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二手八音盒竟然赢过你爹地寄来的越洋礼物,真是搞不懂你。」安娜笑骂道,看着菲菲像蝴蝶般回飞自己的床铺上,拨弄起八音盒。

「我喜欢这个音乐。」菲菲转动着羽毛状的齿轮扳手,那首萦绕脑海的童谣,此刻流泄在寝室内,轻柔的乐声宛若天使收起双翼自身旁走过,恬静无邪。

「你喜欢就好。」安娜笑道。「对了,我的书桌放满了裁片,摆不下设计图,可以借用你的书桌吗?」

「嗯,当然可以。」面向床铺内侧的人儿凝神聆听,心里默默吟唱起那首古拙的童谣,极为入迷。

菲菲轻轻眨着长睫,心思绕着八音盒打转。

八音盒是陶瓷材质,琢磨得光滑的圆形平台上是一座典雅的神殿,少年与少女携手坐在神殿的阶梯上,含笑凝视着彼此。

两尊陶偶交换真心的眼神是如此澄澈清朗,有着绝对的信任与完全的挚爱,流逝如水的时空彷佛一瞬间静止,乐声琮琮化作一曲祝福。

她合上双眸。好奇怪,童谣的内容如此晦暗,为何旋律却是这般恬柔温暖?

那晚,夏尔以阴郁且无比嘲讽的神情扬声吟唱,她只觉得萧瑟,而相同的旋律,此刻透过八音盒的诠释,依然触动她心弦,带来的却是全然迥异的感受。

早已经遗失的东西,就让它继续待在当初遗失的地方,永远不应该再出现。

他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象是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无法缝补……

缓缓张开双眸,菲菲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陶瓷人偶饱满的笑颊,拨动转轮,让熟悉的旋律再次吟唱。

据闻,夏尔的私生活奢华糜烂,以新锐画家的身分穿梭于上流社会,资助者多是名流仕女──表面上以资助为名,私下则以物欲交易为实,本就是艺术界心照不宣的秘密,举世皆然。

「为什么明明感觉痛,还要故作不在乎?」菲菲轻声喃喃地问,目光移向挂在衣架上的红色围巾。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仍依稀可闻见来自于他的陌生气息。那是一种冷淡疏离,同时却又渴望融入的强烈矛盾。

他的眼神带着自我毁灭式的厌世不羁,张扬着一身绝美华丽的同时,又以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嘲笑这个荒诞堕落的世界。

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成为众人口中的纳粹小子?乌琪说过,夏尔对年龄三十岁以下的女性丝毫不感兴趣,只有拿得出足够代价的贵妇们才能令他短暂驻留。

她们说,纳粹小子是由物质供养起的金丝雀,必须喂以琼浆玉液、绫罗绸缎,他是一具肉身艺术品,无论男女皆渴望拥有;他们说,纳粹小子是艺术界的一大耻辱,他利用身体当作筹码交换各方资助,攀附权贵,闯入神圣的艺术殿堂,违背了艺术必须脱离世俗浮华,回归自然的绝对真义。

有人膜拜,必然有人唾弃,如此两极才符合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不是吗?

「菲菲?睡了吗?」

「嗯。」侧卧的人儿含糊地漫应,昏暗的视线以及残存意识全被某张美丽得近乎邪恶的脸庞强行占据,无所遁逃。

「傻瓜,真睡着的话就不会回应我了。」安娜取笑她憨傻。

「安娜。」菲菲忽然闷声问:「如果你看见有人明明受了伤却又不出声,你会怎么做?」

安娜在桌案前偏首回道:「这个人肯定是自尊心很高,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你越是插手反而越是帮倒忙,他根本不愿意有人发现他的伤口。」

「是这样吗……」菲菲呢喃着自问,搂过八音盒,陷入强烈的迷惘中。静静凝望相视而笑的陶瓷人偶,摸着胸口温热的鼓动,一张跋扈的俊颜再次浮现眼前。

不,不是这样的。

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她发现了他藏在心里的无形伤口,不是碍于自尊,不是出于排斥、抗拒,他躺在墓园里,静静等着谁来察觉他满腔的痛苦。

而她发现了他,象是神话里既定的宿命邂逅,她听见了他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声呼唤,进而循声寻觅,来到他面前。

下次碰面,她一定要问问他,他究竟还遗失了什么东西尚未寻回。

如果可以,她会倾尽一切把它找回来。

喀啦喀啦……原以为埋葬在记忆之坟的熟悉声音又再度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

「夏尔!夏尔!」一道女性嗓音高声催促。

伏案书写的瘦小身影推椅弹立,钻过堆满杂物的客厅,来到狭窄的厨房。

妇人双手撑着水槽,慈爱的脸因来自后脑的疼痛而扭曲着,伸出颤抖的双手取过男孩及时递来的药丸与开水,仓皇的吞下。

「爱咪!爱咪!你这该死的蠢婆娘又躲到哪里偷懒了──」

当啷,门上高悬的风铃被粗鲁的敲撞,壮硕的蛮汉跌跌撞撞的走进来。

男孩顺手抓下一把铁汤勺,细瘦的腕骨因握得过紧而泛白,他侧缩在破了个大洞的厨房门旁,回首觑了一眼靠着桌脚缓和痛楚的妇人。

「爱咪!」蛮汉倚靠着门边的破旧沙发,扯开嗓门大喊。

登时,酒精味由远至近,飘进狭暗的厨房,不断激起男孩的防卫意识。

「你这个该死的蠢女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那个该死的小拖油瓶又野到哪里去了!夏尔!夏尔!」蛮汉灌了口劣酒,咕哝着咒骂道:「该死的小浑球,早应该把你卖给那群贪婪的豺狼,趁还有点价值的时候早点卖掉……」

忽然间外头平静了许多,但是男孩依旧挺直背脊,不敢松懈,因为他知道,等到蛮汉喝空了瓶内剩余的酒,便会开始找寻可供发泄的对象。

「嘿,原来你们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躲在这里。」蛮汉脚步不稳的闯进厨房,挥掌揪过未及防范的男孩,原就不大的空间更显狭隘。「我的晚餐在哪里?」

妇人扶着痛楚渐退的后脑,迟缓的站起身,神色难掩恐惧地喃喃道歉,「我很抱歉,晚餐正在准备……」

「抱歉?你对我说抱歉?」空荡荡的餐桌挑起了蛮汉满腹未消的怒火,挥动拳头翻倒了整片橱子里的碗盘。

妇人立即掩耳退后。「克雷格,我真的很抱歉……」

「我真不应该收留你这个愚蠢的废物!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跟你结婚!」

「我真的很抱歉……」

「你永远都在向我抱歉!但是每一次你的表情都象是告诉我,是我应该对你感到抱歉──还有你,这个拖油瓶!」蛮汉将苗头转向被提高的男孩,尽管已经醉得分不清左右,他依旧能看清楚男孩漂亮得模糊了性别界线的五官。

「放开我!」男孩咬牙叫嚣。

「只会浪费粮食的家伙留着有什么用?那天约翰来谈价码的时候,我真不应该因为一时心软拒绝他。」

男孩当然知道蛮汉口中的约翰是谁,前两天有个专门到布鲁克林区向贫穷家庭询价的人口贩子来过,一眼相中了他,他甚至听见那个约翰这样说──

「这个男孩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东西,那些有恋童癖的政商名流绝对会愿意掏出大把钞票争相抢夺。」

但到了最后,蛮汉依旧拒绝了约翰所开的价格,并非因为心软,而是……

男孩怒吼:「你拒绝他,只是为了想把我卖到风化区!」

「闭嘴!谁准许你对我大呼小叫!养你这个废物,还不如养一条狗来得忠心!」蛮汉恼火的挥拳,揍歪了男孩的脸颊,男孩白皙的脸立时出现两道红印。

妇人啜泣着求饶,「求求你,别把夏尔卖掉……」

「都是你这个该死的蠢婆娘害我花了这么多医药费!我真应该把你们两个一块儿埋在后院里!」

「克雷格,求求你……」

「放开我!」

蛮汉扶住隐隐抽痛的前额,双眼开始浮现幻觉。「闭嘴!统统给我闭嘴──」

那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却形同一个丑陋的时光印记,至死难忘。

男孩被狠狠地摔开,撞上桌角,应声卧倒在地上。他忍住超出瘦弱体魄所能承受的疼痛,抹去鼻血奋力爬起身子,却在此时,他瞪大了双眼呆愣原地。

喀啦喀啦喀啦……那是头骨经过重力撞击而碎裂的声响,清晰的穿透双耳,窜入脑中深处,震撼每一条敏感的神经。

大量的鲜血不断涌出,妇人倒在血泊中,严重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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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华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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