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后纽约市
相信世上有鬼是一回事,实际看到鬼则是另一回事。但是施施发现关键在于她认不认识那个鬼。在将近一年前居住的纽约州克雷顿村那样的小村子里,她跟大部分的村民至少都是点头之交,包括死去的那些在内。但在纽约市,她谁也不认识,所以可以假装没有看到人群中那些半透明的脸孔。在克雷顿村时,自从看到毕山姆的鬼魂之后,她就无法预料何时另一个鬼魂会停下来跟她说话。她一直笨笨地学不会泰然处之,假装若无其事。她不得不响应那些鬼魂。没有多久,人们看她的眼神就像认为她精神有问题。趁著他们还没有开始在街上对她指指点点,她收拾行李搬离了克雷顿村。
在开始看到鬼魂的同时,她的体温调节器似乎也出了毛病。最近一年来她总是感到冷。也许寒冷的感觉在看到小山姆前就开始了,她不记得了,因为谁会注意那种事?没有人会在日历上标明:八月二十九日,感觉冷。
施施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晴朗的九月早晨想到鬼魂,但她一睡醒,出现脑海里的就是鬼和比见鬼更难受的冷。她急忙起床换上运动衫,到厨房喝那第一杯咖啡。多亏有定时自动咖啡壶,使她一起床就有热咖啡可喝,否则她很可能会在被迫等咖啡煮好时活活冻死。
第一口热咖啡下肚,身体就暖和多了,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第二口才尝到咖啡的滋味,正要喝第三口时,电话铃声大作。
电话是讨人厌的必需品,但还是讨人厌的东西。谁会在早晨,她看看时钟,七点四十三分打电话给她?她不悦地放下杯子,过去抓起墙上的话筒。「喂?」她小心地说。
「我是茜妲。」一个亲切的声音回答。「很抱歉这么早打电话给你,但我不知道你的日程安排,又必须及时找到你。」
「你第一竿就钓到了。」施施的不悦消失。茜妲是她展售作品的画廊业主。
「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是钓鱼术语。我猜你没有钓过鱼吧?」
「老天,没有。」茜妲的笑声跟说话的声音一样充满亲切的魅力。「我打电话找你是想问问看你下午一点左右,能不能来画廊见见一些可能的顾客。他们在昨晚的宴会上提到想找人替他们画肖像,我立刻想到你。麦太太要到画廊来看我刚弄到的一幅画,所以我想你们可以顺便见个面。」
「好,我会去的。」施施答应,虽然她原本想不受打扰地作画一整天。
「太好了,那么到时见。」
施施发抖地挂上电话,急忙继续喝她的咖啡。她不喜欢跟可能的顾客见面,但喜欢替人画肖像,而且她需要这份工作。大约从开始看到鬼魂起,她的工作就陷入了困境。细腻是她风景画和静物画的特征,但那个特征逐渐被粗扩取代,她并不喜欢这种改变。她的色彩向来是半透明的,彷佛她用的颜料是水彩而非油彩,但是现在,无论如何努力,她仍然发现自己转向深浓、强烈、非现实的色调。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拿作品去茜妲的画廊。虽然她的旧作仍在展售,但必定所剩无几了。
如果那对夫妻喜欢她的作品,那么就算是为了茜妲,她也应该接下这份工作。施施很清楚她现在不是,可能永远也不会炙手可热,因为她的作品被认为太过传统,但茜妲总是替她找到偏爱传统书风的顾客,因而提供施施一份相当稳定和不错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去年施施表示有意搬离克雷顿村时,替她找到这间公寓的就是茜妲。
纽约市并非施施的第一选择,她一直想迁往比较温暖的地方。当然啦,纽约市比克雷顿村暖和。克雷顿村位在安大略湖东圣罗伦斯河畔,每逢冬季都因靠湖而下雪。纽约市临近海岸,冬季也会下雪,但没有那么多和频繁,气温也比较适中。适中但还不够宜人,施施心目中的理想地点是迈阿密附近,但茜妲说服她搬来纽约市,她并不后悔听了茜妲的话。都市的热闹繁华可以转移她的沮丧情绪。最重要的是,纽约是个大都市,她不认识那些死去的人,不会觉得必须礼貌地跟鬼魂打招呼。还有,大都市里总是有形形色色的脸孔,活人的脸孔。她喜欢研究脸孔,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肖像画持续在增加中。多亏如此,否则她的银行帐户会有大麻烦,而不只是有麻烦而已。
都市暂时适合她,以纽约市的标准来看,公寓的租金还算合理。茜妲能替她找到这间公寓,是因为这栋大楼的业主是她的丈夫霍瑞基。他是华尔街股市奇才,白手起家的市场派大亨。施施跟他见过两次面,但尽可能避免跟他有所瓜葛。他有张耐人寻味但令人生畏的脸孔,她认为他是那种「挡我者死」的人,因此她打定主意别挡到他的路。
这栋大楼和它所在的社区都不是最好的,但她租的这间公寓是拥有大窗户的边间。只要有良好的采光和中央冷暖气系统,就算是仓库也会令她住得满意。
热咖啡使她不再发抖。她现在无时无刻不感到有点冷,但早晨的情况最糟糕。她原本会去看医生的,但每次想到要告诉别人她的遭遇时,她就打了退堂鼓。「医生,大约一年前,我开始看到鬼,感到冷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哦,对了,每当我接近交通号志时,红灯就会变成绿灯。还有,我养的植物不合时令地乱开花。你看我的毛病出在哪里?」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小时候她已经被指指点点够了。身为艺术家已经够不平常,她不想再被人钉上怪胎的标签。
过去这一年来的日子十分难捱,原因不仅是看到鬼而已。施施顽强地抗拒改变,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多么固执。她喜欢墨守成规,喜欢日子过得平稳安定,不喜欢大起大落,因为她的童年就充斥著那些绝望和兴奋。对她来说,一成不变和平凡正常就等于安全感。但在本身变得不再正常时,就算瞒得了世人,她又怎么能感到安全?现在的她就算没有失去才华,也似乎失去了方向;但不知如何发挥,才华又有何用?
她打开电视,边看边吃早餐。她没有在早餐谷片里加入牛奶,因为牛奶是冰的,而她刚刚才赶走寒意。健怡可乐的性感广告在萤光幕上出现,她看得目瞪口呆,汤匙停在半空中。
等广告结束时,她热得几乎要流汗了。也许多看电视是取暖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