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善美的肚子越来越大,女儿几乎天天问:“弟弟什么时候出生?”善美说:“快了,等你学会自己吃饭,善美阿姨不用喂你吃饭,弟弟才会出生!”“那我从明天开始自己用勺子舀着吃,我还可以看弟弟,为你当替手。善美阿姨,我能问一个问题吗?”“问吧,孩子!”“有了弟弟,你还会喜欢我吗?”“当然,我会更疼你,因为你的亲妈不在身边。去吧,跟爸爸出去玩儿,善美阿姨该收拾屋子了。”
我的眼圈儿湿润了,我到卫生间擦擦眼睛,然后带着女儿骑车上街兜风。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走这条路线,沿韶山路北行,到袁家岭新华书店门前停下,然后倚在立交桥栏杆边,一面纳凉,一面看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那天,不知哪阵风儿吹来两个外国人,一大一小,大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高个儿,从她怜爱的目光一望而知,孩子是她的宝贝女儿。我记不得我们是怎样搭上腔的,也许有孩子的父母总有共同的语言;也许我太喜欢这个漂亮的洋娃娃,一个貌似秀兰?邓波儿的卷毛头,不由得要去逗逗她。小姑娘扑闪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仔细打量我和我的女儿,我试着用英语问:“你多大了?”卷毛头抬头望望母亲,母亲温柔地点点头,于是她告诉我她叫格莱特,今年六岁,最喜欢大海。我又问她去没去过大海。孩子的英语不够用,结结巴巴讲不清,还是她母亲代言我才知道,小格莱特四天前满六岁时在厦门亲手把一只装有秘密的玻璃瓶投入了大海。她坚信全世界的大海是相通的,因此当她长大后一定会在自家门口捡回那个漂流瓶。
我从前听过类似的故事,多么富于浪漫色彩!看来这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我无端以为她来自安徒生的故乡——丹麦,是海的女儿,自然要把童年的梦珍藏在大海。经询问,却是德国人。啊,德国,不必说,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国度。我高兴地把女儿介绍给格莱特,两人拉拉手,笑一笑。女儿慷慨地取出一盒积木,她们蹲在地上,不用语言,甚至不必打手势,合作得十分默契,很快垒起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她们好像进入了欢乐的小人国,早把我们两个大人忘得干干净净。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听那瓶中的秘密,孩子的母亲歉意地表示她已向女儿承诺不外传。在回家的路上,女儿要我猜猜她瓶中的秘密。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想象力实在有限,我猜来猜去就是离不开一片树叶或一小诗,我知道这未免太没劲。回到家,女儿又要善美猜,善美脱口而出:“瓶子装的准是萤火虫!”我和女儿又惊又喜,虽然我不敢确定她猜中了,但是我敢说,她的猜测更接近瓶中的秘密,因为大海是相通的,善美跟孩子们的心也是相通的。
女儿在客厅接着搭积木,善美拍拍我的背,示意我去书房说话。她关上门,说:“珊珊姨妈打来电话,说她妈病倒住院。我的意思,今晚你先去医院看看,明天再带孩子去。这一千块钱你交给她,表示一点儿心意。”
“要去咱们一起去。”
“你太不懂事,我去会要她的命!你自己去,不论她怎么给你难堪,你都要忍着,记住,她是病人,是弱者,明白吗?”
“她住哪家医院?”
“附四,第7病室,36床。另外,我一直有个念头,你见机行事,如果她愿意,不妨转达我的意思,我愿与她共事一夫。我知道,你两边都放不下,这既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我好,更是为了两个孩子好!”
“你就别碰这个钉子了,她对我毫无感情,我心中有数,她只是把我当出气筒!”
“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钉子值得碰,不碰,你如何了解她现在的想法?快去吧,这也是积善修德,今晚别回家,陪她一宿,好好照顾她,这样我也心安。”
我打车赶到附四,进入病房,珊珊姨妈问:“孩子没来?”我放下水果篮,说:“太晚了,明天再送她来。是不是严重贫血?”“血色素很低,造成心脏供血不足。上午输了血,下午吃了几口粥。”“你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她姨妈提着饭盒,附耳过来:“姐夫,辛苦你拜托你了!”
孩子姨妈走后,我坐在前妻病床边,轻轻问:“好点儿了吗?我能做什么?珊珊很好,尽管放心!”她始终不开口,也不睁开眼睛,泪水却忍不住流出。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她一抖,厉声大喊:“放开我,谁要你来献殷勤,不要脸的臭货!你放心,我还死不了,今天我给你撂下一句话,只要我有一口气,你跟那婊子养的敢虐待珊珊,我会找你们拼命,一刀杀了你们狗男狗女,一起见阎王!你给我滚,滚滚滚!”
病房的其他人全用厌恶的目光盯着我,我有苦难言,言也无益。我让她出了一口气,总算不虚此行。我傻就傻在我对她永远抱着一线希望。她瞧不起我,不仅仅我是一个穷光蛋,更因为我是天底下最无尊严的窝囊废,正如珊珊后来所说,如果我当初拿出气魄镇住她胡闹,使她觉得我不好惹,也许我们不至闹到离婚,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哪怕变成一条粗棍也休想降服她!
我的为人就是这样,敢爱不敢恨,这使我在前妻面前吃尽苦头,却意外赢得“深明大义”的赵善美。我不要用笼统的“缘分”去解释我和善美相知相爱相许,事实是,我和善美算是尝到了真爱的甜头——我指的不单是**的满足,更是精神依恋。善美多次尖起嗓子呼我“官人!”又把我比作“圣人”,纯属戏弄老夫,“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我不过推己及人,救美于难,自然也好死了我自己,何乐不为?是的,当初要不是我以真爱打动善美,她极有可能抑郁而死,或者像前妻那样恨屋及乌,甚至伤害无辜的人,最终闹得众叛亲离。所幸,善美比前妻聪明,她解开了心结,走出了迷宫,我的女儿被她视如己出,于是皆大欢喜。
然而,真爱往往有所不忍,善美的不忍便是前妻孤苦伶仃。一个星期后,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善美和女儿坐在阳台数天上的星星,星星数不清,她开始给女儿唱歌,是一支美国很有名的电影插曲:“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我问妈妈将来会怎样。我会漂亮吗?我会富有吗?妈妈对我说,未来不是我们所能预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女儿在善美怀里睡着了。我过来抱她上床,善美坐在阳台不肯进屋,说:“大叔,我也要你抱我上床!”我笑着抱起她,贴耳听听她的大肚子,善美怨道:“你根本不关心肚子里的孩子!”我说:“叫我怎么关心,钻进你的子宫跟孩子胡闹?”“臭流氓,”善美打我一下,“你不会陪孩子说说话?”“好吧,我的宝贝儿子,听着,爸爸现在教你踢皮球——”“你疯了,他会真踢的!”
我轻轻放下善美,关灯躺下,她的一条大腿压过来,像蟒蛇似的缠着我,我怕伤着小宝宝,不敢造次,于是任她又抓又咬。她哼哼唧唧,把我呼来唤去,好像我是少不更事的童男子。她如此纵情,我只当夫妻恩爱,怎知,她已生求去之心!
次日凌晨,她留书出走,挺着大肚子。“知天可以不忧,达性可以忘情。”饱经忧患,老不死的胡兰成说的极是,我不悲哀,我不悲哀,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况且,这又不是善美的绝笔,她写得多么入情入理,令人感奋!让我以善美的留言结束本节。
亲爱的大君:我怀着你的孩子小或知恩,离开你,离开中国,将回到我的故国居住。此刻,我有点伤感,但并未落泪。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并尊重我的选择。我唯一放不下的是,小珊珊一时难以接受,你告诉她,待我生下孩子,我会接她出国聚聚。至于我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可能重新团聚,如果一年后,你的妻子仍拒绝复婚,我会快马加鞭回到你身边,那时,你的另一个孩子将满周岁。不过,你不要因此不做出努力,“治病救人”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共同挽救你的前妻,做到仁至义尽,这才是真爱。
大君,我是多么爱你,感激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熟,明白了人间至理——爱,是治愈心病的灵丹妙药。在过去近一年中,我们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我深深体会到“夫妻恩爱苦也甜”,“欢喜平安日,感恩忧患时”,你知道是谁的对子吗?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我到韩国后将给你电子邮件,你的新作一定要让我先读为快,我的新作也让你先读为快,只是我不得不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我们的孩子,此外,我还得温习韩语,我试了试,我的韩语说得结结巴巴,下笔如有鬼,连一封信也写不通,因为我已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你的小媳妇。
让我再次强调,真爱无私,我是真心希望你与前妻重归于好,但如果我能与她共事一夫则更好。只要她答应,我有信心搞好关系。据我观察,她有一个弱点,她亦离不开你,问题是她必须冷静下来,面对现实,做出选择,不能恶性循环,老是吵来吵去没下文。说到底,她是不明事理,爱与恨,原是一念之差,其结果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为何不明白?
由于不辞而别,现在我交待如下:一,存折尚有五万元,我取走一万作路费,这笔钱不要轻易动用。我的父母虽然无钱供我,但我姨妈颇有家产,我此去即住她家,她会资助我若干,我将按月寄生活费与你们;二,你有三篇小说,我有四篇散文,尚未收到稿费,注意查收;三,珊珊年底注射乙肝疫苗加强针,勿忘,切切!四,你要多陪陪珊珊,多讲清道理,切忌简单粗暴;五,一日三餐须按时,不得以方便面对付;六,充气娃娃在衣柜顶端纸盒内。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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