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阿飞与小权相识在前一天的午夜,当时天空细雨蒙蒙。阿飞站在一条马路的正中央,周围空旷得无声也无人,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更显出灯路的昏黄。他穿着一件蓝色外套,浑身湿淋,一双手臂向天展开,正在进行着屈原天问式地膜拜。夜空灰暗,菲雨细细,白天城市里弥漫着的令人烦燥不安的污秽已消逝。雨还在下,涤荡着所有的暧昧,衣服贴在身上,阿飞有种冰凉的快感。也许这雨水是来自南海的佛露,万花起舞,它被抖落在人间,纯洁真实而神灵。**浸润在露水中,新鲜的芳香熏浴着浑身的每一个毛孔,虽然有些潮湿,但那种通透的感觉令人十分舒服。阿飞思忖着,精神是否也能够沉醉在这露水中,那样便可以洗去污垢,洗出清新来。
同一时间,小权和几位同事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慢慢前进,雨衣遮住车把,也遮住他们头上的大沿帽,只有警徽在昭示着身份。
这么一个下雨天,小权本不想出来,无奈,这段时间里,附近并不是很太平,所以他也就只好冒雨巡逻。其实,小权很喜欢夜班,因为夜可以把白天里隐藏的东西展现出来,尤其是令人激动的性和暴力,还有使人感兴趣的个人**。违法的事,小权当然要管,但那些**多半隶属于法律之外道德之内的范畴,小权才懒得干预呢。可是夜里执勤偏有这么一项便利,就是可以明正言顺地**别人的**,而且在施暴之后兴许还有些意外的收获。
闲话少说,小权和同事们猛然间现了目标,眼睛中立即透出如猎犬嗅到野味般的兴奋,这种兴奋使得他们的血液在瞬间内加了两倍。
雨花继续斜倚着阿飞,夜晚已将他塑造成为一尊石雕。“石雕”的脸突然间被照亮,几道光束成包围之势射了过来,还夹杂着厉喝声,但无法听得真切。巡警们躲在电筒的后面,从几个方向冲了上来,阿飞自然不可能再仰望天空,他纳罕地扫视四周,一脸的漠然,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缓慢下淌,强光愈近,刺得阿飞无法睁眼,而下巴上的那滴雨珠反而显得格外晶莹,有光泽。
阿飞对巡警们的举动并不是很理解,至少他不能象一个正常人那样理解。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有些稀罕,一群穿着同一种样式,同一种颜色的衣服的人动作迅捷,步调一致,仿佛在做着一项游戏,就是在黑夜里用手电相互温暖。想到这里,阿飞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份歉意,他认为自己站错了地方,至少也是不应该阻隔这些光影的线路。不过,他也有种兴奋,认为这个游戏很有趣味,在光芒突然降临的那一瞬间,他体会到黑暗迈向黎明那弹指间的变化,这变化来得突兀,强烈而又精彩,足以令人在心灵上产生一种顿悟的升华。
小权可并不兴奋,甚至感到有些失望,面前这个年轻人模样清秀,一幅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只会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四处乱瞧。小权有些漫不经心:“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阿飞傻笑,举手指指天:“下雨了。”
小权呆了一下,随即厉声喝道:“少跟我装蒜,叫什么名?身份证呢?”
阿飞回答:“别人都叫我阿飞”
小权觉得这个年轻人可能不简单,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向自己挑衅,他心里十分不痛快,便冷笑着打断阿飞:“阿飞?好名字,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走吧,给我们好好解释解释。”说话的同时,小权已把阿飞的双手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手法是相当的熟练。阿飞并没有反抗,也没有表示异议,这于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事,唯一令他觉得有些新意的是那付手铐,两个钢环用一条短短的链子相系,所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切也都在屈服之内。
后来,小权送阿飞回疯人院时对尚医生解释说,我们抓他时可并不知道他是一个疯子。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谁让你们这儿的疯子到处乱跑,什么证件也没有,以后哪怕印个名片也是好的。当然,我们的职责并不是抓疯子,也不是抓傻子,但一定要抓那些装疯卖傻的人,可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装疯卖傻,我们分辨起来也很困难。
就这样,阿飞被小权牵到所里。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有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露天的楼廊,楼前生长着几株碗口粗细的梧桐树,墨绿的叶子张开着,雨水落在上面,沙沙作响。小权推着自行车将不由自主的阿飞拽进院子,他停好车,又把阿飞铐在一株梧桐树上。现在,阿飞的姿势有点浪漫,从背影看,他象是在怀抱着一个情人,并且十分专注。
小权对同事们说:“你们歇着吧,这个人我来处理。”同事们当然乐得逍遥,于是都打着哈欠,迈着坚定的步伐上楼去了。
小权转头看了看阿飞,吆喝道:“蹲下!”
阿飞似乎没有听到,他正环视院子里的环境。小权现自己的言语没有生应有的效力,心下里非常恼火,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来强压在阿飞的肩头。看见阿飞顺从,小权这才将雨衣脱下,蒙在自行车上,然后打开邻近的一间房门,点亮灯走了进去。他摘下帽子,拍拍上面的水珠,顺手扔在办公桌上,便若无其事地读起报来。
房门没有关,灯光泻在院子里,洒到阿飞的身上。阿飞木呆呆地蹲在地上,盯着他面前的“情人”,树上有两只蚂蚁在爬。也许由于下雨的原因,气味被冲刷掉,丧失习惯的蚂蚁只好相互追逐,似乎在寻觅着回家的路径。阿飞就象这两只蚂蚁一样,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想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家与小权的家作了一番比较。
在阿飞的眼里,这个地方就是小权的家,不过这里的规矩比较奇怪,但凡是客人都必须蹲下,还得搂抱着一棵树。其实,家里的规矩就更奇怪了,比如说,坐,走,躺都可以,就是不能跑起来。某一次,阿飞在家里奔跑的时候,那些穿白袍长得十分壮硕的人就把他逮住,关进一间小屋,还说他的疯病又犯了。对此阿飞十分不满,不允许跑当然可以不跑,关进小屋也没有什么关系,但为什么要说犯病呢?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病,阿飞大声辩白,自然这是无人肯于理睬的。叫累了,阿飞只好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做。结果那个小屋是用多少块砖砌成的,阿飞心里最有数了。据说,这个数字后来经阿复反复验证已经成为疯人院里的权威数字,其他的病人入住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数上一下,若是答案与阿飞的不符,自己都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小屋。
数砖需要时间,数报纸上面的字同样需要时间,只是度快了许多。小权又把报纸翻过来调过去的扫视了一遍,现再也没有让人头疼脑热感官起性的文章可读。于是他便一古脑地将几张破纸堆在一旁。既然无事可做,小权便端起茶杯,边抿着茶,边斜眼睨向门外。阿飞还是蹲在树下,连姿势也没有变。他仰头望着一片片树叶,叶上滑下一滴水珠,砸在他的脸上,他本能地眨了眨眼。想到下面要进行的事情,小权心里有些没底。本来,他是比较喜欢审讯的,因为受审的人对于所提出的问题必须作出回答,这样很能给人一种成就感。勿庸置疑,审讯时最大的障碍是犯人的意志力,小权也知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磨平它,让受审的人自己提出要接受审讯,而且要求迫切,透着人间少有的真诚,就象播音员的语调一样。但外面那个自称阿飞的家伙则是个例外,谁都能够看得出来,这个人的意志力出奇地强大,有许多面貌清俊的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意志力。但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因为没有人可以在那树下蹲上一个多钟头,除非他是在军营里受过类似于整容的特殊训练。阿飞不但做到了,而且是一动不动,这样的对手,小权还是头一次遇到,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但还有一丝兴趣在滋长。
小权推阿飞走到办公室中央站好,自己则回落在椅子上,拿出笔纸铺在眼前。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小权抬头看了看阿飞,阿飞站得笔直,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在盯着他。小权蕴酿了一下感情,这才问:“说吧!”
阿飞沉默不语。
小权又说:“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阿飞喃喃地回答:“有什么事情吗,你没有问我,让我说什么?”
“还用我教?”小权有些生气,“姓名,年龄,家庭住址,职业”
阿飞似乎在呓语:“姓名阿飞,年龄十八”
小权再次仔细地打量阿飞:“你刚十八?嗯,往下说吧。”
“住址在家,职业”
“你再说一遍住址。”小权恨恨地说。
“家。”
“啪。”小权把笔扔在桌上:“你废什么话,耍我是不是?我问你住哪,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
“我就住在家里嘛!”阿飞似乎也很生气。
小权反倒笑了,他冷冷地瞅着阿飞,一时找不到怒的方式。忽然,他现阿飞的形象显得很高大,自己必须微仰着头看他,这种角度令小权十分恼怒,仿佛受了巨大的侮辱一般,他后悔自己犯了错误。于是,小权马上站起来要重复在室外的动作,大概是由于刚才有了经验,阿飞比上一次更加顺从,所以小权反而按了一个空,这又令他十分尴尬,只好悻悻地说:“算你小子老实。”
阿飞又说:“我的家很大,家里有许多人,每一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
“你这件衣服从哪来的?”小权看着阿飞身上的蓝褂子问。
“拣的。”
小权觉得自己有了一丝收获,他带着试探的口吻说:“你是不是偷着跑出来的?”
阿飞默认。
小权乘胜追击:“跑出来多长时间了?”
阿飞仰着头想了想:“一天。”
小权有些不相信:“一天?一天就混成这样?我不管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瞧你那份德性也不可能干出什么,只要你老实点,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明儿一早走人。”小权稍顿一下,又问:“说实话,暂时还没有做什么坏事吧!”
阿飞紧皱双眉,冥冥地苦想,隔了半晌,他才低声冒出两个字:“干了。”
这两个字本来的含义并不令人费解,但说话人的表情却有些匪夷所思。小权自信从未见过这样的小混混,从抓到他的那一刻开始,这个自称阿飞的年轻人就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从容,是那么镇定,那么满不在乎,甚至有点嚣张,无声的嚣张,似乎是在作着某项声明,声明自己是个很可怕,极难对付的角色。但是,当他很不情愿,但透着绝对的真诚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就象换了一个人一样,表情是那么痛苦,无奈又无助,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受害的人,这时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他内心中的呻吟。
小权没有料到阿飞会有如此巨大的表情变化,他很想知道阿飞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这事情又怎么会令他如此不堪。小权猜测,阿飞虽然可能做了某件十分不应该做的事,但他还是有一颗年轻而又善良的心,正是这颗不泯的心在折磨着他。
小权看阿飞的情绪惭惭平静下来,这才轻轻地说:“那好,你就从头慢慢地说吧!”