尼的长相,强生点点头。「就是他没错,虽然他用的不是这个名字。我想告诉他说他的马可以换右前方的马足铁,可是……」他目光严峻起来。「他说我这种人没资格劝他。我祝你早日抓到这家伙,虽然我平常不太喜欢赏金杀手。」
「为什么?」
「以前追捕脱逃奴隶的就是他们。」
「我没做过种事。」玮琪说道。「以后也不会。我牢记爸爸教道我说人应以自己、家庭及国家为荣,还说每个人都该有此权利。」
「没错。」强生别开脸。
「以前我家主人也是好人,他常让我照料他的马,好漂亮的牲畜。有一天他起床,把他的得奖马匹送给我,那天他得知北佬会打胜仗,我说他需要马来东山再起,他说他不想东山再起。」
「他放火把农庄烧了,拿枪打死妻子再自杀。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于战场,他就这么放弃了,可是我不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认为老天爷就要你不要去仇恨和愁苦终日。」
听了这番话,玮琪脸皮发燥,或许是因为今天她杀了两个人。
「照料伊里的腿有什么注意事项没有?」她贸然问道。
「叫他乖乖躺着就成了,骨头需要时间愈合。」
「多久时间?」
「至少卧床三星期,再来还要拄几个星期的拐杖才行。」
「骑马呢?」
伊里摇头。「除非你希望骨头再断、被感染、必须切断……」
玮琪踱到窗口,无法迎视伊里的目光。他一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追捕柯瓦尼等人的行为怎么能中断这么久?特别是如今她确定他们只比她早到此地两个星期。
她转过身来。「马先生,很感谢你的协助。」她说道。
「能否麻烦你也照料一下我们的马,喂它们吃点燕麦?我们带来的那两个人也有牲口要照料。」
「我会处理。」
「谢谢。」她伸出手。
她的手立刻被他的大手吞没。「保重。」他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