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两天后,李儒去看刘辩,发现他脖子上有严重的瘀伤。不难看出来,是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才会弄出那样的痕迹。
「怎么回事?」
「梁广想杀我,丁婶阻止了他。」
平静的回答从刘辩唇中逸出,他坐在阳光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李儒不自觉地将它解读成一种遗憾,这让他心惊肉跳。
「我还活着,就别去找他麻烦了。」刘辩制止了李儒去找梁广兴师问罪的举动,「他会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李儒很清楚梁广是在维护他,可他伤害了刘辩,这是李儒绝对不能容忍的。
「听说,这次迁都……你害死了许多人。」刘辩站起来,略显蹒跚地走到李儒面前,问道:「这是我的错吗?」
「不,是我的错。」
「那你会不会继续错下去?」
「一天没有达成你的心愿,我就不会收手。」看着刘辩的眼睛,李儒说得十分坚定。
脑海里再次回想起梁广的咒骂,刘辩恍惚了。心痛之余,竟有几分动容。
聪明如李儒,一定知道他在利用他。既然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甘心被利用?
「那……作为回报,我会陪你一起下地狱的。」
自然而然就说了这句话,连刘辩自己都有点意外。不过,话已出口,就没必要再收回了。他的悲惨是因李儒而起,而李儒的罪孽是因他而起。
刘辩不清楚这里面是不是有前世的因果,但他知道,与这个男人共堕十八层地狱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对于李儒来说,能听到这番话,绝对是一个值得欣喜的意外。哪怕这仅仅是刘辩为了利用他而增加的一点小筹码,他也毫不在乎。
「我很贪心。」轻轻抚摸着刘辩脖子上的痕迹,李儒要求道:「在入地狱之前,也请一直陪着我,做我的辛言。」
「我有能力说『不』吗?」
刘辩闭上眼,任凭索取。
***
在长安站稳脚跟之后,董卓越加骄横,自号为尚父,出入仪仗形同天子。他不但把董家大大小小的亲戚统统封赏了一遍,还在长安城二百五十里处,建下规模与长安有得一比的郿坞城。
董卓将所有掠来的金银财宝、粮食谷物屯积其中,然后带着全部家人住了进去。来往长安都有百官迎送,俨然帝王作派。
李儒将董纤娘送到了郿坞,自己则以公务繁忙、郿坞路远为由,留在了长安。其实,他是放不下刘辩,而且搬到郿坞就等于天天在董卓眼皮底下,难免行事不便。
董卓自纳貂蝉之后,为色所迷,差不多一个月都未理政事。朝臣惶恐,拜托李儒前去劝谏。
李儒虽然巴不得董卓就这么一直沉迷下去,但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就在李儒前往丞相府求见董卓的时候,正好遇上大怒而出的吕布。原来,是董卓责难吕布,说他勾引貂蝉。
这小小的貂蝉,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挑起了董、吕二人的争端,真是让人不敢小觑。
李儒怀着试探的意思,向董卓进言:「丞相欲取天下,怎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责难温侯?要是他有二心,只怕大事难成。」
吕布的重要,董卓还是清楚的,当下问道:「那怎么办?」
「赐他些金帛好礼,好言安慰,应该没事的。」
董卓点头。第二天便按李儒的提议,安抚了吕布。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李儒却始终无法忽略。貂蝉是王允献给董卓的,联系之前对他的猜测,李儒感觉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在朝臣的再三劝谏之下,董卓总算开始入朝议事。
这日,董卓按例进宫面圣。吕布与李儒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后。
长安宫殿不似洛阳奢华,但磅礴气势仍在。看刘协立于其中,李儒隐隐感觉到一股王者之气。
看来,接踵的苦难已经让他得到了很好的磨练,如今的刘协比以前更为内敛,个头长高了不少,身体看上去也结实了,气色更是比以前好上几倍。
见他与董卓攀谈,进退得宜,张驰有度,李儒相信等到实权在握,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只顾着观察刘协,李儒没留意其它,直到董卓开始四下张望,李儒才发现吕布不见了。
董卓匆匆结束面谈,疾走离去,李儒跟在他后头,不经意看到刘协唇边的笑意。
那是胜利在望时才会有的笑容。
再说董卓,离宫后便径直赶回相府。李儒比他晚一步,入府就听仆人说董卓怒气冲冲去了后园。
李儒立刻走去后园,正碰上吕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李儒拦住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吕布回答董卓要杀他。
不清楚董卓对吕布痛下杀手的原因,但李儒出于本能放走了吕布。如果吕布与董卓反目,那董卓就离末日不远了。
转念间,李儒听到了董卓愤怒的叫喊:「吕布,纳命来!」
没有多想,李儒狂奔过去,硬生生地与董卓撞了个正着,将他撞倒在地。
「李儒该死。听闻恩相与温侯起了争执,本想过来劝解,结果不小心撞到恩相,死罪、死罪!」将董卓搀起来,李儒连忙认错。
董卓摇头,气喘吁吁地找了个地方坐定歇息。「吕布那小子,居然还敢调戏貂蝉,我一定要杀了他!」
「此言差矣!恩相可曾听过昔日楚庄王的绝缨之会?」李儒道:「楚庄王放过了调戏他爱姬的蒋雄,后来他被秦军所困,全靠蒋雄拼死将他救下。
「貂蝉只是一名小妾,吕布却是恩相的心腹猛将。如果恩相能就此将貂蝉赐予吕布,吕布必定会感恩不尽,今后一定会如蒋雄效忠楚庄王一般效忠于您!」
董卓沉默了,很是犹豫,好半天才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再想想。」
李儒当然不愿他再想,他最好现在就提着刀追出去,与吕布斗个你死我活。不过看董卓冷静下来,李儒也不着急,他会劝说董卓,本就是以退为进。
依董卓的个性,越是应该舍弃的东西,就越是无法舍弃。何况,还有貂蝉在背后,那个女人绝不可能让自己好不容易挑起的事端就这么平息下去。
突然想到了王允与刘协,李儒有些明白他们的如意算盘是什么了。
隔天,李儒提出要送貂蝉去吕布那里。不出所料,董卓果然舍不得。尽管如此,李儒还是装模作样地说:「请恩相不要被妇人之言迷惑!」
「如果将你的妻子送给吕布,你会愿意吗?」董卓反问李儒。
李儒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刘辩。如果有人让他把刘辩送人,他只怕会杀了那人泄愤吧?
「貂蝉之事不许再说了。你要是再多嘴,我就把你砍了!」董卓丢下这句话,便登车起驾,离开长安,奔赴郿坞。
李儒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直到董卓的车驾消失在视野中,才讪笑着,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都得死在这个女人手里了。」
***
自从李儒知道梁广对刘辩不利之后,刘辩就再也没有见过梁广。
听丁婶说,是李儒将梁广打发走了。
刘辩觉得好笑。那个男人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伤害,却从不在意自己会伤到他,这种矛盾的家伙,真是令人费解的存在啊!
在院子里站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刘辩才慢慢走进屋里。推门而入的瞬间,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除了最初的惊吓,刘辩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他十分熟悉这个怀抱。仅仅是被抱住,他就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这算不算是一种进步?
刘辩仰起头,方便身后的人亲吻自己的脖子。衣服随后被解开,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刘辩任他尽情抚摸自己的身体。
已经习惯了男人的求欢,即使没有催情油的帮助,刘辩也能被他顺利带入状态。流血或昏倒这样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男人学会了适度与节制。而刘辩,不能说乐在其中,但至少不会再让性事变成对方一个人的事。
至于男人是谁,除了李儒也不会有第二人选。而他最近每次过来,几乎都是以这个为目的。两人之间,甚至不需要交谈。
「刘协比我想象中聪明。」这一次,李儒意外地说起了这个。
身体还在不断被人攻占,刘辩的意识有些分散,过了好久才凝住神,回了句:「是吗?」
「我在配合他的计策。董卓的大限,为期不远了。」说完,李儒用两手握住刘辩的双腕,低头纠缠刘辩的唇舌,让他无心再对这件事吐出一词半句。
直到刘辩颤栗着攀上高峰,李儒才放开他,然后在他的耳边低语了三个字。
刘辩有些恍惚,神色迷离,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李儒的眼神暗了暗,然后继续投入到澎湃的激情之中。
刘辩被动地承受着,闭紧了双眼。
他和李儒的关系,只是囚徒与狱卒。「我爱你」这种话,永远不会是他们之间的话题。
***
春季多雨,董纤娘成日被困在屋里,总觉得胸闷气短。
算算时日,她与夫君已经有两个月未曾谋面。耐不住思念,董纤娘打算去一趟长安。
郿坞到长安路途不短,必须找人护送。当董纤娘得知父亲董卓也要去长安,就立刻前去要求同行。董卓爱护女儿,自然应允。
路上,董纤娘听说父亲此次去长安,是因为当今天子欲将皇位禅让于他,这让董纤娘深感不安。
她虽不是男子,却也清楚现在时局动乱,那些一心护主的诸侯,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让刘家江山改为董姓,就算父亲真的顺利登上大位,日后也未必坐得安稳。
不过,这些看法董纤娘仅仅是想想而已。她不可能跑去提醒父亲这些,她的父亲也不可能理会这种提醒。
因为乘坐的马车出了点状况,董纤娘比父亲晚一天到达。谁知,就是在这一天之内,长安城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入城之后,董纤娘先是听到了父亲的死讯,之后又得知丈夫被家奴捆送刑场的消息。
她崩溃了,像疯了一样冲去刑场。可是等她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儒身首异处,若不是有随从死死抓住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哭喊,也许她已经被兵士发现,陪丈夫共赴黄泉。
被拖到一处无人的小巷,随从放开了董纤娘。没有了阻碍,董纤娘开始号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她跪在地上,拼命捶打着地面,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因为罪有应得。」随从冷冷地回答了她。
董纤娘抽搐着,难以置信地看向随从,看细雨一点点沾湿了他的络腮胡。
「吕布联合司徒王允,合力擒住了董卓,然后在百姓面前处死了他。听说他死得很惨,不但被砍了脑袋,还被施以火焚。路旁的百姓都对他的尸体丢石头,有的还跑上前去又踩又踢。」丁婶表情平静地说着,言语间透着一丝畅快。
「那董卓的余党,都肃清了吗?」刘辩想问李儒,却觉得无法开口。
「该抓的抓了,该砍的砍了。」丁婶望着他,略带同情地说:「李大人应该早就察觉到吕布他们的计谋,所以董卓刚回长安时,他称病躲在家里,没有出去迎接。不过,他家的仆人出卖了他,把他绑去交给了吕布,然后就被……」
就算丁婶不说,刘辩也猜到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是觉得疑惑:「他为什么不逃走?」
「除了董卓,百姓最恨的就是他,哪里逃得掉?」不想再说下去,丁婶开始催促刘辩收拾行李。
董卓和李儒被杀是昨天的事,但他们今天才得到消息。丁婶当机立断,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告诉刘辩,李儒对他早有安排,就算他有不测,刘辩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刘辩没有多问,也没有拒绝,只是浑浑噩噩地任丁婶安置。
父亲与丈夫被杀后的第三天,董纤娘终于摆脱了一直牢牢看住她的随从,从藏身的地方跑了出来。
一路上,她根本不用刻意去打听任何消息,因为百姓嘴里谈论的都是董家的覆灭。
郿坞被毁了,董氏族人一律被诛杀,家产由官府抄没。董卓已被烧成灰烬,李儒等同党则被抛尸于乱葬岗。
董纤娘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一路踉跄奔跑,赶到了乱葬岗。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横行的蝇蛆,还有不断散发出的强烈恶臭,董纤娘死死咬住双唇,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搜寻。
「不要找了,这么多尸体,妳找不到的!」随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想要制止她的盲目。
董纤娘不吭声,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随从无奈,只好开始帮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努力,董纤娘发现了李儒的尸体。头颅已经不见了,但董纤娘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因为尸体穿的衣服,是她亲手为李儒缝制的。
「夫君……」
董纤娘哽咽着,抓住丈夫的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坚强。董纤娘将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悲痛欲绝。
突然间,她止住了哭泣,抓着那只手左看右看,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找到。
接着,她又慌张地抓起尸体的另一只手仔细察看。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董纤娘明明记得,丈夫的手背上有两排很深的牙印,而这具尸体的双手上,却什么都没有。
董纤娘呆住了,随即昏了过去。
董卓死了,李儒也死了,所有他憎恨的人,一夜之间全死了。丁婶的三言两语中,他们便灰飞烟灭,消失无踪。
为何没有解脱的喜悦?为何还是到不了尽头?
李儒的死,并没有带走围困他的高墙。那些桎梏仍在,也许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隐形了,躲在空气里,一旦发现他想离去,便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这牢狱,到底是谁建的?不是李儒吗?为什么现在看来,倒像是他自己?
刘辩起初不明白,后来他想起了自己对李儒的承诺。
他曾经许诺,会陪李儒一起下地狱,而现在,李儒已经死了,他却还活着。刘辩忍不住去想,李儒在地狱是不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丁婶把刘辩带到了一个离长安很远的地方,一个地处偏僻的山沟,一个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
很早以前,李儒在这里置了田地,请了长工,算是这一带的大户。丁婶的儿子小宝就被他安置在这里,避世隐居,不受纷扰。如果不是李儒需要信得过的人来照顾刘辩,丁婶早就陪在儿子身边,不回洛阳了。
刘辩的到来,在这个小村落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他和丁婶进村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跑到村口来迎接。
民风淳朴的地方,百姓关系密切,又都不懂得掩饰,好奇心全部显露在言行之中。因为那里的小伙子没一个像刘辩这样细皮嫩肉的,大伙儿都以为他是女扮男装,全都夸赞他模样俊俏。
刘辩被人看得窘了,说得羞了,躲在丁婶后面不敢抬头。
多亏了丁婶再三解释,说刘辩是李儒的弟弟,这误会才得以解除。可接踵而来的,竟是络绎不绝的媒婆队伍,全是来给刘辩说媳妇的,弄得他哭笑不得。
丁婶说,他现在是李家的二老爷,身家地位都让他在这里吃香得很,所以才会引来媒婆的觊觎。
刘辩听了,只觉尴尬。
丁婶还说,过去的种种都不要再去记起,活着就是福气。从今往后,他只须记得他是李辛言,然后让时间去冲淡一切,他便可以丢掉担负,轻松自在了。
刘辩知道丁婶说得有理。
时间的推手,的确可以带走很多东西。他已经记不清唐姬的容貌,遗忘了母亲的声音。
只有一个人,每夜每夜缠绕在他梦里,令他焦虑,令他恐惧。
「辛言,做我的辛言!」
「我不会放手的,绝不放手!」
「我在地狱等着你,你为何还不过来?」
……
字字句句,像招魂的符咒,不停在刘辩的脑中回响。还有多久才可以摆脱这些?刘辩惨淡一笑。
让它了结吧!统统了结它!
将心一横,刘辩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样活着受折磨,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房间里没有刀剑,他找了半天,只发现一把半锈的剪刀。虽然锈了,但刀口还算锋利。
刘辩拿着它,先是对准了手腕,比划了半天觉得不太好,然后举起来,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用力刺下去,应该会很痛吧?刘辩恍惚地想着,闭上眼,拿剪刀用力地刺向自己,就在他感觉刀尖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手却突然动弹不得了。
刘辩睁开眼,发现有两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从身后抱住他的人,用低沉而愤怒地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是一个十分熟悉的怀抱。
刘辩怔了怔,答道:「陪你下地狱。」
圈住身体的双臂迅速收紧,刘辩觉得有些疼。下一刻,手里的剪刀就被抢走了,然后被狠狠地扔出了窗外。
刘辩听见那个低沉的声音在说:「不用着急,时候到了我一定会带你去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